康百萬三題

，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鞏義市作家協會主席。作品見于《山花》《莽原》《飛天》等刊，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轉載，出版小說集《康百萬》《河洛故事》《守燈》等。曾獲冰心兒童圖書獎、小小說金麻雀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等。

開門大吉

康家在修建莊園的時候，大門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這個掃尾工程，讓來福做了難，來福是匠人們的頭兒。

康家莊園背靠邙山，面臨洛河，按照堪輿學的理念，屬于“金龜探水”，是絕佳的風水寶地，背山寓意有靠，帶來穩定安全；面水則象征財源廣進，如流水不息。有利就有弊，大門的朝向成了死位置，只能朝東，不是理想之向。依照傳統理念，天門不僅是家庭的門戶，更是連接內外、吸納吉氣、辟邪擋煞的關鍵。換言之，大門設計的好壞是會關系到家中的好運和財運，大門應朝向吉位，吸納吉氣，為家庭帶來好運。康家是河洛地區出了名的大戶人家，更是不能小。盡管在建莊園之前，康百萬讓來福放手去做，不必事事請示。來福還是不敢擅自做主，召集工匠們在一塊商議。

“門改到南方，南方為旺氣門，利事業財運，尤益官場人士。”

“康家不是官宦人家，門應在北方，北方為生氣門，意味著事業和財運將穩步上揚?！?/p>

“這是廢話，北方是山，哪能開門？西南方是進氣門，主事業、財運，較以往會有大提升?！?/p>

雞一嘴，鴨一嘴，眾說紛紜，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來福沒辦法，來找康百萬。

康百萬說：“這有何難？最簡單，最省事的，東門。”

“老掌柜，東門是一個斜坡，面對大門還有一口井都是毛病啊。\"來福一臉疑惑。

“此言差矣?！笨蛋偃f捻著胡須，晃了晃頭，“在康某看來，都是大吉大利?！?/p>

大吉大利？來福一時捉摸不透，忙又拋出一個問題：“老掌柜，大門的材質？”

康百萬說：“本著從簡的原則，木頭和石頭結合?！?/p>

來福明白，門框是石頭，門是木頭。他說：“尺寸呢？”

“一人多高就可以?！?/p>

來福忙了一下，分辯道：“老掌柜，大門尺寸常與家庭成員身份地位相匹配，彰顯尊卑有序，確保住宅和諧美觀。康家非尋常人家，不能低啊，免遭小氣之譏?！?/p>

康百萬淡淡一笑，說：“不管怎么做，總有好事者說三道四的，只要自己心安就行?！?/p>

來福又說：“大門上的裝飾和雕刻是不是讓木匠們給設計一下？”

康百萬擺擺手，說：“一切從簡，過于奢華就讓人望而卻步了，反而讓一些不法之徒有想法?！?/p>

來福張了張嘴，還想就這個問題再探討一番?？蛋偃f打斷他的話，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三國時期，曹操命人造丞相府，竣工后，曹操來驗收，他沒說滿意，也沒說不滿意，在門上寫了個‘活'字。匠人們不解，求救于楊修。楊修說，丞相的意思是說，把門修得‘闊‘了。工匠們恍然天悟，忙把門改小了，曹操這才滿意?！?/p>

來福說：“老掌柜，我覺得曹操做得不對，既然門都做好了，再去修改，不是折騰嗎?？此崎T小了，儉省了，其實浪費得更多。”

康百萬給來福伸了個大拇指，意味深長地說道：“康某的原則其實也是一個‘闊'字，這個天門不僅是康家的天門，對他人也要有用?！?/p>

有不少匠人們私下議論，說依照康百萬的意思，天門建起來不倫不類的。他這是使孬點子哩，要賴大伙兒的工錢。

俗話說，端人碗，受人管。來福心里刺撓，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照著康百萬的意思來做。

果然，康百方的思路不但省力、省工，還節約了不少銀兩。但是，天門確實不好看，不美觀，來福都覺得是自己職業生涯中的敗筆。

來過康百萬莊園的朋友都知道，康家的天門不同于一般天戶人家，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而是黑漆漆的木天門，一個長長的門洞，且是一個慢坡，像是一個地道，或者說涵洞。

康家不少人等，說三道四，說出的話不是棘椒味就是芥末味，管家來順甚至指著來福的鼻子罵。來福心里委屈，但屁也不敢放一個，只能點頭哈腰，唯唯諾諾。

康百萬來了，這里看看，那里轉轉，不住地點頭，說要重獎來福們。

來順以為老掌柜年紀大了，糊涂了，打算說服他把大門再改一改，畢竟大門是康家的臉面啊。

康百萬似乎知道來順等人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眾人說：“門納吉氣宅生輝，運隨門轉家和諧。話是這樣說，但那些都是迷信色彩，是陰陽先生們故弄玄虛諂出來的。什么是好風水？良心就是風水，善就是最好的風水。”

來順率先鼓掌叫好。

康百萬繼續說道：“這個大門有諸多好處，下邊是‘門’，上邊成了一個納涼觀景、喝茶聊天的院落?？导议T前就是洛河碼頭，臨大路，這個門很‘闊’，便于更多的過往行人躲雨避風；出門進門都能著到這口水井，提示康家人等吃水不忘挖井人，要學會感恩；回家時是慢坡，暗示康家后人，人生并非一帆風順，只有吃苦，才有機會步步高升、衣錦還鄉；出去時是下坡，警示后世子孫，出門在外，要小心謹慎，免得一失足成干古恨…”

來?；腥淮笪?，心說康百萬就是康百萬，身上沒有毛，比猴子還精。來順更是心服口服，心說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康百方家族之所以當裕十三代興盛四百多年，除了與康家的“留余\"家風有關，與康家別具一格的大門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告示

這天一大早，康建勛急慌慌來找康百萬，未等進門，就大呼小叫：“老掌柜，老掌柜，大事不好了。”

“火燒屁股了？大驚小怪的?！彪S著話音，康百萬慢悠悠走了出來。

康建勛結結巴巴地說：“‘普濟堂'失盜了?！薄捌諠谩笔强导业尼t館，既給康家老小號脈，也給整個康店的鄉親問診?？到▌资恰捌諠肻"坐診的先生，既懂藥材又懂制藥，還會看病，身兼數職。

康百萬不動聲色地問道：“丟失的都有什么？‘華佗行醫圖'還在吧？”“華佗行醫圖”是一幅古畫，價值不菲。

康建勛說：“這個沒丟，銀柜也沒被撬，丟失的是幾樣藥材?！?/p>

康百萬松了一口氣，笑了。

康建勛瞅著康百萬的臉色，說：“老掌柜，要不要報官？”

“無須報官。”

康建勛愣了一下，說：“請人私下調查？”

“這一段時日，來堂里瞧病的都是些什么人？”康百萬反問一句。

康建勛稍加回憶，便說：“都是周邊的鄉親，還是堂里的老規矩，那些沒錢抓藥的，有的是給的偏方，有的是免了藥費?！?/p>

康百萬點點頭，說：“好，寫個告示 7

康建勛兩眼一亮，搶過康百萬的話，說：“這個主意好，不是通緝令勝似通緝令，提供線索者重重有賞！”

“放肆！”康百萬忍不住瞪了康建勛一眼。

康建勛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

康百萬放緩了語氣，說：“把丟失的每種藥材的習性、用途和注意事項寫出來，張貼到各個路口和人多的地方，讓取之者知曉藥材的禍福。”

…”康建勛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康百萬有點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說：“‘麻黃'的來歷你知道吧？”

康建勛茫然地點點頭。

有個挖藥的老人，無兒無女，收了一個徒弟。誰想，這個徒弟很是狂妄，才學會一點皮毛，就自立門戶。臨走時，師父告誡他：“無葉草的根和莖用處不同；發汗用莖，止汗用根，一朝弄錯，就會死人。千萬要記住。\"從此，師徒分手。師父不在眼前，徒弟的膽子更大了，雖然認識的藥不多，卻什么病都敢治。沒過幾天，就讓他用無葉草治死了一個，原來他記錯了師父傳授的口訣，病人發虛汗，他卻用無葉草的莖。死者家屬報官，縣官判徒弟三年牢獄。徒弟出來后找到師父認錯，師父這才又收留他，并向他傳授醫道和醫德。因為這種草給闖過大禍惹過麻煩，就起名“麻煩章”，后來又因為這草的根是黃色的，又改叫“麻黃”。

康百方說：“不知道拿走藥材的人是否知道用法，所以，必須貼個告示，若是出了人命，就是康家的不是了。其實中草藥都是植物身上的東西，或根、或莖、或葉、或果、或花，等等，總之，都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不值錢，值得報官嗎？知母的名字來歷你也清楚，有個老太婆有識別藥材的本領，她不傳給商人，不傳給貴公子，傳給了一個樵夫，其中一味藥材就是知母，因為樵夫把她當成了母親養，答應要像她那樣為窮人治病…來堂里拿藥材的肯定是窮苦人家，不然不會干這偷偷摸摸的事兒。建勛，古人尚且如此，咱也沒有必要把昨晚的事當成回事。”

就這樣，按照康百萬的吩附，康建勛當日便寫了被盜幾種中藥的藥性以及用法，張貼出去。

次日早上，康建勛開門坐診的時候，看到門縫里塞著一張紙條，上邊寫著：病急亂拿藥，胡熬亂煎喝；若非告示說，差點見閻羅；感謝康百萬，行善福報多；此生無以報，來世牛馬馱！

康建勛暗吃一驚，心中對康百萬的敬重又加重了幾分。心說老掌柜真是著得遠啊，若不是這告示，出人命是跑不掉的。

康百萬得知此事后，問康建勛：“‘華佗行醫圖’上的楹聯還記得吧？”

“亦盡仁義亦修德，半積陰功半理財?！?/p>

康百萬吩咐道：“閑了整理一些偏方、單方，時不時張貼出去，告知眾人?！?/p>

時至今日，康店周遭的老百姓都知道一些治療疑難雜癥的偏方，就源于康家的“告示”。

撒喜錢

康小勇結婚的時候，康家上下在操辦婚禮的其他方面意見都統一，唯獨在“撒喜錢”上有了分歧：康百萬主張依照老傳統，撒金銀；管家來順以及康家的其他人等，主張老丈人死了哭爹一一隨大流，換言之，撒錢幣樣式的紅紙。

河洛地區，在結婚時，迎娶新娘途中有撒喜錢的習俗?！叭鱿插X\"是一種傳統的婚禮習俗，其起源可以追溯到漢代，當時漢武帝為了祝福新婚夫婦，特意安排宮人撒下五色同心花果。到了宋代，撒喜錢習俗更加普遍，人們使用銅錢和花錢（帶有吉祥語言的錢幣)來撒，祝福新人婚后富余、圓滿、早生貴子。再往后，還撒，不過本質內容變了一一首先是說辭的變化，說是新婚大喜日子，預防沿途的妖魔鬼怪出來搗亂，要出些買路線保平安，舍不得真金白銀，便用紅紙代替。其實，在過去那個年月，大多數人家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真金白銀撒不起，便誕生了這個貌似合理的說法。

來順說：“老爺，康家有實力不錯，但咱得低調啊，不能過于張揚了。\"來順說罷，有意識地朝客廳上方懸掛的“留余匾\"看了一眼。

康百萬微微一下笑，說：“留余不錯，但得看是什么事?！?/p>

來順眨巴著眼睛，等待康百萬的下文。

康百萬說：“搶喜錢的大多都是窮人，甚至是家里揭不開鍋的人家，咱何不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小勇結婚本就是天喜日子，讓大家一同高興高興也未嘗不可?！?/p>

“老爺，您說得有道理，那就按您的意思辦?！眮眄樥f，“沿途有人時再撒，無人時就免了吧。\"“撒喜錢”一般都是在十字路口、枯井、古樹、墳墓、廟宇、山洞等地方撒，因為這些地方是妖魔鬼怪的樂園。

康百萬捻著胡須，搖了搖頭，說：“有人時要多撒，沒人時也要撒，有些鄉親可能礙于面子，故意躲起來了…聽我的，撒！”

來順掰著指頭算了算，說：“老爺，少爺的岳父家在偃師，這一來一回三十里地，需要七八十兩銀子。”

康百萬說：“我給你100兩銀子，迎親的隊伍平安到家，算你頭功一件?！?/p>

就這樣，在“百鳥朝鳳\"的嗩吶陪伴下，來順跟著康家迎親的隊伍上路了。小勇披紅戴花，騎著高頭大馬，掩飾不住滿臉的笑容，一副新郎官的喜慶派頭。八個青壯男子抬著一頂花團錦簇的轎子，這是迎娶新娘用的，里邊坐著一個壓轎的小男孩。

來順騎著一頭小毛驢，走在嗩吶的隊伍后邊，不時從裕褷中掏出一把碎銀子，撒向路邊看熱鬧的人群。說實話，來順心里邊很是忐忑一一那個年月兵荒馬亂，土匪時常出沒，搶親的事時有發生，何況是小勇娶的是偃師縣的“縣花”。娶親的隊伍中，除了康小勇，就屬他“位高權重”，責任自然不小。盡管如此，他還是面帶微笑，一邊撒銀子，一邊高聲叫道：“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壽長；三撒三朝下廚房，三陽開泰大吉祥；四撒四季配才郎，四季花開滿樹香；五撒五子登金榜，五鳳樓前寫文章；六撒六繼情意長，六龍捧日放光芒；七撒七子團圓慶，七夕織女會牛郎；八撒八仙來慶壽，八十兒女伴君王；九撒九子同居住，九世

兒孫列朝堂…

去時一路無話。返程時，路過村落集市還好說，走到邙嶺的偏僻路徑時，除了他們這支隊伍，別無他人，聽到烏鴉“呱呱\"的疹人叫聲，來順的心里頭“撲通”的節奏逐步加快，他一邊掏出銀子往兩邊的壕溝里撒，一邊有板有眼、故作淡定地叫道：“一撒榮華并富貴，二撒金玉滿池塘；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龍鳳配呈祥；五撒屋子拜宰相，六撒六合同春長；七撒夫妻同偕老，八撒八馬轉回鄉；九撒九子同居住，十撒十全大吉祥?！?/p>

謝天謝地，一路平安到家。到了康家，來順溜下毛驢，若不是被人攙扶一把，差點癱軟到地上。還有一點他羞于說出來，盡管是深秋時節，他的內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來順不知道，抬轎的八個壯年男子是康百萬從縣衙里請來的衙役，以便應對突發情況。

迎親的隊伍返程路過邙嶺時，路兩邊的壕溝里藏著十三四個山上的王匪，他們本來計劃攔路打劫，是來順撒出的喜錢讓他們斷了念頭。這個細節，來順不知道，康百方也不知道，是這幫土匪后來被官府捉拿歸案時招認出來的。土匪頭目說：“康百萬看得起咱，咱也得對得起康家！”

以至于到了今天，河洛地區“撒喜錢”依然撒的是錢幣，以硬幣居多，除硬幣之外，還有花生、糖果、大棗等寓意美好的干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