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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時晴

2025-08-10 00:00:00王方晨
小說月報 2025年7期
關鍵詞:琴師街坊小梅

在北廣場見到老竹,不早于二〇一二年。那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晚,十二月下的還是霏霏細雨。老竹就是在雨霧迷蒙中出現的。

游人已基本走光,英雄山投下巨大的陰影,預示著一場大雪的來臨。老竹停留在廣場的西北角,接近人口,從遠處只能看見他在做著奇怪的動作。

阮阿慶演出完畢,收拾了胡琴,忙著趕車回家,走出廣場西小劇場,路過廣場入口,就被他吸引住了,不由得想到他手中正握著一根竹管,隨口叫了聲:“好!”

果然阮阿慶天賦異稟,一下子猜中了老竹的動作:他在空中寫字,捏在指間的不是毛筆、鋼筆,而只能是一根青黃的細竹管。

老竹本不叫“老竹”,阮阿慶叫他“老竹”,這名字就先在北廣場的人群中傳開了。

我們的小巷書法家老竹第一次走到北廣場,從歷下區柔佛巷步步行來,連城也沒出,卻用了長達九個月的時間。

三月里,老竹喪偶。

生于斯,長于斯,本巷既是系他的臍帶,也是牽他的皮繩。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本巷幾乎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在本巷上小學,在大明湖畔的本城十七中上初中,離家一里路,不用住校。十七中改為本城第一職業中專,他是首屆學生。職專畢業后他進了地處本巷的國有帆布廠。不出意外,將在帆布廠耗盡整個青壯年歲月,直至退休。

才上初二,他就寫得一手好字。即便在帆布廠上班期間就已名聲大噪,他也沒想過離開本巷,去開啟另一種人生。

那年,歷城縣文化館有意將他調入,被他一口回絕,因為想不出離開的理由。

之前,當時的王廠長專門帶他去拜訪省里一位著名的牛姓書法家。還在回廠路上,王廠長就忍不住對他說:“我看,牛老的水平遠不如你。”

說不上受寵若驚,但的確審慎了。他在帆布廠的條件,強似老牛。王廠長做主,給他騰出整個房間做書法工作室,一張木案寬得像大湖。每每面對木案的浩渺,他都會陡生騰云駕霧之感。寫出字來,好得出奇。同時,他已默默認定自己命中就是帆布廠人。

時間久了,真覺得浮在了云頭,不光歷城縣在其下,歷下、市中、槐蔭、天橋四區都在其下,省城勉強平齊。而且,老天若遂人愿,他將娶到天下絕色。

三月故去的妻子,本非絕色,跟他過了整十五年,也便成了絕色,使他擠不出一顆老淚來配她。

事實就是,他的臉干干的。沒人的時候,舉起手,在空中比畫。四月里,有人的時候,也會在空中比畫。

終于被人看出來,他是在空中寫字。

這可好,不費紙墨。

寫的什么?街坊們看不出來。左不過點橫豎

撇,提按頓挫。

到了七月,驕陽似火。空氣中飄來一股煙火味兒。

這老熱的天兒,要著了。

偶去他家一看,平日里塞了一屋子的字紙,都被他燒作了灰。一恍惚,好像漫天都飛滿了字,偏偏一個都不認得,讓本巷的人都蒙了。

他這是要干啥呀?一地紙灰被沖進陰溝,一根根毛筆被撅折,剩墨也被倒盡了。從七月到八月,他每天都去汲來泉水,沖洗屋子。

八月沒雨,九月里大雨一場一場地下。全城泉水暴漲。九月過去,天氣消停了,他也消停了,又常常一個人望空而寫。

到十二月,整個柔佛巷的天空,都像被他寫滿了。再寫,天空就被他寫黑了。看他走出本巷,人們就像暗暗松了口氣。

本巷多少人沒看出來他寫的是什么,老琴師阮阿慶卻一眼識出,他寫的是這二十八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大雪沒下,蒼穹透藍,除了老陽,好像其他什么都被風吹跑了。

從十二月起,廣場上就多了一景,但有阮阿慶眼力的甚少。不時有人捺不住,對老竹發問:“怎么不寫在地上?”不問老竹,也會問阮阿慶。

“空書!\"老琴師靈機一動,竟脫口而出。

“這有什么好?不如那些揮動大毛筆、大拖把,蘸著清泉水,在護城河公園石級上寫字的人,寫出來的字又大個又好認。”

老琴師不想多說了,更不想告訴人老竹用的什么筆、寫的什么字。

從這一年起,喜看老竹空書的人不計其數。若論最愛看的,老琴師當仁不讓。

老竹從沒對人說起過自己在寫什么。天長日久,老琴師就覺得他是專為自己而寫,他來廣場,也是專為自己而來。

其實,他來廣場不到半年,本巷街坊就看出他氣色好多了。說他命不濟,是從他老婆死后才看出來的。老婆一死,好像什么都沒有了。無兒無女,只剩一屋子字紙。出來一個人,進去一個人……眼看好端端一張白臉,卻一日比一日蠟黃,讓人揪心。況且又添了這怪病,自顧自在空中

比畫。

結果,那些字紙也被統統燒掉了,除了一間空屋,就真是一無所有。倒退多少年,哪個會想到他有今日?

當時,街坊們無不以為那位愛才的王廠長會招他為婿。王廠長是從區工業局下來的,終要回到局里。他若被招婿,接任王廠長不在話下。

帆布廠有個女職工,一趟趟地到他家里去,街坊們才曉得他跟這女職工處了對象。倒不讓人覺得遺憾,因為這女職工出奇漂亮。誰見了誰都不相信自己的雙眼。天底下會有這樣標致的人,還扎著那么黑的長辮子,又怎么走在了本城本巷?他擅寫字,字好,人又不差,街坊們也極愛他的字,都覺得他與這女職工是天生一對。

本城本巷即將迎來史上最為美好的婚禮之際,忽見帆布廠改了招牌。不光帆布廠,本巷那些鍋廠、毛巾廠、刺繡廠、合金廠、水壺廠,也一窩蜂似的發生了劇烈動蕩。不過,街坊們讓老竹放心,不論什么東家上臺,都離不開字。王廠長沒再露面。帆布廠的新招牌,也是老竹寫的。那叫一個好!該粗的粗,該細的細,沒得挑。

呀!老竹喝醉了。

夜里,喝醉的老竹,晃晃蕩蕩,沿泉城路由西向東而來,沒找到本巷巷口,就停在了青龍橋。倚欄看橋下水,很美。

水是泉水。看著看著,老竹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沒掉水里,掉岸邊石頭上了。他不哭不叫,睡了過去。第二天被發現時,兩眼睜得大大的,河里的水像是從他眼里流出來的,源源不斷,流了一夜。

從這一年起,老竹的腿就不好了,也很少出門。那個帆布廠,再沒走進去過。帆布廠徒有虛名,竟然造起了口服液。自從老竹壞了腿,就沒見過那個女職工的人影。帆布廠的新老板倒是來看望過一回,還特意帶了兩大盒自產的口服液。

過了很久,才有人在濼源大街看到那位女職工貓腰鉆進一輛小轎車里。她的大辮子散開了,都燙了卷卷,蓬松在肩上,像瘋了。其實人家才不瘋。那年代小轎車還很稀罕,非一般人坐得起。又過了很久,本巷街坊才得知,她嫁給了新帆布廠的老板。

平心而論,太漂亮的女人不適合做老婆,除非男人真有實力。街坊們都是這樣勸慰老竹的。

腿不好的老竹,雖有那么兩下子,但不能說有實力。

任你怎么說,只要一提到女職工,老竹就當耳旁風。誰都看得出,他是真被傷著了。越是裝作聽不見,心里就會越難受。人們也便漸漸只夸他的字寫得好。

寫字用手不用腿,他每天伏案寫。這么用功,不愁寫不出大名。有了大名,不愁換不來錢。真有實力了,不愁娶不來天下絕色。

千言萬語,老竹,字真好!

要知道,老竹寫字不能不好。他家的屋角有一口小泉,可日瀝半桶。他用泉水化墨。筆蘸泉水寫字,天下能有幾人?

聞他的字,有股清氣呢。

當然,那時候他還不叫老竹。他有大號、小號、綽號,還有別號,用來落款。比如接班人、哭之、笑之、野老、居士都用過。因為前有興化鄭克柔,人稱“板橋先生”,他便自號“無橋水民”。不過,這些名號多數時候都不用。

阮阿慶叫他老竹,他喜歡。

不上班、一心寫字的老竹,在街坊眼里,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等他終究脫去失戀的晦氣,臉上不時有了笑模樣,街坊們偏又忘了他還需要一個女人。愛寫字,寫的字又都好看,就夠了。鍋匠不能跟鍋過一輩子,鐵匠不能跟鐵爐一個被窩,但他就能夠。

誰讓他是寫字的。這就是道理。

他的街坊們一直以他為傲。多少年來,但凡家里用得著字,都求他來寫。不敢說他名聲傳出了多遠,至少在本巷的名氣不算小。

看到開小賣部的老魏家來了客人,街坊們無不想到老竹。

“客人”是老魏主動說的,其實是內侄女,叫小梅。從面相上看,年齡尚小,老魏大可不必說得如此鄭重。

為什么想到老竹?因為小梅也很美,與他般配:他名氣大,但腿不好,幾乎在家吃白飯;小梅雖美,但是鄉下來的。

當年老魏是本城頭一批下鄉知青,回城卻最晚,因捺不住青春沖動,早早在德州的生產隊結了婚,并生下一雙兒女。就為回城,一年耗去兩年光陰,人就加倍老了。最終也沒被安排好工作,于是賭氣開了一家小賣部。

街坊們很好奇過去從沒見過的這個“客人”,后來才得知,老魏的老婆雖出身鄉下,卻不喜歡鄉下親戚來城里探親。

小梅勤快,姑媽家的事,比如生爐子、汲水、洗衣服、進貨,恨不能全包攬下來。見人也熱情,不笑不說話。兩眼一彎,不由人不喜歡。而且,也會笑嘻嘻地主動走到老竹門上,說:“我來看看字。”敢情她早知老竹的字好,但張口就說來“看字”的,本巷還沒有。

她一點也不避諱,姑媽、姑父也不怕閑話,街坊們倒放了心。不用誰來牽線搭橋,一樁好姻緣,姑娘自個兒就做成了。

結果,還是姑媽托人給提的。就一個條件,婚后能給她辦個城市戶口。其實什么條件也沒有,姑娘嫁給城里人,戶口不是太大難題。

老竹年紀不小了,幾年來高不成低不就,婚姻問題成了老大難。好不容易才又遇上個好看的,可不能錯過了。

他們結了婚。讓街坊們嘀咕的是,小梅看上去幼相,卻只比老竹小一歲。

才結婚一個月,在街道辦熱心幫助下,小梅就在本巷落了戶。受小梅掇弄,老竹還專門寫了一幅大字,送給街道辦。

街坊們都為老竹慶幸,能娶到這么個又勤快又懂事理的女人,日子過不差。

變為城里人的小梅,更能干。姑媽對己有恩,幫姑媽干活幾理所應當,但她著好了高校門口的夜市,只要得空,就去擺攤賣衣服。用不了多久,她跟老竹的日子就能興旺起來。若再生下一兒半女,就能很圓滿。

老竹得了女人滋潤,眼見快活了,不光在家里寫字,也會幫小梅往門外推馱貨的自行車。小賣部那里也會去,看有了活計,順手就做了。不料好日子只過了小半年,老竹的面容就灰了。他不去小賣部,也不幫小梅往門外推車子了。

有一天,天色陰沉,姑媽順著墻根去了老竹家。看她老鼠樣躲躲閃閃的,準沒好事。那女人去做什么,當時沒人知道,但從那以后,本巷人就再也沒見小梅。

過去很長時間,街坊們都不愿再提到這個名字。她以絕美的幼態欺騙了所有人,不過是為了把寶貴的省城戶口弄到手,而她的姑媽的確是向老竹致過歉的,又有何用呢?老竹可不能輕易原諒他們一家,說不定是他們合伙設下的卑劣的計謀。

老竹喪魂失魄的樣子讓人心疼。他為所愛丟了一條腿,會不會再搭上一條命?

那一年,下大雪,他獨自在院子的地上蹲了一夜。

起來后,他在雪地上留下兩個字:小梅。

字很好。

唉,這個人,你就咬牙不離婚,她又能怎樣!

最早從本巷搬走的,就是老魏一家,因為住不下去了。到了現在,本巷原住民十去其五,但老竹不會走。

哪怕只有一個人會死在本巷,也是老竹。

其實,人人皆知老竹并沒怪罪老魏兩口子,但一見老竹仍會想到他用凍僵的手指,在雪地上默默寫字的情景。

字那么好,雪一化就沒了,既令人可惜,又令人慶幸。若留下來,豈不看一次難過一次?還是沒了的好。

很快,街坊們似乎發現,老竹經此婚變之痛,字寫得越來越好了。一個個那么黑,又隱隱透著光,幾乎抵實了就是夜半雪光。

盡管如此,人們也覺得老竹的字不能再寫了。它將毀了老竹。費紙墨費光陰,除了不大不小的名聲,什么也換不來。時代變了,“下海”已成風潮,不再以干“個體”為恥。本巷街坊每三家就會有一家子弟自營公司。成不成,哪怕買空賣空,也算跟上了時代,偏他一門心思寫字。

漸漸地,偶爾想到小梅,有人就不禁暗嘆:“老竹這個樣子,誰能跟他過得下去?”

每看他寫字,就會驗證人們的遐想:那些字才是他真正的愛人。與字相對,他既不需要小梅,也不需要世上其他女人。

老竹熬到三十四五歲沒老婆,就不怪街坊不熱心。有了那些又黑又好看的字,他就是無冕之王,坐擁三宮六院,個個天下絕色。

在一個冬天,人們驀然一驚一一老竹又結婚了。湊巧又是德州女人,也是鄉下的,叫菊。去年她來本城給兒子看病,剛出火車站就遇上騙子,被騙光財物,想要投奔的親戚也沒找到。

夜里,老竹趣趄著去西門外河邊瞧水,發現一對母子正坐在他常坐的青石上。那母親見有人走來就起身要躲,他忙轉頭去了別處。

這么晚了,母子還流落戶外,讓他的心一刻也沒留意水。水在石邊潺湲而流,他看不到,卻能看到那母親浮在幽暗里的愁容。

老竹幫了菊,先幫她住進旅舍,又幫她找到失聯的親戚。別后,總忘不掉她幾子蒼白的小臉,就鼓足勇氣去了醫院。還沒有一個孩子,令他如此憐惜生命。就像一個美的幻影,隨時可能消失。老竹提筆、放筆都想他。

手術還沒排上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又等不起,菊和親戚心急如焚。

老竹急中生智,回家就寫了一幅字,裝裱好,送給了科室主任。

過了一年,菊找到本巷。人們才知手術雖然成功,但最終沒能挽救性命一回德州才一個月,孩子就死了。苦命女人大膽做了一生中最為了不起的決定:不求結為夫妻,只為侍奉好心的老竹。老竹認為很荒唐,脫口道:“那像啥呢!”

菊很能干,對老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寫你的字。”

老竹從不違拗。他就寫他的字,可與之前不同了。每每看著紙,都會想起一個孩子的臉。他有些寫不下去。他不說,菊也不知道。她讓寫,他就寫。就像寫了能救那孩子的命似的。畢竟他曾用一幅字,換取了孩子手術的順利。

一個人的時候,他就要流淚。

連他自己也在想,等菊生了兒子就好了。

三年過去,菊還沒生。以后,老竹就不想了,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結婚三年,他們是快樂的,但人們從沒見他們在街上拉過手。老竹不想生兒子了,兩人就拉起手來。看一眼就會覺得,這一拉就是一生一世,本巷街坊沒有不羨的,說:

“有字,有愛他的老婆,還需要什么呀!”

“哦,不!字就是他的兒子。”

“他已有了無數兒子,而且還會有更多兒子。每個兒子都美好可愛。”

求他寫字的從不間斷,顯見的,他有些不舍。你想呀!

自從跟菊結婚,老竹每天都過得很幸福。有菊在,吃穿用度都不用老竹多管。一年四季,身上衣著要比任何人都齊整適宜。莫說衣袖,鞋底下都干凈得像不沾一粒灰。吃泉,喝泉,寫字用泉,屋中小泉不夠用,就去街頭的大泉汲水。

菊提著水桶或水壺,去大泉汲水,是人們熟悉的情景。滿腔愛和快樂,令她的身姿很像一幅畫。人一出來,許多目光就攢射在了她的必經之路上。

初見這個女人,人們就看出她是能干的,而且又有著這么好的性情,她的第一個男人真是沒福。這么說,老竹就是有福的。老竹這一生,只需把字寫好。

這回是歷下區文化館的人登門拜訪。不是給老竹安排工作,而是邀請老竹參加區文化館組織的“泉·伏生”二十一世紀全國書法幻想藝術展。來人說出請求,只等他答應。他默然無語,一回頭,看菊站在門口,正抿著嘴朝他微笑。

看菊一眼,老竹就明白。老竹客客氣氣地說:“請喝茶。”

老竹不需要參加書法展,因他有菊。

文化館的人走了,兩口子手拉手,也從家里走出來。去了西門外河邊,一起站著看水。站累了,就在青石上坐下來。

水面還未結冰。上午下過一場小雪,連點痕跡也不見了。兩人不約而同,想到初相遇的情景。菊就說:“那時候去死的心都有。”

老竹說:“世上的事,也沒有多難。”

菊\"嗯”一聲,重重點頭。老竹說的,她信。在醫院,她和親戚真被難住了,但老竹一幅字就解決了問題。

老竹顯然不愿讓她多想,因為那樣會想到天亡的兒子。多想了就都是傷心事一就為兒子的病,有個男人薄情拋棄了他們母子。

從水邊濃密的竹枝下走出來一只長腿白鷺。

老竹說:“一只鳥。”

沒想到冬天也會有白鷺,真好看,像一個意外降落凡塵的精靈。老竹又說:“一只鳥。\"聲音卻打起了戰。

菊領會他的意思,就說:“你要好好寫字。”

老竹兩手空空,伸出手指在空氣里寫下一個字。什么字?不知道。他町著看,菊也盯著,都像看到了。又寫下一個,寫完就撲赤笑了。菊也笑。這里僻靜,四周無人。他轉身將菊摟抱住,嘴附在她耳邊說:“菊,我只給你寫。”

老竹做到了。這些年,他寫了多少字!

如今,那些字都化作灰。在家里,再沒有筆墨,再沒有一張紙。那些筆墨紙張,陪了他大半生。一張張紙攘起來,足以將他埋住。他是怎樣愛上寫字的呢?忘了。祖上沒出過文人,父母只會做工,大字不識一斗,他卻喜歡上了手提毛筆的感覺。回想起來,就像從一出生就開始寫,寫得昏天暗地。

菊死了,他夜夜做噩夢…滿天都是字,黑黑的,像蟲,像鳥,烏泱泱亂飛,亂撞。他看到了滿天掉落的黑羽毛、折斷的黑翅膀。透不過氣來,手在空中亂抓。

他大叫:“菊!”

然后醒了。

天還不亮,他不再去睡,只在床頭垂首坐著,像受傷的禿鷲。

七月里,他丟了那些字,像卸了壓他的磨盤,解了縛他的繩索。整個人變得羽絨一樣輕盈。腳一點地,人就能飛上天去。飛上天就能追到他的菊他記得菊臨終對他說的話:“你要好好活。我是不能了…\"他含淚答應。不答應她會死不瞑目。

他和菊同住過的屋子,里里外外不能再清潔。

洗刷用的每滴泉水,都由他親手汲來。

呼吸著滿屋清泉的氣息,他渾不覺又抬起胳膊。像在西門外護城河邊一樣,他在靜謐的空氣中輕輕寫下一個字。

不錯,就是“菊”。

他聽菊的話,從不曾停止寫字,因為寫字就是好好活,卻只寫在空中。

北廣場上,老琴師靈心慧性,開口叫出了“空書”。從第一天見到老竹,老琴師就自認為這位空書藝術家所寫下的每個字,都是為自己寫的。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

英雄山北廣場,熙來攘往多少人,幾人認得出?你問老竹寫的什么,他說不說?說一句都是多余。

從那年年底起,每隔十天半月,老竹就會來北廣場一趟。其實北廣場最受關注的,并非這個只會默默空書的怪人,而是那些對天下事了如指掌的資深常客,比如二七新村的老劉。

以老劉為代表,這些人爭論起來,個個面紅耳赤,日漸形成固定的廣場中心,每每被圍個水泄不通。老竹空書有趣,但有人想看,他未必想寫,也不大跟人交流,屬于最容易被無視的一類。

空氣無處不在,哪里都可以寫。要寫出好字,似應避開這喧囂之地,但這里已有了巨大的魔力,老竹不能不來。老竹從本巷步步行來,也似為老琴師而來。才落座,他就聽到從廣場西小劇場飄來一陣西皮原板。

兩國交鋒龍虎斗,各為其主統貔貅…這是《失街亭》。又一陣反二黃慢板。

未曾開言淚滿腮,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

這是《烏盆記》。不知不覺,他的手動起來,若提起了青黃細竹管,而廣場上的天空,也一定是比本巷的天空更高闊的。

那年三月,菊剛去世,屋里只他自己,陪伴他的還是那些筆墨和他寫的字,但已覺沒有一張紙能盛得下內心悲苦。他把字寫在了空氣里。

從三月到十一月底,他最遠走到西門外的護城河邊。

此刻,在英雄山北廣場,在皮黃的悠揚中,所有人都像不存在了。老劉之流制造的喧囂,也早不知去了哪里。

跟老竹相識才一個月,阮阿慶就冒雪來了本巷。街坊們也有認得他的,有心請他拉一段,見他并未攜帶胡琴,也便作罷。

又過兩個月,忽聞胡琴聲從老竹家中飄出來,正是西皮原板。

沒人去他家看究竟。那個家空無所有,除了那眼小泉,有什么好看的?

一曲聽罷,街坊們也便確定老竹在廣場上 得了知己。

其實,以后多少年,阮阿慶來本巷的時候并不多,在老竹家拉弦也只有過兩三回,但街坊們仍舊了解到他曾是省京劇院的首席琴師,祖上在館驛街開過紙行。

相比老竹,廣場上的人要見到阮阿慶是很容易的。但不知何故,見到阮阿慶就會想到老竹,想到他在空中寫字的樣子。阮阿慶從不與人爭論,要說的話,似乎都被拉進了琴聲。

到底有多少話說!在廣場西小劇場堅持義演二十年,還是說不盡。拉呀拉,弦斷才罷。在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中,老琴師阮阿慶也就成了天底下最孤獨的人。

這一天,在小劇場的舞臺下面,阮阿慶左等右等,不見一個同伴。出門前并沒接到演出改期的通知,也忘了看一下天氣預報。眼看天色不好,廣場上的游人漸漸走光,阮阿慶登臺了,因為他從不缺席。

瞬息之間,大雪紛飛。

阮阿慶輕舒一口氣,一段反二黃慢板也就從弓弦上緩緩流淌出來,流到大雪中,流到英雄山頂、廣場和天上去了。導板、慢板、散板…凍僵的指頭熱了覺不出指頭了。又是西皮,又是四平調、清江引、反西皮。懂戲的人,只一聽,就能聽出《探皇陵》翠屏山》。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這又是《霸王別姬》了,但無人聽。只有雪聽,石頭、空氣聽。他的耳朵也像聾了,什么也聽不到。蕩蕩悠悠,不是在人間的舞臺上,而是到了世外的極高處,也是極低處。不用看,也知四處空茫一片。

胡琴聲戛然而止。雪還在靜靜下。

后來,老琴師瑟瑟走下空寂的舞臺。他呵著凍僵的雙手,從廣場旁邊經過時,沒能發現厚厚的雪幕后面,正隱藏著一個女人。

不久,女人也悄然而去。

因受寒,阮阿慶整一個月沒在廣場出現。再來,人就顯得虛弱許多。兩手空空,只為轉一轉。廣場上的人告訴他,老竹前天還來過。他忽然笑了。

阮阿慶又去小劇場那里,義演團的姬團長再次為忘記通知他演出取消而致歉。客氣啥呢?他這不好了嘛,過幾天就能登臺。

為了不妨礙別人,阮阿慶沒說幾句,就走開了。今天,他倒要聽聽老劉他們談論什么。這是第一次,他絲毫沒有被嘲笑的感受。

剛走兩步,就聽有人喚他:“阮先生!”回頭一看,有個陌生女人向他款款走來。

女人臉上裹著大圍巾,到了近前,欲言又正。他會意,就移步不遠處的石柱下面,讓她有話就講,她這才把一個布包遞到他手中。

“阮先生,請您親手交給老竹。”說著,不容他問一句,又說一聲“您交給他就好了”,就急匆匆轉身走掉了。

女人一直雙目低垂,圍巾擋住了她的半截臉,讓他無法看清她的模樣。

布包里裝著一件精美的卷軸。阮阿慶不是沒想過馬上給老竹送去,但就像為驗證自己預感的準確,他決定明天再來廣場等候老竹。

雖然老竹前天來過,但只隔一天,他仍會來的。他將專為阮阿慶而來。

隱隱地,阮阿慶心頭燒起了一團火,越燒越旺阮阿慶陡然容光煥發起來,跑也似的找到姬團長,臨時要求明天參加演出。

果不其然,老竹來了。

從廣場西小劇場傳來的不是西皮,不是二黃,是高撥子搖板。

忽聽家院報一信,

言道韓山發來兵。

叫家院快隨我去看動靜

老竹慢慢將手舉起,卻停在了半空。他沒寫。誰看都能看得出,他沒寫。他古怪的動作,打斷了市民激烈的爭吵。

他沒寫,又像什么都寫了。寫的都是胸中塊壘。一輩子的積郁,都被他一一寫在空中了。一筆一畫,雷霆萬鈞。

大雪過后,這是老竹來廣場最為頻繁的一個月。再見不到阮阿慶,他將每日必到。

這一天,人們見識到了令人無比動容的一幕。

阮阿慶親手將布包交給老竹,只說是一個女人送來的。眼見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可怕,阮阿慶不敢再多說一句。半天過去,他才用顫抖的手解開布包,從里面取出卷軸。阮阿慶大氣兒不出,心頭怦怦直跳。

那卷軸幾乎要從他手中掉落,在阮阿慶的緊町下慢慢展開。天頭。隔水。才看到半個字,他的手就停了,整個人呆在那里。又猛將卷軸緊抱在懷里,雙唇嚅動…嘴張得那么大,看得見喉嚨,塞得下拳頭和腦袋,能吞天空和日月。

不出意外,一聲號陶即將爆起。

阮阿慶不禁驚慌失措,剛要詢問“你怎么了”,就見一團淚水從他眼中飛濺出來。

英雄山北廣場上,無數人親眼看見了一個人竟會有那么多眼淚。菊死后,他沒哭過一次。他把所有淚水都積攢了下來。

到了今日,在北廣場,他仰面朝天,任熱淚無拘無束地流啊流。面孔、脖頸、衣服濕了,鋪設廣場的石板濕了,每個人的心也濕了,但沒人聽到任何哭聲。

滂沱的淚水讓整個世界蒙上一層水膜,啞 默了。

從這天起,老竹天天來廣場。與往日不同,他并不只在一個角落坐著,而是面無表情地四處走動。

老劉他們的爭吵愈加激烈,因為近期國際敏感地區突發數樁重大事件。老竹破天荒地站在人群外面,靜靜聽了幾句。在有人幻想他會發表意見時,他又走開了,手在空中不易覺察地劃拉了一下。

就這樣,他像在廣場上尋找珍貴的失物,不時將手輕輕一劃拉。老琴師阮阿慶也看不出他在寫什么,又斷定他不會說答案的,就不想強人所難,不免心生郁悶。

兩國交鋒龍虎斗, 各為其主統貔貅…

他側耳傾聽,手在空中劃拉一下,又向前走了。

只他自己知道,他在將兩個字散播在空氣中。

當年,他曾滿懷深情,在雪地上寫下這兩個字。唯他知道,這兩個字正隨風而去,將會飄散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偏僻的角落。

到底捺不住猜疑之苦,阮阿慶與老竹前后腳到了本巷。老竹一回頭,看見他從巷口緊跟了過來。

老竹家里唯一的改變,是墻上掛了件立軸。老竹用新瀝的泉水給阮阿慶沏茶。

“你在找那個女人?”

老竹點頭,把茶送他手里,接著告訴他,那女人叫小梅。當著他的面,把女人的名字寫在了空氣中。

阮阿慶暗松一口氣。“我給你拉個曲兒吧。”說著,喝了茶,調了弦,就拉起來。拉的是《借東風》。二黃導板,原板,散板。

老竹聽得很入心。快結束了,阮阿慶就說:“我幫你找到她。”他有資格說這話,因為北廣場上只有他見過小梅的半張臉。他唱了末兩句:

耳聽得風聲起從東而降,趁此時返夏口再做主張。

阮阿慶收了弓弦,將殘茶一飲而盡,就起身與老竹作別。

“她不會走遠。\"在送他出門時,老竹輕聲說道。

三天后,小梅真就被阮阿慶堵住了。她站在兩棵松樹之間,遙遙地看著老竹在廣場上走動,不提防那老琴師來到了背后。

“小梅。”他叫。

她想跑,被他攔住去路。

“小梅。”

她不跑了,忽然彎下腰,捂臉蹲在了地上。

“聽我的。”他說。

她被帶到附近的一間茶室。“要好茶。”他吩咐侍應生。他們坐下來。“老竹在找你。”他告訴她,“我們都叫他‘老竹’。”

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進了茶室也沒把圍巾摘下。

“你不要跑,小梅。”他說,“你一定得聽我的。\"他期待地直視著她。她抵不住他的目光,答應了。他去叫老竹,到門口還回望一眼,確定她不會走掉。

老竹匆匆趕來,茶室里卻空無一人。侍應生過來說,女人已經結賬。

又過了兩天,在廣場東一家書畫店,小梅再次被堵住。

阮阿慶說:“我們去喝茶。”

小梅搖頭。

“你如果覺得不便,我這就去把他叫到這里來。”

他走了兩步,小梅就說:“慢。我配不上他。”

“我雖不知你倆的事,”他想了想,才說道,“但知道你倆可吃苦了,都吃了心里的苦。黃連再苦沒有心里苦。凡能吃苦的都是金子。”

小梅眼里閃出淚光。一個小店員疑惑地打量他們。他疾步走出店門。

老竹剛在空中寫下\"小梅”。

阮阿慶到了跟前。“跟我來。”他小聲說。

“在哪兒?”老竹一激靈,忙四處張望。

“不遠。”他說出書畫店的名號。

老竹打了個趟趄,就挪不動了,氣喘吁吁。

“她覺得對不住你。快走,別讓她再跑了。老竹,你不會生她氣吧?她可是少有的香寶貝哩,我說。”

老竹真的挪不動。忽然,他用盡全身的力,揮起胳膊,在空中寫下兩個大字,每個都如山巒巍峨,哪怕站在千里之外,也瞧得見。

被阮阿慶好生攙扶著,老竹才來到書畫店,卻仍舊撲了空。

這一天,老竹獨自在廣場耽擱到很晚。華燈初上時分,回到本巷。晚飯沒吃就睡了。半夜醒來,在床頭呆坐。坐到天亮,下床去小泉邊取水。還沒低下身,卻又走到門口,站到巷子里,發現自己其實正朝北廣場走去。一陣寒風撲面,他果決地返回家里。一進家門,手就舉起來。

他在空中靜靜寫字,用竹管。

寫呀寫,不知外面飄起了雪花。

一場小雪,零星下了不到一小時。他出門一看,天色湛藍,不禁長舒一口氣。

有人走來,笑吟吟道:“我來看看字。”

他說:“看吧。”

他們進了屋。

兩人一天沒出來,老竹自然沒去北廣場。

接連十天,老竹也沒去。

得知老竹墻上掛的那幅字是小梅從拍賣會上高價買到的,人們不禁為老竹惋惜。若他在紙上寫下的那些字都還留著,按這價格去算,肯定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很多街坊連忙在家翻箱倒柜,期望僥幸搜得一幅老竹的筆墨。

幾十年光陰過去,小梅也不小了。實際上,她像老竹一樣,喪偶多年,而艱辛創立的公司也早已交由孩子們打理。拍賣會上見到那幅字,好像又見到老竹。打聽到老琴師與老竹相交甚厚,她就鼓足勇氣請他將卷軸轉交。

那天,她窺到了廣場上發生的一幕,但沒能走過去。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廣場附近悄悄徘徊,時刻注視著那個步履瞞跚的身影。

從廣場東的書畫店里,她遠遠認出老竹在空中寫下了什么。多么大的字,能將眼眶撐破!眼前驟然一黑,差點摔倒。

跟老竹在一起,她不能不說出糾纏自己一生的悔恨:“我錯了。 ,

“你沒錯。”

當年,老竹不是要跟蹤她才去了夜市。他是真心疼她,也就不期然撞見了那個德州男人。她沒說男人是誰。他以為僅僅是位顧客。撞見四五回,她就不瞞他了。她已做了城里人的老婆,初中同學卻從德州找了來。

心問口,口問心,她覺得自己還很愛他。

老竹是她的丈夫,怎能容許老婆去愛別人?自從她跟他交了底,他就不跟她睡了。他有心再去夜市幫她,兩腿卻像灌鉛。

度日如年,苦熬了半個月,他就主動問她想好了沒有。她說想好了。他不語。她上床硬往他懷里鉆,他推開她。她拼命再鉆,他再推。

最后兩人都筋疲力盡,他就說:“你們一起過吧。”

那一晚,她哭得鳴鳴咽咽。哭夠了,自己悄悄起來,斜著身子從門縫里擠出去,一去就是幾十年。在漫長的歲月里,說不盡心中懊悔。

她真的錯了。結婚后,才發現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樣愛著那個德州同學。唯一令她慶幸的,是兩人合力創辦公司,成功搶占了本城市場,越辦越大可天下又有多少財富,能抵得過本巷老竹寫下的一個字!

“別提了。\"老竹一再阻止。

“我沒臉見你。”

“你錯了。”

“怎么又說我錯了?”

“不論經歷什么,人真為一顆心,就不會沒臉。\"老竹慢慢說出道理,下意識看一眼墻上的字,然后又緊看著小梅,“你強似多少人!”

小梅垂頭默想他的話,半響才嚶嚶低語:

“你寫字也為一顆心。”

他們手牽手,從家中走出去,就像小梅一直都在。人已風霜染面,但更美。每天都是好天氣,像要人看清她的絕世姿容。很快街坊們發現,她比年輕時顯得慵懶。兩人仿佛從此步人了靜謐的人生隧道。她連老竹為什么只在空中寫字,都不問一問。

像他那樣寫,得寫多少字!若都拿到拍賣會上…誰敢想?他寫字時,她會在一旁看,不說話,偶爾輕笑一聲。

問她笑什么,她緩緩地說,看他在廣場號陶,就知他沒忘,她也就放了心。

他否認自己號陶了,說自己只是在流淚。

人老心軟,一說流淚,就真要流淚。

他忙忍住,暗在指上用力,把力量寫在空中。

但他們像忘了北廣場,老竹的天空好像只有本巷就夠了。當他們在一個晴好的日子重赴北廣場時,才知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極令人痛心的事。

阮阿慶鐘愛的胡琴,被人撅折了!

據說阮阿慶演出罷,偶與人爭執。不動口,只拉弦。不拉二黃、西皮、反西皮,他拉南郴子。

清早起來什么鏡子照?梳一個油頭什么花香?臉上搽的是什么花粉?口點的胭脂是什么花紅…

拉了一遍又一遍,老劉、老王、老喬他們受不了,就沖上去,撅折了他的胡琴。姬團長聞訊而至,卻沒能將他們擋住。

老竹與小梅趕忙去了他家,才知他住進了醫院。他抱怨老竹:“沒事沒事,偏來。\"老竹說,不過是來看看。沒提胡琴被撅折的事。他記得也是在這家醫院,自己主動將一幅字送人。現在,這幅字又回到自已手里。

老琴師見他沉默,反來安慰他,說道:“沒胡琴就不拉弦嗎?死了也是活著。胡琴死不了。來,老竹,我拉,你寫。”

老竹會意,就在空中寫起來。老琴師像他一樣在空中無聲地拉弦。

病友們感到稀奇,都看他們。

他們不管!

他寫天,寫地。他拉二黃、西皮、反二黃、反西皮、南郴子,什么都拉。

盡了興,不寫不拉了。他就說:“我這一生就愛拉個弦,不是非要留下什么。拉出聲兒,風一吹,散了,有意思。”

老竹點頭。聽他感慨道:

“那是我最愛的一把胡琴啊!跟了我一輩子。沒了。沒了…沒了好。哦,只要死不了,你不照樣寫,我不照樣拉嗎?老竹!”

從醫院回來,老竹半夜不睡,悄聲問小梅:“你看阮先生怎么樣?”小梅想了想,如實道:“怕不好呢。”

他說:“送送他吧。

小梅不解。老竹就從墻上取下那幅字,對她說:“化了。化給阮先生。他喜歡的。”

“化了就沒了。\"她遲疑道。

“有。”他說。

那幅字在院子地上啞聲地燒起來。老竹不會唱,就聽他一個字一個字低低地說道:“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小梅不忍,剛要哭,他卻說不下去了。等那字紙化作灰,倆人才回了屋,都不言語。

窗上掠過細碎的影子,像是下雪了。天氣越來越暖和,這時節的雪不會太大。

“睡吧。”小梅說。

老竹忽覺異常安心,就睡了。

小梅一早醒來,發現老竹正坐在屋中的小泉邊,輕輕做著奇怪的動作,竟沒想到他是在寫字。一旦想起來,身上猛一震。

雖然只是坐在小泉邊,但老竹眼前晴空遼闊,本城大街上、廣場上,任何地方都比不過。小梅也看清楚了,一個個字發著微光,在慢慢飛。

老竹在空中寫呀寫。他能寫到生命終了。

原刊責編 陳集益

【作者簡介】王方晨,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花局》《地嘯》、作品集《鳳棲梧》《不凡之鏡》《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計千余萬字。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中華寶石文學獎、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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