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強的散文始終根植于故鄉河池的山水人文,但作者廣博的閱讀、駁雜的學問和行走山水的閱歷使作品更上一層樓。在作品中,他以行者的姿態、學者的執著、文人的灑脫,由河池而至廣西,又從嶺南山地向北追溯,深入探尋中國南方邊地毓秀壯美的萬水千山,尋蹤風情各異的民族風俗,書寫令人喟嘆的歷史文化記憶,鉤沉跌宕起伏的時代變遷和讓人唏噓不已的人生命運,表現出一個作家高度自覺的民族自信和本土文化意識,形成其散文敏銳的知性之美和韻味獨具的藝術魅力。
桂西北文化地理精神譜系
寫河池的散文很多,而從文化的角度切入,全面、深入、系統講述河池十一個縣(區)山水地理和人文歷史,何述強當是用力最深的作者之一。舉凡歷史人物、大山大河、風土人情、民間草根,無不納入筆端。何述強借桂西北的山水、人文和歷史,創造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文化空間。
何述強的精神文化空間,是以桂西北文化地理為原點而不斷向外蔓延。多年來,不論身居何處,何述強總是對著有靈萬物探葉尋根、觀瀾索源,無論是蒼蒼莽莽的山川河流、混沌靜默的鄉村故土,還是荒山野嶺的寺廟祠堂、字跡漫漶的殘碣斷碑,都被他足跡踏遍、反復摩挲,讓他心連廣宇。他感興趣的不只是某個具體的山川名勝,而是其背后所關聯和蘊含的文化地理場域、歷史沿襲脈絡、精神文化之魂,以及深藏其間的強健的原始生命力。
《重整內心的山水》寫金城江,一句話就把山水和人文給連起來:“看水到六甲,看山到側嶺,看時光歷史,就一定要到老河池。”《千秋眉眼龍江河》將龍江流經南丹和環江的河段(打狗河)喻為“一個頑皮的小女孩”,將金城江段喻為“一個含苞欲放的姑娘”,龍江及眾多支流“積聚天地精華”,匯集到宜州城,則被喻為“一個豐姿綽約的大美人,處處展示出她成熟的風韻和魔力”。數千年來,壯族歌仙劉三姐、“三元及第”狀元馮京、江西詩派開山之祖黃庭堅、宜州知州張自明、“曠世游圣”徐霞客、“劍氣文光”石達開、國學大師馬一浮、革命先烈韋拔群等,這些“歷史的風帆煙塵”,都曾映照在宜州龍江“青青的眼波”上,跟隨著作者一起“叩問蒼溟”,敘說千古的繁盛、寂寞和傳奇。
何述強的山水人文散文,是一軸山高水長、水墨浸染、物象萬千的文化地理長卷。正如他在《山川勝跡留霞客》中極盡贊譽和敬重的徐霞客一樣,“河池的奇山異水、一草一木、廟堂殿宇、斷碣殘碑,似乎早在他的血脈中存在”,他“浸透骨髓般對自然的愛,使他對筆下的事物統統如數家珍”,因而“曠世山水知己”當屬徐霞客。我認為這份“曠世山水知己”的榮耀,也同樣屬于何述強。
終極關懷的覺醒
何述強散文創作的起點,雖然背景是地域性的故鄉人事,但是他真正關注的卻是精神層面上的問題。《時間之野》第一輯《隱伏的村莊》,基本上可以視為是作者終極關懷意識覺醒的作品。
所謂終極關懷,簡而言之,是指人的生老病死,與現實關懷中的衣食住行、倫理層面的是非善惡和愛恨情仇,一起構成人生根本問題的基本面。所謂“終極關懷的覺醒”,是指人對自身存在有限的省察和反思。何述強的終極關懷覺醒不一定都是有意識的,但憑借對生命成長衰變的藝術直覺、對蒼生社稷世風人倫變遷的現實感悟,他將最新的作品集命名為《時間之野》就已經表明了這種覺醒。
何述強的第一個“終極覺醒”,是驚嘆于“什么是時間”帶來的震撼。在《時間之野》的開篇《時間的鞭影》中的第一句話,作者就寫“在田野中奔跑的童年不知道什么是時間”,等到意識到時間的存在,作者為自己竟然已經十三歲了而錯愕不已。時間之惑之嘆,從此伴隨一生。陳子昂式的時空蒼茫感,貫穿其作品始終。面對亙古綿延的浩瀚時空,個人的生命何其有限!正是在人生有限、一切不可逆轉的意義上,他才會多次在夜晚與“青磚物語”對話,靜聽江流無聲;才會對羅城民間詩人何啟谞在風云際會的大時代里陰錯陽差不幸蹇滯鄉里、才華理想抱負無處施展而抱恨終身,唏噓長嘆。
何述強的第二個“終極覺醒”,是直面人終有一死的必然性。生死觀與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相關。人無法改變終有一死的必然性,但在思考生死的過程中,生命全周期的視野有助于人跳出當下的短淺,看清從搖籃到墳墓的人生全景和界限,以終有一死的眼光看待世界,可以與生命中的各種苦難和不幸拉開距離。知道自己將往何處去,人就可能對一切坦然接受泰然處之,以向死而生的勇氣積極生活,生命將更加富有生機和意義。何述強是以同情、理解的悲憫去講述生死故事的,讓他與每一個有過脆弱和抗爭的生命感同身受。
何述強的第三個“終極覺醒”,是尋求人生活著的意義。對于死生,何述強寫得最驚心動魄的是《寂寞的墳碑》《荒野文字》。刻碑的本意,是希望生命以精神的形態延續,如同它附著的石頭一樣經久不滅。每一塊碑都刻錄有曾經活著的人的潦草面目,何述強懷著敬畏之心、敬重之意,試圖從這些歷史的碎片中打撈人的精神和靈魂。在《生命中總有些儀式不能省略》中,何述強以“環江毛南族煩冗的還愿儀式、精致的儺面雕刻和墓石墓碑、盛大的分龍節,展現“有生命的文化必然會吸納大地山川的精華,讓大地山川的浩茫之氣貫注在文化的肌理里”,“把死亡這個歸宿提升到了藝術的境界,誰敢說南方的少數民族沒有文化、沒有品位?”
文化保守主義
何述強修學好古,他的散文創作可視為是文化尋根在新時代的延續。比如說經典,他“談古人、論古文”,寫文化,崇尚“古制、古禮、古風”。在文學尋根的路上,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化保守主義者。這里所謂的“保守”是一個動詞,即保衛、保存和守護的意思,也是現代政治哲學意義上的保守主義。保守主義即主張對現狀應該持維護和繼承的態度,尊重現有的慣例,捍衛數千年來人類文明和積淀形成的傳統和習俗。
傳統有大傳統和小傳統之分。一般而言,人們將國家層面和精英知識分子所創造和信守的主流文化、精英文化等統稱為大傳統,大傳統往往是作為社會意識形態來塑造傳播;而小傳統是指民間文化、地方文化、鄉風民俗,它們為鄉村農民或市井小民所自發萌生、創造和傳承,流傳廣泛,具有強大的群眾基礎和旺盛的生命力。在大傳統方面,何述強是多民族統一國家堅定的維護者,因而他將在邊疆建功立業、維護邊境安寧和推動國家統一有重大作用的文圣孔子、武圣關公、監鑿靈渠史祿、伏波將軍馬援、“千古第一完人”王陽明等歷史人物納入民族的精神譜系加以供奉。小傳統方面,他對現代化、城市化對在野文明、異質文化、民間傳統、手工技藝的不斷擠壓而深深哀惋嘆惜。他禮贊一鏨一鑿、金石鏦錚的舊時碑刻,贊嘆用十七年時間將《本草綱目》搬上竹簡的古典情懷和工匠耐心。他將廟宇、神殿、祠堂和非物質文化遺產視為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每到一處,都必造訪。
人類創造的優秀傳統文化都是相通的。在這個意義上,我把何述強的文化散文創作稱為現代化的散文美學實踐,他在散文中著力構建的是一個連接大傳統和小傳統、溝通少數民族邊疆文化與中原文化的南方精神文化空間。他對散落在南方邊地上行將消逝的民族傳統文化進行個人化的拾撿補綴、辨考探究和審美重構,行之所至、目之所及、心之所向,都化成了一篇篇視野雄渾闊大、情感沉郁悲涼、文筆辭藻華贍、格調高雅古樸的散文篇章。
語言的煉金術
何述強有著高度自覺的文體意識,其散文格調高雅、古風濃郁,風格辨識度強,字里行間呈現和張揚的是優美、典雅的漢語之美。這首先得益于他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也得益于他數十年來持續深入民間遍讀方志史書、碑碣石刻、劫后余稿、“刮蘚細讀古人詩”的田野調查所獲。特別是《寂寞的墳碑》《荒野文字》諸篇,刮蘚讀碑,感悟死生,令人過目難忘。
何述強深諳語言的煉金術,崇尚杜甫的詩學觀。他以文言文為根基,博觀取約、厚積薄發,深得莊周汪洋捭闔、杜甫沉郁頓挫、黃庭堅脫胎換骨之精髓神韻,這在他的文化散文、文論、讀書札記中,幾乎隨手可摘。
何述強熱愛朗讀,對鐘愛的詩文篇章,習慣于高聲吟詠誦讀。因而他寫的文字回到語言最初的源頭——聲音,讓文字在聲音的層面上一詠三嘆、表情達意。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也講過類似的,即寫詩作文時,要大聲地讀,不是默默地想,相當于英文里所謂的“think aloud”。大聲讀的時候,若是想的東西不對,傳到耳朵里面馬上就知道不對,作品就要認真修改。何述強在寫作時,也一定會對文章和句子反復吟哦詠唱,“出聲思考和表達”,因而其文的語言表現精當之處,有如明人謝榛所形容的“誦之則行云流水,聽之則金聲玉振,觀之若明霞散綺,講之如獨繭抽絲”。
他的文字中有《草根的呼吸》這樣充滿詩意柔情的溫潤氣息,“文學像雨水一樣,不僅撫摸樹的枝干,同樣撫摸草的根部,滲入所有植物的體內,讓它們煥發理想中的春華秋實。”也有《聆聽湘江 回首蒼茫》那樣狂暴慘烈、悲壯凄婉的英雄挽歌,“一旦觸及那段記憶,觸及那幾個晝夜,我的心便涌進無數被炮彈炸亮的夜色。”“要他講述痛徹古今的湘江曠野之戰,他一定無法自拔。他的手指觸動琴弦的那一瞬間,鼓角齊鳴、萬馬嘶吼、刀光劍影、雷鳴電閃,將會一齊涌來。那些年輕的生命像一排排罡風折斷的綠樹,像一朵朵驟雨擊碎的花朵,那比江河奔流更急切的血水,一定會讓所有的人失聲哭泣。”這是用生命書寫的熱血文字,足以驚天地、泣鬼神。
南樓之風""" 丹霞之骨
古人對獨門絕技,傳內不傳外,對家中寶貝,多秘不示人,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何述強則反其道而行之。作為曾經的大學教師,他在校方的支持下,集眾賢之力,利用河池學院豐厚的歷史人文資源,于一九九四年創立南樓風文學社,創辦《南樓風》內刊(后與丹霞文學社合并為南樓丹霞文學社,內刊更名為《南樓丹霞》)。何述強作為指導教師,相當于開館收徒,廣傳技藝,崇文之風一時蔚為大觀,文脈流風所及,至今繁盛不絕。何述強和他的同道效法前賢,身體力行,諄諄教誨,培育了一代又一代優秀的畢業生,堪稱桃李遍布八桂大地。
何述強既寫散文,也寫文論。他的文論分為兩類,一類是片段式的短語感悟,這是他對文學、人生和世態思考的吉光片羽,類于案頭札記或古人的詩話詞話。還有一類是講學文章,主要是收錄于《重整內心的山水》中的“藝道淺悟”四篇,何述強系統地論述了他心目中的文學觀、藝術觀和人生觀,將自己通過閱讀和創作實踐所悟到的文學之道傾囊相授,把“金針”盡度與人。
何述強的文論,既講招式、講技藝、講套路,更講文學與人生的深層聯結。比如《詩歌似乎從沒有離開過我》,“術”的層面,他的概括一是熔煉百家,專注一品,以杜甫為例,“杜甫是他那個時代文化藝術的集大成者……他幾十年來,專注詩歌創作,熔煉百家精華,成一卷詩”,故而其作品能“穿越千年,歷久彌新”。二是要有對手,即要對標對表經典和高峰,站在前代或同時代巨人的肩膀上,才可能產生偉大的作品。三是認為“心靈的真實要比生活的真實重要”,要超越眼前之物,寫出有終極關懷價值和意義的作品。四是使用陌生化的語言,寫出新鮮誘人的語言和屬己的獨特感受。最終歸結到“道”的層面,即文學創作要立志高遠,有超越一己私利的情懷和大愛,因為偉大的文學都是“發自靈魂深處的語言”“偉大的作品背后必定是偉大的靈魂”。
在《作為生命體驗的經典閱讀》中,他再一次重申文學與人生的互證關系。經典的文學作品是提升人生境界的重要渠道,讓我們消解生命的疲憊,從消沉衰敗中振作起來。他認為經典作品必定誕生于作家的生命體驗和執著信仰,正如他在文論《詩歌似乎沒有離開過我》中所說的:“人類的犧牲精神、寬厚的人文關懷、對世界的摯愛、內心保留敬畏、為人的尊嚴而戰、對平等的呼求、對社會清醒的批判意識,這些元素,可能是使文學作品永久發光的原因。”我想,他的意思應該是:要寫出偉大的作品,就要對這些文學應有的偉大品質躬身實踐、知行合一,這既是作家的現實關懷之道,也是作家的終極理想。
【作者簡介】韋禮明,廣西東蘭人,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文學評論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壇》《文學界》等刊物。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