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略去夾江,這片江灘跟不遠處的江心洲渾然一體。據縣志記載,明崇禎十七年(1644),江心洲像一塊落入水底的珍寶,潛伏多年后露出水面,彼時江水夾帶流沙不遠萬里奔騰而來,在這里稍作停歇,打一個回旋,部分流沙便沉淀下來。
當然,這只是臆測,這片江灘也可能是江北陸地的延伸,誰也猜不透時間的秘密。它帶著秘密而來,也帶著秘密而去。這片江灘停在早春的蕭瑟里,意楊、柳樹赤裸著身子。樹下衰草倒伏,落葉尚未完全腐爛,踩上去蓬松柔軟,每一步都似踩進時光的陷阱。大大小小的湖泊散在林間,湖水退至湖心,岸邊水痕猶存。一條小船受夠了湖水的浮夸,放下身段,坐在淺灘上,自在而愜意。
在灘頭上,有一間低矮的磚木房子,周圍碼放了一層又一層燒制的壇罐,想必主人以經營壇罐為生。如今小城里還有多少人需要這種老式壇罐呢?壇罐在過去也僅用于盛米裝水、腌制咸菜等,實在想不出現在還用它來做什么。有一回,妻子嫌從鄉下購買的菜籽油長時間裝在塑料桶里,會變質有異味。就想起那些壇罐,準備去買一只回來。時值雨季,江水漫上灘頭,通往這戶人家的小路被水浸沒。大門緊閉,主人去了異地避水,徒留那些壇罐在水中鎮守,居然沒有漂走。水再退去的時候,門是敞開的,兩只狗老遠地沖人吼,買一只罐的念頭就此打消。但每次去江灘,還會情不自禁地多看一眼,好像未遂的心愿還裝在那些壇罐里。
最近帶女兒來江邊玩,柳林旁有一座高聳的沙山,女兒赤腳爬上去,很快便陷入其中。她爬上爬下,樂此不疲。江沙細膩,向她展示來自江底的柔軟。這柔軟是接納,是消解,是滲透,會在她心里構筑另一條河,那是她的長江。累了,她便專注地尋找沙粒中那些細小的灰白色的貝殼。她拿著一只螺螄殼告訴我,世上大部分螺紋都是沿順時針方向旋轉的,若能找到逆時針的,就是一個幸運的人。我試著找了幾個,果不其然,這些死去的小生命,依然懷抱無法破譯的密碼,懷抱時間深處的奧秘。
站在沙山上,一江春水近在眼前。它不發一言,勝似萬語;它逶迤而去,緲遠的身姿讓人冥想發呆。林中不時傳出水鳥的鳴叫。抬頭,柳樹有了新意,一片鵝黃浮上樹梢。
2
蘆葦倔強地挺立著,葦絮尚未凋盡。陽光打上細碎的光芒,微風拂過,宛若一簇跳動的思想的光芒。
人是會思想的蘆葦!這么說,在這里,也算遇見了諸多同類。這些死去的蘆葦,在早春的氣息里,高舉自己,高舉形而上之物,它們在向誰發問?
天空明凈,深不可測,唯有它包容、映照這片灘頭上的葦叢。決絕、孤獨、純粹、深情,天蒼地遠,亦為呼應。
進入葦叢,似入困頓之地,左沖右突,葦絮掉在身上。抬頭,是一小片干枯的天空;低首,是三兩根生發的新筍。新生和死亡交織在一起。環顧四周,葦稈將人團團圍住,像無形的網,讓人喘不過氣,邁不開步子。驚飛的水鳥騰空而起,留下“簌簌”風聲,想必那些鳥兒并不認可我的造訪。看來,此刻的局促既源于失去方向,也因缺乏認同。
復上堤岸,葦叢恢復平靜,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對它而言,一個人的侵入戛然而止,這侵入便不復存在。只有人一邊經歷,一邊回憶。站在岸上,回望這片涉足之地,陌生得不知所措。
另一邊,江水平靜如昔,深藏不露,像表情嚴肅的人,無從讀取波瀾涌動。江船多在遠處,慢如蛇行。倘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斷然不會發現它們前進多少。
變化是有的。冬日里可以步行上去的江心洲,現在成了在水之洲。江水起落無蹤,實則蛛絲馬跡盡在柳樹根須里。那些褐色須狀物不盡在根部,也有生發在樹干上。江水浸泡時長決定了“須發”長短和位置。在江邊,一棵柳樹充當了水位記錄儀,它深諳江水的所有細節。在它身上留存著江水駐留的某一時刻。
而我看到的只是表象,是一條江的表面。很多時候,我都只是旁觀者。旁觀意味著疏離,意味著隔閡,也意味著某種呈現。就像這個早春,洲上的柳色可以遙看,但也僅限于此,遠了近了皆歸于無。只是吃草的黃牛不管這些,它們三五成群,渴了蹚過那片江灘來喝水。它們是這里的主人。無人管理,又何妨?春天在放牧它們!
最驚艷的莫過于那片沙灘。無數粒沙子,挨挨擠擠,在時間深處完成一場堆積。它們保持著流水的線條、風的線條,蜿蜒的身姿就是流水緩慢的身影、風緩慢的身影。誰說流水無形、風無形?它們是自然界最偉大的造型師。沙灘上流動的紋理是風和流水合寫的詩行,又是它們溫軟的腳印。現在,陽光代替流水,溫柔地把沙場覆蓋。
3
進入四月,意楊換上新裝,綠葉紛披,濃蔭匝地,風吹過時,一群樹的私語喧嘩繁茂。幾聲鳥鳴孤零零的,像插嘴沒有選中時機,風一搖便掉下來。我抬頭尋覓鳥兒藏身之所,幾番嘗試都是徒勞。屏息凝神,用手機錄下片段,疲倦時聆聽,一聲一聲喚醒我。
陽光從葉縫間漏下來,光影飄忽不定。野薔薇委身林間空地,肆意地開著,或粉或白。金銀花也不示弱,攀上一人多高的雜木,卷起或黃或白的花瓣,一小口一小口地吐著香氣。空氣中浮動著花香、草木香,讓人沉醉不知歸路。
有婦人在采桑果,不知道是不是前些天打野菜的同一幫人。彼時,馬蘭、野芹、蘆蒿遍地,她們埋身林子里,紅綠背影緩緩移動,青色草叢中有了另類點綴。“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想必她們都是嘗過人間清歡的人。
桑樹是野生的,間在路邊,這兒一棵,那兒一棵,不高,伸手可觸。桑葚已熟透,紅中見紫,有的掉落在地,變成醬紫色的果泥。采得多的,已滿一袋或一盒,卻沒有停息的意思。指尖紫了,嘴唇紫了,談笑中也生出一縷紫氣。想起兒時這個時節,伙伴和我都像粘在桑樹上的頑猴,吃飽了或牙酸了才下來。現在,零食繁多,孩童飽暖無虞,不再青睞路邊野果俗物,便宜婦人和白頭翁了。婦人采桑果或為休閑,或為懷舊。白頭翁是剛需,它們在枝葉間穿梭,呼朋引伴,引吭高歌。
在不遠處,有人因地制宜養起了鵝。上百只鵝漂浮在一面不大不小的湖上,像一片落下的云。“嘎嘎”聲老遠傳來,像在問候,又像在警告陌生人不要靠近它們的領地。在家禽當中,鵝是有攻擊性的。生氣時,伸直長長的脖子,邁著碎步,小跑沖過來,嘴巴當武器,啄住褲腳不放。但在江灘上,在臨時地盤里,它們被圈養在高高的欄網內,等著主人過來喂食。也許時辰未到,主人躺在一輛破舊中巴車改造的“家”中,不聞不問,沒有一點動靜。
幾年前,江灘上開滿了紅花草,有養蜂人現身,扛著一箱一箱的蜜蜂,沿堤一字排開,無數只蜜蜂進進出出,隱身花叢中。“嗡嗡”聲一天響到晚,乍聽像花兒哼出的調子。也有放羊的,草地上或葦叢中有白色的羊球在滾,雜亂無章又慢條斯理。這些場景如今已不見,成為過去。
4
風從門縫中擠進來,推也推不掉,帶著霸道的溫柔。不同的是,風是溫煦的,和暖的。正是“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的季節,但風中有“暗器”,白色的絮狀物在門外集結,借機蜂擁而入。
俯身察看,原來是意楊的飛絮,蜷縮在桌椅下或房間拐角處,一副無辜的樣子。無辜的豈是它,紗窗上亦粘了一層,只好關緊門窗,家中封閉如密室。街上亦有行人戴上墨鏡,蒙著口罩,把自己武裝起來。
小城臨江而建,不大,像長江遺在江北的附屬物。暖風南來,滿城飛絮作雪花飄舞。有一年在揚州瘦西湖,也是這般光景。柳絮飄飄,無人能避。恍恍惚惚中,倒有幾份情趣和迷離。“煙花三月”,想必意楊之絮也是人間“煙花”之一吧。如此一想,情緒復雜起來,像面對一個又愛又恨的人,一時失語。
但我還是選擇原諒它。每每站在六樓家中,遠眺江畔,眼里盡是郁郁青青,蒼茫處一點江水。對長江,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小時候,它是我的遠方,目光穿不透意楊林的莽莽蒼蒼。長大后,東奔西走,一個人不知不覺成了一條江的遠方。只是,千帆過盡,心里的江依然年輕。挺拔的意楊替我在它身邊站著,風里雨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站立的意楊是安定的,是青春的,它是堅守,是召喚,也是安撫。
每年早春,都要去意楊林走走,帶上鏟子和編織袋。落葉遍地,腳下松軟。土地深層的氣息散發開來,赤裸、原始、豐沛。我迷戀這種氣味,像一只蘇醒的蟲子,貪婪吮吸地氣。
我是來挖土的。城里難覓一塊泥巴,家里花花草草日漸枯瘦,該換土了。江畔是首選地,每次我都要挖滿一袋帶回來。君子蘭、月季、茉莉、吊蘭等挨個換土施肥,看著它們一日一日重煥生機,就像自己也被泥土滋養了。因了這點泥土,蝸在家中也似日日游走于江畔。
現在,蘭花開過,月季開過,從書架上垂下來的吊蘭也忍不住開了。晨昏之際,米粒大的花骨朵把自己緊緊抱住。上午光線明亮,它倏忽綻開。白色的花瓣襯著幾根細長的花蕊,小心翼翼的樣子。我默默站著,看時間開在吊蘭上的一刻。
5
船是一條江的生氣,是江上流動的風景。從下水開始,一條船把一生交給流水,長江是它的安身之所。很難想象江面空無一物的樣子。現代生活是不允許一條江過于平靜的,就像不允許一個人長時間沉溺于不明不白的虛無,平靜似深淵。
但我不喜歡現在的江船。每一條都似龐然大物,集裝箱碼了一層又一層,煤炭或江沙堆積如山。它們來去匆匆,丟下一兩聲鳴笛,像嘶叫,又像負載過重的嘆息。江船多半不再載人,人就疏離了它們。舟楫輕搖、孤帆遠影停靠在紙頁間,長江里,沒有一條船駛往過去。
三十年前,我初來小城。城里有座鐘樓,頂層嵌著一面大鐘。晨昏之際,鐘聲傳出很遠。有回在江心洲閑走,鐘聲遙遙入耳,像綿長的呼喚,讓人不覺動了歸心。夜半被江船鳴笛驚醒,分不清自己是離人,還是歸人。寂寂之夜因為鐘聲、汽笛聲顯得漫長而生動。如今聽不到了,不知道是夜晚過于喧囂,還是現代化社會讓人不再需要這種表達方式。
而小城也漸漸變得樓宇林立。鐘樓雖存,卻藏身縫隙里,愈發喑啞暗淡。鐘聲早已不聞,指針空懸,經年不動。有人說鐘聲擾民,有人說鐘時好時壞,維護費用高。但不論如何,停滯的指針還指在舊年某一時刻,矢志不渝,像服從,又像在確認和提醒,我們從那個時刻來,每天的奔赴都疊加在那個舊日的軌跡上。只是,它真的會守舊如舊抑或守舊如新嗎?
我常常去江邊觀看那些行駛的船只,視野不是邊界,目力不及之處才是江船的去處。但一條船最終去哪了,沒有人能回答。很難相信今天看到的船就是昨天經過的。經過是不能停止的。如同眼前的水紋,從遠方來往遠方去,來不及梳理就消失了。跳躍、翻涌、疊加——風催生水紋,讓它們加速失去自我。奔流的江水自有流逝的屬性,一條船寄身流水,最終下落不明,這才是它的歸宿。流逝即存在,一條江深陷于自身的存在。
在江邊,舊時鐘聲還會在不經意間縹緲回響,江心洲亦如漂浮在水面的一條船,抑或擱淺在時光深處的一段往事。因為一點翻動,顯得無比陌生。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