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訴訟人權轉向及跨國公司應對策略

中圖分類號：D998.2

DOI： 10.3969/j.issn.2097-0749.2025.03.06

文獻標志碼：A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隨著氣候變化對人類生存環境帶來的影響越來越大，世界各國逐漸開始從人權保護視角探尋氣候治理路徑。近年來，以人權受到侵害為由提起的訴訟日益增多，被起訴對象直接指向跨國公司。“地球之友等訴荷蘭皇家殼牌石油公司案”（以下簡稱“殼牌公司案”）開創先例，海牙地區法院以荷蘭皇家殼牌公司（RoyalDutch Shell，以下簡稱“殼牌公司”）沒有遵守《荷蘭民法典》和巴黎氣候目標中的不成文注意義務而判定該公司敗訴，應當承擔原告主張的碳減排責任。有數據顯示，2015年到2023年之間，在全球范圍內，約有230起針對公司和行業協會提起的氣候訴訟，其中2/3以上的案件發生在2020年之后。〔1）從目前趨勢看，此類訴訟或將成為未來氣候治理的重要手段。荷蘭“地球之友”（Milieudefensie）稱，這類訴訟實際上“為包括未來訴訟案件在內的環保行動開辟了一條新的戰線”。〔2」這似乎意味著，未來即使沒有明確約束跨國公司的氣候立法，也可以依據既有國內法或通過人權論證要求跨國公司承擔更為嚴格的減排義務。氣候訴訟的人權轉向大大增加了起訴跨國公司的成功率，也增大了跨國公司海外投資的合規性風險。本文擬探究近年來氣候人權訴訟的特點與走向，以期推動“出海”公司積極參與全球氣候治理，及時防范外國政府或非政府組織潛在的惡意訴訟，為海外公司未來投資與發展提供訴訟風險預防措施和合規管理策略。

一、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緣起及其效應

（一）氣候訴訟人權轉向之緣由——以“殼牌公司案”為分析背景

“殼牌公司案”是史上首起跨國公司因碳排放侵犯人權被起訴的案件。殼牌公司是世界第二大國際石油公司，業務遍及約130個國家和地區，合作伙伴廣泛，其總部位于荷蘭海牙。2021年5月，海牙地區法院針對荷蘭“地球之友”等環保組織要求該公司承擔碳排放責任一案作出一審判決，要求殼牌公司更改其被認為過于寬松的減排計劃，在2030年之前將其全球運營產生的所有二氧化碳排放量在2019年基礎上減少 45% ，包括其向客戶提供的石油和天然氣產品燃燒所產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當然，法院也承認調整減排任務將可能“抑制殼牌公司的潛在增長”，但“減排義務帶來的利益大于殼牌公司的商業利益”。〔3」一審判決頗具里程碑意義，因為它首次對跨國公司施加了超出現有法律和政策設定的減排目標的具體減排義務。海牙地區法院所主要依據的是《荷蘭民法典》第6卷第162節所述侵權法的謹慎注意義務：若無正當理由，違反不成文法所規定的正當行為的作為或不作為也屬于侵權行為（第2款）。〔1」這種擴張性解釋早在“氣候非政府組織烏爾根達基金會（Urgenda）訴荷蘭政府案”（以下簡稱“Urgenda案”）中已有適用先例并引發爭議。〔2」有鑒于此，海牙地區法院通過援引不成文法中的義務規定，參照《歐洲人權公約》《聯合國工商企業與人權指導原則》（以下簡稱《指導原則》）、《巴黎協定》等國際“軟法”，并借力氣候科學，最終認定殼牌公司具有尊重與保護人權的義務，應當承擔“氣候責任”。這種對現行法律的續造突破了傳統國際人權法的框架，也增大了跨國公司被訴的幾率。盡管有學者認為此類人權標準僅起到了裝飾性作用，無助于確定殼牌公司減排義務的內容[3」，但該案一審的結果也促使“碳巨頭”公司開始重新審視環境利益與商業利益之間的邊界。

值得關注的是，殼牌公司不服提起上訴，海牙上訴法院對被上訴人荷蘭“地球之友”等要求殼牌公司將碳排放減少 45% 的訴請不予支持，理由是法院無法確定該比例是否適用于所有國家和商業部門。〔4〕但是，海牙上訴法院并未完全排除殼牌公司的減排義務，仍基于不成文的謹慎義務和人權標準認可了“侵權法亦是可用于推動將氣候考慮納入商業決策的一種私法工具。”〔5〕二審的裁判結論無疑為進一步追究跨國公司氣候責任預留了較大空間，同時也成為倒逼跨國公司履行氣候責任的有力“殺手锏”。

（二）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靶向”目標——跨國公司被訴成常態化

近年來，不僅針對國家和政府不作為或應對不力而提起的氣候人權訴訟案件日益增多，跨國公司也逐漸成為氣候人權訴訟的被訴對象。相較于起訴國家或政府，起訴跨國公司在明確責任主體、厘清責任范圍、選擇法律適用和追求執法效度方面更加具象化和更具靈活性。針對跨國公司的氣候人權訴訟發端于美國，如“加利福尼亞州訴通用汽車等公司案”（2006）、“科默訴美國墨菲石油公司案”（2013）等[」，但這些案件或因訴訟主體不適格、因果關系難以認定，甚至因政治問題排除原則而被法院拒絕審理。然而，近年來隨著民眾應對氣候變化的呼聲日益高漲，跨國公司不僅被要求遵循國家規定的減排措施，還被要求承擔獨立于國家規定的人權保護責任。法律回應這種呼聲的做法是：將人權框架納入國內法考量，基于國內法承認的權利推動訴訟，從而避免了傳統國際人權法律體系下難以追究跨國公司責任的尷尬。2017年，法國通過《公司警戒義務法》（CorporateDutyofVigilanceLaw），為公司，特別是大型公司設定了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尊重人權和保護環境的義務，并確立了有利于個體當事方的強制執行機制，賦權個體當事方請求法院對涉案公司的計劃的全面性和執行情況進行評估。如有受到侵害的事實，個體當事人可通過民事訴訟尋求強制執行。〔2］在當今人權法與國內法趨于交互適用的背景下，殼牌（Shell）、雪佛龍（Chevron）、英國石油（BP）和康菲石油（Conoco-Phillips）等碳巨頭如臨大敵、倍感壓力。

針對跨國公司的氣候訴訟人權轉向趨勢還得益于近年來“氣候戰略性訴訟”的推動。“氣候戰略性訴訟”多見于美國，其目的是改變政府或公司的行為，促進減排作為。這類訴訟往往會引發法庭內外的廣泛關注，產生連鎖效應，助力相關氣候政策的改革。在英國格蘭瑟姆氣候變化和環境研究所（GranthamInstituteon Climate Change and the Environment）2024年發布的八大類涉及“氣候戰略性訴訟”中，“污染者付費案件”（Polluterpayscases）、“公司框架案件”（Corporate framework cases）、“未適應案件”（Failure to adapt cases）、“轉型風險案件”（Transition risk cases）、“氣候漂綠案件”（Climate-washingcases）均涉及針對二氧化碳排放大戶的訴訟。〔3」這一新形勢無疑給跨國公司敲響了一記警鐘，以案為鑒、自查促改，防患于未然，才有可能免于成為被告。

二、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法律淵源與實踐基礎

（一）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法律淵源

1968年，歐洲委員會部長理事會（theCommitteeofMinistersoftheCouncilofEurope）率先通過了首個保護大氣環境的國際法律文件——《控制大氣污染原則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Principles on Air Pollution Control），該宣言在前言中肯定了大氣質量對人類生存發展的重大意義。此后，亦有大量區域性和全球性的國際法規范為氣候訴訟提供便利。《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宣言》（1972）強調了環境問題是全人類的共同責任，其后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1992）、《京都議定書》（1997）、《坎昆協定》（2010）、《巴黎協定》（2015）等共同助力，促進了國際氣候變化法的專門化。這些條約并未直接從人權角度出發強調個人權利和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而是因循了國際環境法的傳統框架，以國家為對象設定義務，以期強化國際社會對全球氣候變化的重視程度，形成合力減緩氣候變化。囿于各國經濟、政治利益迥異，這些條約并不能有力地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危機，也鮮少與人權相聯系。〔1]

《巴黎協定》是人類應對氣候變化歷史上的一項重要進步，但也僅是在序言中原則性地指出，各國采取氣候變化行動應當尊重、促進和考慮人權。〔2」因此也招致了一些批評：《巴黎協定》的第8條納入損失和損害條款對直接保護人權用處甚微，也未提及氣候變化導致的流離失所問題等。〔3」盡管如此，這些條約最終確定了國際環境法上“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即不同國家和民眾在面對氣候變化時呈現出不同的脆弱性，因此需要承擔不同的（減排）責任。〔4」對弱勢群體的考慮，奠定了氣候變化背景下人權保護的基礎性法律依據，也為針對跨國公司的氣候人權訴訟提供了可訴性依循。總體而言，現行國際氣候變化法對保護人權有一定的引領作用，但并未實質性地推動氣候訴訟的人權轉向。

（二）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實踐基礎

司法實踐是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真正動因。最初將氣候變化與人權相關聯的案件源自國際法院和區域法院，案件的原告更多依賴于相對成熟的國際人權規范，而非缺乏可執行機制的國際氣候立法。2005年，加拿大因紐特人極地委員會國際主席希拉·瓦特·克勞蒂爾（SheilaWatt-Cloutier）和來自加拿大與美國的62名因紐特人同美國的環境律師聯手，向美洲人權委員會（Inter-AmericanCommissiononHumanRights）提交了一份請愿書，主張美國是世界全球變暖的最大貢獻者，其作為和不作為侵犯了因紐特人的人權。〔」該請愿書詳述了全球變暖對因紐特人的巨大影響，并試圖解釋被告行為與氣候影響之間的因果關系。原告援引《美洲人權公約》（AmericanConvention onHuman Rights）等人權公約和國際環境規范和原則，闡釋了《美洲國家關于人的權利與義務宣言》（American 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and Duties of Man）中賦予因紐特人之人權。雖然美洲人權委員會最終拒絕接受這份請愿書，但這次請愿實踐昭示：氣候變化關涉人權，國際社會應當給予高度重視。至此，國家負有防止領土內外發生重大環境損害的義務在隨后的司法實踐中得以確認，從而人權保護的范圍由傳統的一國領土內保護擴展至國外。〔2）歐洲人權法院（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的相關判例亦表明，當環境損害“對多人的生命權構成了真實和直接的風險”時，就足以說明環境損害與《歐洲人權公約》所保護的公民和政治權利之間存在關聯。這種關聯要件盡管在氣候訴訟中難以證成，但仍有可能被滿足。〔3」除此之外，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HumanRightsCommittee）也開始嘗試尋求氣候變化救濟的人權依據，盡管最終并未認定政府侵犯申訴人的生命權。〔4]

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成功案例更多源自國內法院。相較于環境權在國際層面尤其是人權條約中的有限承認，更多的國家在國內法中納入該項權利。法院在審理氣候訴訟相關案件中逐漸開始援引一些國際環境法中的原則，如可持續發展原則、預防原則等來強化已根植于憲法中的權利，賦能深受氣候影響的弱勢群體提起類似訴訟。〔5〕美國雖在國際層面持拒絕態度，但有幾個州在憲法中承認了環境權。蒙大拿州第一司法區地方法院在2023年裁定一宗氣候訴訟案件時認定：氣候是“維系生命的環境系統（environmental life-support system）的組成部分”，所以州憲法中規定的“清潔和健康環境”權利應包括氣候權利。〔」此外，巴基斯坦高等法院于2015年依據其憲法中規定的生命權、尊嚴權以及健康清潔的環境權等“基本權利”，責成多個部委落實當地政策和框架。〔2」海牙地區法院于2019對“Urgenda”案作出最終判決，確認了國家在氣候變化問題上采取適當措施的必要性，并明確提出人權是防止氣候變化的義務基礎。〔3」綜上，國際環境法的發展、環境權逐步被納入國內憲法以及氣候人權訴訟個案的成功，構成了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助推器”，也為跨國公司成為被告埋下了伏筆。

三、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的特點及現實困境

氣候人權訴訟越來越多地關注并適用“注意義務”的擴張性解釋，這在很大程度上加大了跨國公司的氣候責任，但同時在人權論證過程中也呈現出諸多不確定性。了解這些不確定性有助于跨國公司有效辨識自己的氣候責任紅線，適時調整碳減排策略，盡可能規避潛在的氣候人權訴訟。

（一）國際人權規范與國內侵權責任的適配性

目前，氣候訴訟的人權論證方式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直接適用”全球性或區域性的人權公約。例如“Urgenda案”，原告直接援引《歐洲人權公約》生命權（第2條）、私生活和家庭生活受到尊重的權利（第8條）作為主張政府應履行規制義務的法律依據。這種方式相對容易得出論證結論，且能夠對國家的氣候政策產生較大影響。另一種是“解釋性適用”。這種方式常見于對國內法中某一原則性條款進行擴展性解釋和適用，可以巧妙地突破相關人權條約無法直接約束跨國公司的限制。前述“殼牌公司案”一審原告勝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荷蘭國內法的特有規定：公司不僅要在其行為違反特定法律規則時承擔責任，而且還要對其違反應注意的社會準則或“適當的社會行為”（proper socialconduct）的作為或不作為承擔責任。〔4」該論證方法通過擴張解釋國內法的模糊概念，找到了國內法規定與國際人權法原則相契合之處，達到了一致性解釋的效果

“一致性解釋”的關鍵在于國際人權規范是否與國內侵權責任框架適配，目前對該問題缺乏理論研究。一方面，現有國際人權規范和氣候變化法中均無專門針對跨國公司的減排法定義務。法院所援引的國際人權規范屬于“軟法”，不具有法律約束力。前述《指導原則》中有關工商企業責任的規定屬于引導性規則，同樣不能產生法定約束力。不僅如此，《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巴黎協定》等法律文件也僅討論了國家的氣候責任，缺少對跨國公司的減排義務要求。另一方面，實踐中適用國內侵權法來處理氣候變化問題顯得力不從心。侵權法為個體受害者提供事后救濟，一般以損害結果的發生為前提條件；而氣候變化產生的不利影響是廣泛的，受害者和實際損害的大小都難以確定。〔」此外，侵權責任判斷中的“因果關系”論證也是氣候人權論證中的一個瓶頸。原告需要證明兩個層次的因果關系：一是環境影響導致人權受損，二是環境變化是被告行為所造成。〔2」美國“基瓦麗娜訴埃克森美孚公司案”的原告之所以敗訴就是因為法院認為，原告無法證明被告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實質可能性”，且被告的排放地與損害發生地的距離過遠。〔3」而在“殼牌公司案”中，原告僅要求跨國公司承擔減排義務，并未要求其對過往排放造成的后果承擔責任，法院順水推舟地回避了“因果關系”證明問題，而將裁判重心置于認定殼牌公司的氣候責任。

盡管目前氣候訴訟中的人權論證面臨著國際人權規范與國內侵權法不匹配的難題，但援引人權法作為國內法輔助解釋性工具的司法實踐正在產生效果。在“殼牌公司案”二審中，海牙上訴法院基于“Urgenda案”和“年長婦女氣候保護協會訴瑞士案”（VereinKlimaseniorinnenSchueizv.Switzerland）等重要人權案例以及國際人權文件，論證了防止危險的氣候變化是一項人權，并且殼牌公司負有應對氣候變化的具體法律義務。〔4」此外，國際法被國內法院更頻繁地援引這一趨勢還歸因于人權法自身的轉變，即人權法越來越多地規定了各國應在其管轄范圍內采取具體行動的義務。〔1」國際人權法和國內法的這種相向融合趨勢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人權法與侵權法適用的不確定性。但學界也有不同聲音，如有學者認為氣候訴訟的人權論證無益于解決氣候義務內容的不確定性，后者不可避免地要依靠科學進步和規范創新。〔2）

（二）氣候責任分配的公平性

人權論證最初作為氣候訴訟的“有力工具”，將大眾的關注點從氣候責任分配轉向普遍的人權侵犯。但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將全球氣候變化的責任直接與個體行為者的行為相聯系是否具有正當性？傳統的人權框架僅能在處理一國之內的損害與具體的侵犯行為之間的關系中提供指導，但在氣候變化影響跨越國界的情況下，適用人權框架解決氣候責任分配問題就變得復雜且困難，不免引起對公平性的質疑。比如，在“殼牌公司案”中，為何要求殼牌公司到2030年減排 45% ，而不是其他的數值？海牙地區法院推斷的關鍵依據是《巴黎協定》設定的全球目標，即將全球變暖幅度限制在比工業化前水平高出 1.5^°C 或 2^°C 以下[3]，這一目標來自被認為是代表了氣候方面現有最佳科學發現的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報告（以下簡稱IPCC報告）。〔4）伯努瓦·邁爾（Benoit Mayer）質疑這一結論。他認為，科學方法無法對確定緩解措施成本和收益之間的適當平衡作出必要的價值判斷。〔5」海牙地區法院認定的《巴黎協定》目標是科學上必須實現的目標，但實際上其僅是各國合作努力實現的政治目標。

此外，海牙地區法院推定殼牌公司必須按照預計的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減少其全球業務的排放量。〔6）然而，根據國際能源機構（IEA）的預測，2010年到2030年的全球減排預計將通過減少煤炭消耗來實現。〔7」殼牌公司在石油和天然氣領域占有更多市場份額，其銷售給國家或地區的石油和天然氣消費量可能比這個平均水準下降得更快或更慢，海牙地區法院的推定忽略了減排行動成本的合理分配。上訴法院更是認為無法在科學共識的基礎上確定一個石油和天然氣行業的標準。〔1」申言之，氣候變化并非單個事件或單個主體造成，法院很難準確估算單個排放者的責任份額。

氣候責任公平性問題還體現在第三方減排責任歸責上。“殼牌公司案”中，針對第三方的碳排放行為是否應當由作為殼牌集團最大控股方的殼牌公司承擔連帶責任，海牙地區法院先后采用了兩種不同的歸責方法。其基于“控制和影響程度”，認定殼牌集團的減排義務主要包括其自身的經濟行為和終端使用者的關聯經濟行為兩類[2」，并認為殼牌公司既應當履行殼牌集團自身減排的“結果義務”（obligationofresult），還應當“盡最大努力義務”（best-effortsobligation）承擔第三方的減排責任。〔3」自身行為和關聯者行為的責任“二分法”看似簡單，但對關聯者范圍與“控制和影響程度”的判定仍是一個瓶頸。因此，海牙地區法院最終轉而借助世界資源研究所（WorldResources Institute）的“三分法”來區分殼牌集團的碳排放行為。〔4」“二分法”和“三分法”的交互適用，說明了減排責任主體、范圍以及標準認定的模糊性，也引發了對殼牌公司承擔第三方減排責任公平性的質疑。〔5」事實上，針對具體氣候責任的劃分，現行的人權規范很難提供可行性指導。盡管《指導原則》規定，公司不僅應在“導致”或“加劇”損害時承擔責任，也應在其商業關系與負面人權影響產生“直接關聯”（directlylinked to）時承擔責任，但“直接關聯”仍然是一個模糊的概念。（1]

氣候責任分配的不公平性還可能進一步加劇世界經濟公平性問題。縱觀跨國公司的發展歷史，其出現本身即是為了將外部成本轉移至某些經濟發展落后的國家或地區，從而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跨國公司的本質是創造利潤，而非保護人權。因此，這些跨國公司選擇的國家或地區往往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更大，適應氣候變化的能力也更弱。隨著氣候責任的擴大，跨國公司不得不在決策時更多考慮將保護人權納人“成本”核算，長此以往將影響其資源配置。隨著跨國公司資源配置的改變，一些氣候脆弱的國家將面臨更嚴重的經濟困境。〔2）

（三）司法機關審理案件的能動局限性

氣候訴訟的人權論證的不確定性還體現在法院審理案件過程中的能動局限性方面。前文有述，法院普遍采用“一致性解釋”將國際人權標準泛化解釋為國內規范，但這種“續造”的法律需要承擔較大的論證負擔。《歐洲人權公約》等國際人權法對基本權利的保護力度在某些情況下比國內法的人權標準要求更高，“Urgenda案”借此將對人權產生的“重大緊迫風險”解釋為一種“權利侵害”即是一個典型例證。法官必須對國際法和國內法中不同的標準進行反復比較，考慮兩者是否存在一致標準的立法意圖，作出裁決時需要盡量避免因“人權”概念導致國內憲法基本權利的過度擴張。〔3]

考察現有案件發現，多數法院對待氣候變化訴訟的態度是消極的。如涉及區分司法權、立法權和行政權的氣候人權訴訟案件即讓法官們無所適從。〔4」勞拉·伯格斯（LauraBurgers）認為，立法機關造法、法院釋法是傳統的法治運行路徑，但氣候人權訴訟的特殊性引發了一個根本性問題：制定氣候政策的任務應當由誰來承擔，立法者還是法官？〔5」在“基瓦麗娜訴埃克森美孚公司案”中，美國第九巡回法院依據《聯邦民事訴訟規則》（FederalRulesofCivilProcedure，FRCP）中“主體起訴資格”（12（b）（1））和“政治問題排除原則”（12（b）（6））的規定，判決原告敗訴，原因是法院處理基瓦麗娜的索賠要求缺乏足夠的原則和標準。若法院要作出裁決，就必須確定能源生產商排放溫室氣體的適當標準和承擔氣候變化所致成本的主體。多數法官認為，這兩個問題更適合由行政或立法部門決定，而非聯邦普通法（法官）。再者，如果立法部門已通過成文法解決了問題，也就無須聯邦普通法（法官）進行補白了。在該案中，《清潔空氣法》（CleanAirAct）及經該法授權的環保署的行動已提供了一種可限制國內發電廠排放的方法，足以取代原告基于普通法提出的索賠。〔」不言而喻，氣候人權訴訟打破了三權分治的傳統運行邏輯，也對法院的司法能動性提出了挑戰。

除此之外，法院通常也不愿意對這類案件中涉及人權訴求的問題作出回應。愛爾蘭環境之友（FIE）主張，2017年愛爾蘭國家減排行動計劃不符合2015年《氣候行動和低碳發展法》的減排要求，違反了《愛爾蘭憲法》和《歐洲人權公約》的權利條款，于是請求法院對該計劃展開司法審查。法院參考了“Coogan案”〔2）和“Irish PenalReform Trust案”〔3〕，認為非政府組織“只有存在權利無法得到維護的真實風險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獲得訴訟資格，最終選擇以附帶意見的方式駁回了原告的健康環境權主張，并拒絕評價其他方面的人權問題。〔4]法院拒絕賦予FIE訴訟資格顯然并未考慮原告主張的權利的性質或氣候變化的危險性。〔5」盡管判決承認FIE訴稱的國家減排行動計劃對這些基本權利造成了影響，但其本身不足以使權利處于危險之中，因為該計劃只是眾多影響因素之一。〔6」由此可見，利用人權作為輔助工具的氣候訴訟人權論證方法可能會因某種原因面臨法官的抵制[7]。但未來，隨著氣候變化對人權的影響越來越明顯，這種裁判模式可能會逐漸被接受。此外，氣候訴訟常常涉及復雜、交織的法益，法院不可避免地要訴諸比例原則來衡量不同法益。氣候變化會對人類的生命權、發展權、健康權、生存權等一系列基本權利造成影響，對不同國家和地區產生的影響程度也不盡相同。現實中原告的人身權和被告的財產權常常產生沖突，這也使法院的抉擇舉步維艱。〔1]

四、跨國公司的應對策略

氣候訴訟的人權轉向大大提高了這類訴訟的勝訴率。盡管人權論證仍然存在諸多不確定性，法院原則上更傾向于裁定跨國公司承擔氣候責任。這意味著人權法在國內法中的適用范圍將逐步擴大，勢必會影響跨國公司未來的運營策略和發展。為此，跨國公司有必要掌握避免和應對此類氣候訴訟之道。

（一）明晰人權保護與經濟利益之間的界限

跨國公司決策應充分了解東道國內外減排要求，在人權保護、環境利益與自身經濟利益之間作出取舍和平衡。具體而言，一是要關注并深刻解讀氣候科學的發展導向，明確本行業的減排標準和要求，作出恰當的減排承諾。二是要合理規劃投資項目及建設規模，避免因一味追求規模效益而無法履行減排承諾并招致訴訟。如上文所述，氣候科學的發展使其輔助構建“私人”的氣候責任成為可能，一些情況下法院也愿意在諸多不確定性尚存的情況下以此作為解決氣候人權訴訟的權宜之計。美國“科莫訴墨菲石油公司案”中，法院依據IPCC報告中可以預測全球氣溫上升的氣候模型證明人為氣候變化的存在，并將相關數據視為滿足“公平可追溯性”要求的。［2]

鑒于此，跨國公司應關注氣候科學對氣候訴訟人權轉向產生的三重加持作用。一是有助于評估氣候變化對未來產生的影響。在“殼牌公司案”中，原告參照IPCC報告并結合荷蘭皇家氣象研究局（KNMI）和荷蘭三角洲研究院（Deltares）的研究報告得出結論：荷蘭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比其他國家更高，預計未來會加劇對生產和健康的損害。〔3」此外，如果全球變暖超過 2^°C ，海平面上升可能會在2100年淹沒荷蘭瓦登地區。（1」二是有助于量化被告公司的歷史排放量，從而為追究公司氣候責任提供正當性。盡管法院更傾向于承認氣候變化是集體的影響，而非個體的選擇。但是，2013年，理查德·希瑟（RichardHeede）首次量化了1854年至2010年間全球90家碳巨頭的累積排放量，計算出它們的排放量占到全球人為碳排放總量的2/3。〔2」三是有助于確定緩解全球變暖的措施。IPCC報告全面評估了現有緩解措施以及距離目標的差距，進一步細化了公司減排責任內容，這也為公司因減排措施不到位或怠于減排而成為被告提供了可訴性依據。因此，跨國公司應在對氣候科學進行認真研究的基礎上，制定滿足國內外要求的減排目標并對外作出承諾。“殼牌公司案”中的殼牌公司設有定期監控和評估其商務活動的制度，海牙地區法院雖然肯定了該公司短期、中期和長期目標的努力，但也對其減排規劃中完全缺乏到2030年的減排目標提出異議。〔3」海牙上訴法院支持了這一裁決結論，同時建議殼牌公司在其減排承諾中納入2025年、2030年和2035年的具體目標，并按照IPCC或IEA溫室氣體凈零排放模型路徑實現凈零排放。〔4）

此外，跨國公司還應及早對經濟利益和氣候承諾進行成本效益核算，找到兩者之間的均衡點。“殼牌公司案”中的相關判決結論不無啟示。原告提出“殼牌公司”大規模投資新油氣田的計劃導致投資大、回報期長、生產設施建設無法挽回的“碳鎖定”效應（carbonlock-in）〔5」，無法實現《巴黎協定》的目標。海牙上訴法院審理認為，盡管這項計劃目前并不導致索賠，但對照《巴黎協定》目標，大規模投資會影響對殼牌公司未來總體排放量的預測結果，也存在違反《歐洲人權公約》《指導原則》和《經合組織跨國企業負責任商業行為準則》（以下簡稱《準則》）等軟法中有關“社會性注意義務標準”（social standardofcare）下公司責任的可能。〔1）海牙地區法院還查明，殼牌集團董事會曾以違背公司利益為由，建議其股東反對荷蘭非政府組織FollowThis提出的以投資可持續能源項目取代石油和天然氣項目的倡議。〔2」“殼牌公司案”的判決表明，跨國公司的投資項目應當充分考量經濟效益、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三者的有機統一，從而實現可持續發展。近年來，隨著共建“一帶一路”倡議向縱深推進，我國已成為“一帶一路”共建國家重要的油氣能源出口和運輸國，石油海外項目大幅增加[3），減排壓力和被訴風險也隨之增大。鑒于此，我國跨國公司應當審慎制定出海戰略、合理規劃各類海外投資項目布局，并“在未來投資或撤資計劃中清晰地反映提升可持續能源投資或商務活動比例等內容，確保減排計劃和承諾的有效性和可執行性”〔4」，及早厘清潛在負面影響，以免日后陷入被動局面。

（二）積極履行“人權盡責義務”

氣候訴訟的人權轉向對跨國公司提出了很大的挑戰。在“格柏莫訴殼牌石油公司案”中，法院認為殼牌公司燃燒天然氣的行為違反了憲法和《非洲人權和民族權憲章》（The African Charter on Human and Peoples’Rights），由此判令其停止繼續燃燒天然氣。這預示著未來控告跨國公司的氣候訴訟可能會因涉及東道國人權敏感問題而提高勝訴率，法院也逐漸傾向于接受當事人基于人格性權利提出的訴求。〔5」前述“殼牌公司案”中，法院援引《指導原則》中規定的“企業尊重人權責任”（the corporate responsibility to respect human rights）作為解釋工具，認為這種已形成“廣泛共識”的責任獨立于國家履行其人權義務的能力和/或意愿而存在，并且不會被削弱[6），這種責任是所有工商企業無論在何處經營都應遵守的全球行為準則。〔1」種種跡象表明，這種“人權盡責義務”（human rightsduediligence）的主體正在逐步由國家轉向公司和個人。

鑒于此，跨國公司需要積極履行公司氣候人權責任，包括減排和支持氣候政策的積極義務，以及不從事造成損害活動的消極義務等實質性義務。〔2」具體而言，跨國公司應當特別關注《指導原則》《準則》以及《經合組織負責任商業行為盡責管理指南》等文件中關于履行“人權盡責義務”的規定。如《準則》要求建立和維護與公司整個生命周期運營、產品和服務相關的環境管理體系。同時，公司應對風險進行及時監控和管理，包括及時與受環境影響的利益相關方進行聯系和溝通，提高客戶對正在使用產品的環境影響的認識等。〔3」值得關注的是，歐洲已率先將“人權盡責義務”轉化到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監管文件之中。比如，歐盟于2024年通過了《企業可持續發展盡職調查指令》（Corporate SustainabilityDueDiligenceDirective），要求境內的跨國公司對自身、子公司以及供應鏈中的業務伙伴對人權和環境所產生的影響承擔責任。這一趨勢表明，跨國公司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時，還應當對可能影響東道國人權、環境和社會的現有和潛在的風險進行評估，積極履行其“人權盡責義務”。

對我國而言，可參照歐盟的做法，責成跨國公司及其相關產業鏈對自身活動造成的負面人權影響進行定期盡職自查，并采取積極的預防措施和緩解措施，必要時可“項目撤資”。〔4」除自行評估外，跨國公司還應當依據聯合國特別機制相關報告的要求，適時對其排放量、氣候脆弱型和擱淺資產的風險進行公開披露[5」，以避免在未來訴訟中處于不利地位。實踐中已有先例可循：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2017年的一樁氣候訴訟中，法院查明涉案石油公司曾故意向公眾和決策者隱瞞信息，甚至不惜斥資上億美元發布有關氣候變化的虛假信息混淆視聽。（1」大眾和投資者對環境信息十分敏感，有效的環境信息披露有助于改善跨國公司的環境績效形象、完善公司內部氣候治理架構、夯實環境和氣候治理實踐基礎，降低未來的監管風險和被訴風險，提升公司整體價值和市場競爭力。

（三）警惕人權規范擴大氣候變化的責任空間

如前所述，氣候訴訟人權轉向在國內層面的實踐居多。這些國家的法院主要依據國內侵權法，要求公司對受到氣候變化影響的受害者承擔注意義務。“殼牌公司案”初審和上訴法院的裁判結果即是例證。荷蘭初審法院通過《荷蘭民法典》注意義務規定的擴張解釋，確定了殼牌公司的氣候責任。上訴法院突破了通過援引基本權利調整個人和政府縱向關系的傳統路徑，轉而基于人權的價值觀對整個社會的重要性，將這種“垂直效應”（verticaleffect）間接引人個人與私營公司橫向關系之中，從而認定了殼牌公司的氣候人權責任。〔2」也有學者研究發現，英國法院試圖在判例法中盡量避免直接提及人權法，而通過擴大“注意義務”方式解決了許多商業和人權糾紛問題。〔3」擴張解釋“注意義務”的現實基礎就是科學論據。“殼牌公司案”中，海牙地區法院通過IPCC等相關報告中“壓倒性”的科學證據與《指導原則》，證明了殼牌公司的排放活動和侵犯人權之間的因果關系。英國法院在早期的一個石棉案件中也是憑借類似壓倒性的科學證據證明接觸石棉會導致癌癥，最終判定雇主違反謹慎義務，應對雇員的損害承擔責任。〔4」司法中的這些擴張解釋實踐，為跨國公司在國內外設置了“責任陷阱”，跨國公司需要警惕人權論證引發的侵權法適用范圍的擴大。為應對這一趨勢，我國跨國公司有必要聘請專業法律人士認真研判東道國現行成文法和不成文法的實質內涵，辨識可能存在的責任認定空間，防止潛在的基于東道國侵權法的氣候人權訴訟。

除關注東道國侵權法的擴張適用外，跨國公司還需要注意其他法律規范的變化趨勢。外國憲法和氣候專門立法的不斷完善增加了氣候人權訴訟發生的概率。目前，越來越多的國家在憲法中承認健康權、環境權，并與氣候專門立法相結合來認定跨國公司的氣候責任。比如，巴西高等法院結合聯邦立法中規定的“污染者付費”原則和嚴格責任原則，判決禁止在收割甘蔗時使用火種，因為其會產生大量的溫室氣體。〔）面對東道國制定的越來越嚴格的減排政策，我國跨國公司應當有針對性地、更加審慎地將其納入項目規劃、建設和實施過程中。跨國公司可以憑借能夠帶動經濟發展、創造更多就業機會等優勢與東道國政府談判，以爭取東道國更多的幫助，包括但不限于技術支援、政策支持等。唯此可減輕跨國公司的經濟負擔，也有利于更好地落實東道國的氣候政策[2」，取得雙贏的效果。

五、結語

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面臨氣候危機，氣候變化對人權產生的影響正在逐漸形成共識。荷蘭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權法文化，率先開啟了氣候訴訟的人權論證司法實踐，并劍指跨國公司。“殼牌公司案”是首例涉及跨國公司的氣候人權訴訟案件，雖然一審和二審判決結論有所差異，但均昭示人權規范正在氣候訴訟中被靈活運用。這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人權法的理論，開啟了運用人權規范解釋或補充國內法進行人權論證的新模式。目前，這種模式還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如人權規范與國內侵權責任框架的適配性問題、跨國公司的氣候責任認定的公平性問題，以及法官審理案件的能動局限性問題等。但是，氣候科學的持續發展似乎正在逐步消弭此類不確定性，成為法官審理氣候人權訴訟的現實依據，跨國公司成為被告的幾率將增大。為了應對這一新趨勢，我國有必要認真研判氣候訴訟的人權轉向特點和趨勢，以保護海外正常投資和建設行為。同時，跨國公司也應明晰環境保護和經濟利益之間的界限，積極履行人權盡責義務，適時進行減排策略合規檢視，以避免不必要的或惡意的氣候人權訴訟，維護自身和國家的正當利益。

（責任編輯：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