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時代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機遇與挑戰

邊玉芳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基礎教育質量監測協同創新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心理健康與教育研究所所長；兒童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基礎教育質量監測中心核心專家；教育部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基礎教育教學指導委員會家庭教育專業委員會秘書長；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辦公室兒童工作智庫專家；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家庭教育學專業委員會副理事長，政協北京市第十四屆委員會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教育部等十七部門聯合印發的《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一2025年）》把加強學生心理健康工作正式列為國家戰略，并明確提出人工智能技術在心理健康服務領域的應用。當前，AI技術以其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智能分析能力和個性化服務能力，為心理健康教育的變革與發展提供了新的動力和方向。為了進一步深入研究、探索AI在心理健康教育中應用的現實意義和價值，本刊專訪了教授邊玉芳。

本刊編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青少年受到焦慮、網絡成癮等情緒和行為問題的困擾。當前，我國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主要呈現哪些特征？

邊玉芳：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信息技術、人工智能的日新月異，整個社會環境都產生了巨大變化，對兒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也產生了很大影響，這也是一個全球性的話題。在我國，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主要問題可能有以下特征。

一是心理健康問題多發、頻發并存在低齡化趨勢。《中國青年發展報告》顯示，17歲以下兒童青少年中，約3000萬人正遭受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有學者對我國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檢出率進行元分析發現，2010一2020年的十年間，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學生，抑郁、睡眠問題、焦慮等問題的檢出率均較高。全國基礎教育質量監測的數據也顯示，學生在抑郁、焦慮、學業倦怠、網絡成癮等方面的比例呈上升趨勢。我們也能比較直觀地從一些社會新聞上看到，青少年自傷自殘、校園欺凌、沉迷網絡等問題導致了非常嚴重的、令人惋惜的后果。同時，心理健康問題有低齡化趨勢，過去我們非常關注學生在青春期的心理健康，現在小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也必須引起重視。甚至有學者在學齡前兒童中檢出心理健康問題。

二是積極情緒體驗降低，抵御心理健康風險的能力較差。心理健康的雙因素模型認為，個體心理健康應該是沒有精神疾病和積極心理體驗相結合的狀態。意即，心理健康不僅是指“沒有心理問題”，更是要“能感到幸福快樂”。2018年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結果表明，作為積極心理品質的重要指標，我國參測的四省市學生的幸福感遠遠低于參測的79個國家的平均水平，表現出了更高的消極情感。目前，我國兒童青少年普遍面臨較大的學業壓力，“內卷”現象加劇，家長的教育焦慮被轉移到了孩子身上，他們的時間和精力被知識學習占滿，缺乏積極的情緒體驗，與真實世界的連接太弱，一旦遇到挫折或壓力，就容易引發心理健康問題。

本刊編輯：心理健康教育作為促進個體心理發展、維護心理健康的重要手段，對于培養健全人格、提高社會適應能力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當前，我國傳統心理健康教育模式在實施過程中面臨著哪些問題和困難？

邊玉芳：我國傳統的心理健康教育模式以學校為實施主體，以心理健康課堂為主陣地，以心理健康主題活動、社團活動、校園心理節等為輔助形式，部分學校配備心理咨詢室，建立學生心理檔案，對心理問題的個案有轉介機制。這一傳統模式在實施過程中存在以下問題。

一是教師隊伍的專業性和教學觀念有待提升，心理教研工作需要進一步深化。目前，我國心理健康教育教師隊伍存在諸多問題，如師資不足、專業水平較低、流動性大等，教師需要深入了解當代兒童青少年的成長規律和心理特點，從單純的“教學”向全面“育人”轉變。同時，區域內、區域間需要加強心理教研工作，提高心理教研員的專業素養。

二是心理健康教育課程開設缺乏規范性，課程教材良莠不齊。雖然大部分學校也能做到開設、開足心理健康課，但課程開設較為隨意，缺乏系統性和規范性。自前，我國心理健康教育課程尚未有統一的教材或讀本，不同地區也結合各自地區教育的特點編制了相應的心理健康教育教材或讀本，但質量缺乏保障，導致心理教師的教學缺乏參考依據。

三是心理健康教育缺乏評價體系。心理健康教育重在學生的感悟和體驗，其他學科側重于學生對知識的理解和掌握，不同學科的目標、任務不同，因此心理課程不能簡單地復制其他學科的評價標準。但由于一些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課程缺乏相應的評價體系，往往會按照其他學科的標準進行評價，導致評價系統過于死板、繁瑣，操作不便。

四是心理健康監測系統尚未完善。大多數學校在進行學生心理健康監測時主要依賴定期的心理健康問卷，并根據問卷結果建立心理健康檔案。然而，這種心理監測方法相對單一，無法及時掌握學生心理變化，對于學生心理問題的覺察和反應也缺乏時效性。

五是缺乏聯動機制，心理健康教育往往是學校“單打獨斗”，存在“家校分離”“校社分離”的情況，家長對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不知情、不配合，學校無法充分利用社區資源、醫院資源，導致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效果不顯著。

本刊編輯：2024年11月，教育部等十七部門聯合印發《家校社協同育人“教聯體”工作方案》，指出“‘教聯體'是以中小學生健康快樂成長為目標、以學校為圓心、以區域為主體、以資源為紐帶，促進家校社有效協同的一種工作方式?！苯鉀Q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教聯體”應該發揮怎樣的價值和作用？

邊玉芳：“教聯體”是以中小學生健康快樂成長為目標、以學校為圓心、以區域為主體、以資源為紐帶，促進家校社有效協同的一種工作方式?！敖搪擉w”的協同育人模式能為家校社醫協同應對兒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營造良好教育生態和育人環境創造有利條件。解決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要發揮家校社醫“教聯體”協同作用，也就是說，要整合與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發展相關的家庭、學校、社會、醫療等四類主體，通過聯責任、聯資源、聯空間，協同發力、同向同行，形成“發展-預防-干預-促進”全流程的心育環境，實現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水平的有效提升。

第一，家校社醫要各司其職，共同建設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務體系。首先，家長作為孩子健康的“第一責任人”，要充分發揮家庭教育的主體作用；其次，學校作為開展心理健康教育的“主陣地”，要堅持“五育并舉”，開齊開好心理健康課程、建好心理室、配足心理專業教師、做好學生心理普測和篩查、做好個別輔導和團體輔導，形成全方面的心理健康教育計劃；再次，社會具有豐富多樣的支持性資源，要注重整合利用好資源，在社區搭建心理資源網絡，重視社會相關公益組織建設，并開展多種形式的科普宣傳，營造全社會關注兒童心理健康的氛圍；最后，醫療衛生機構作為兒童青少年健康的關鍵守護者，應增設兒童青少年精神心理科室，加強相關專業與人才培養，做到善識、善治，并為不同階段、不同類型問題的兒童青少年制訂專業標準化的診療方案，根據問題嚴重程度進行分層管理。

第二，要加強家校社醫有機融合，推進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提質增效。要以家校社醫“教聯體”為抓手，在醫教互促、家校互動、社教同頻等方面加強協同配合、凝聚育人合力。在醫教互促上，開展醫院與學校的定點合作。在家?；由?，要加強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和完善家校溝通機制，引導家長配合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消除“病恥感”。在社教同頻上，強調社會心育資源要主動融入學校教育，并為學校心理健康教育課程延伸至社區提供有力支持，共同為學生提供更廣闊的心理健康教育平臺。

本刊編輯：北京市提出拓展AI+智慧體育、 Al+ 美育浸潤、 Al+ 勞動教育等方面的應用場景，探索AI驅動的學生綜合素質評價，助力學生個性化、多樣化發展。您認為人工智能在體育、美育、勞動教育等方面的應用，能夠給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帶來怎樣的改變？

邊玉芳：學校是學生學習的主要環境，學生在這里學習知識技能以提升他們的幸福感。這一目標是通過學校的多種育人途徑來實現的，“五育并舉”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強調要均衡發展學生的德育、智育、體育、美育和勞動教育。比如，體育通過增強學生的身體素質，培養學生的堅韌意志、抗挫力、團隊協作，還能釋放壓力、調節情緒；美育通過提升學生的審美能力和人文素養，豐富學生的精神世界，提供情感表達的渠道，體驗創造美的成就感，還能增強自我表達和情感調節能力；勞動教育通過培養學生的動手能力和勞動習慣，培養學生的自理能力，增強自我價值感，提升自尊和自信等。

人工智能在體育、美育、勞動教育等方面的應用，本身就是進一步落實“五育并舉”的積極舉措，能夠將心理健康教育貫穿育人全過程。例如，傳統的美育往往受到美術教師專業水平和課程素材的限制，人工智能就能打破這一局限。有學校運用人工智能技術，為每位學生提供個性化的繪畫技術輔導，直接給出線條、構圖、色彩的優化建議，大大節省了教師的時間和精力，提升學生創造美的興趣和成就感；還有學校利用名畫大數據，指導學生開展“名畫二創”活動，充分激發了學生的創造力和審美能力；人工智能還能打破“欣賞美”的局限，VR技術可以讓學生隨時隨地“走進”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觀看自己喜歡的作品。北京也有一些學校開始將AI技術引入學生體測，在避免人工計算誤差的同時，還能幫助學生個性化分析體測狀況，提出訓練建議。因此，學?？梢猿浞痔剿魅斯ぶ悄茉隗w育、美育、勞動教育等方面的應用，大力開展學生體質強健計劃、美育浸潤行動、勞動習慣養成計劃、科學教育促進計劃、青少年學生讀書行動等，以全方位促進學生身心健康發展。

本刊編輯：請您介紹一下當前我國中小學心理健康課程建設情況。您認為AI+心理課程體系需要如何構建？

邊玉芳：當前，我國中小學校對心理健康課程建設的重視程度普遍得到提高，絕大多數學校配備專職或者兼職的心理教師授課，不少地方也開發了適合當地學情的心理健康教材，有的學校也自己開發心理健康教育讀本，為課程建設提供抓手。但仍舊存在不少問題，比如師資力量和專業性不足、課程教材質量無法得到保障、授課內容與學生實情存在脫節、心理健康課存在德育化或學科化傾向、教學方式方法單一、課程的評價與反饋機制不明確等。人工智能的引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些不足，拓展心理健康課程體系構建的思路和措施。

Al⁺ 心理健康課程體系的構建應堅持以學生為中心、以積極心理學為取向的設計原則，關注全體學生積極心理品質的培養，個性化輔導與團體輔導相結合，另外要關注數據時代背景下學生隱私的保護。在課程內容設計方面，學?？梢越Y合心理健康課的課程目標，通過數據庫建立更符合學情的課程內容；建立以“學段特征 + 主題模塊”雙維度的教學“資源庫”或“互助式學習平臺”，結合學生心理發展特點設計心理活動、教學案例、實踐拓展等，并且在每個主題中實現學生心理發展的“螺旋上升”；開通教師評價通道與學生評價通道，結合教師的課堂教學效果和學生學習體驗，不斷豐富、優化教學資源包內容，實現課程內容的更新迭代；深化學科融合，比如結合體測數據重點關注意志力不足學生的心理韌性培養。在教學的方式方法方面，AI可以極大拓展課堂的豐富性，建立以學生為主的體驗式課堂，引入教育戲劇、角色扮演、情境模擬、心理測試、藝術療法等多種方式；還可以建立AI伴教伴學，對學生個性化表現給出針對性的反饋，幫助教師關注到每位學生的心理體驗。在課程評價方面，使用AI技術關注過程性評價和心理監測，可以有效減少心理健康課學科化評價的傾向，比如每學期生成《心理評估報告》，關注該階段兒童青少年的心理發展特點，引導教師關注學生積極心理品質的培養。

本刊編輯：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提升心理健康教師數字素養、推動教學范式變革中的作用？

邊玉芳：人工智能時代，教師的角色也在經歷重塑，教師不只是知識的傳遞者，更是學生的引導者、身心健康的促進者。我們對教師的傳統認識是“傳道授業解惑”，而“授業”這部分的作用已經可以逐漸被人工智能取代?；蛘哒f，很多學生已經主動把教師的這部分功能轉嫁給了人工智能，有不懂的題目、不理解的內容，學生自己就可以通過AI搜索、學習網課來解決。所以，教師要充分認識到這一時代變革下自身角色的改變，千萬不要把人工智能當成教學阻礙，而是要充分學習、利用好人工智能?！侗本┦型七M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工作方案（2025一2027年）》就提出要探索“未來課堂”新場景，構建新型“師-生-機”關系。這一發展可以說是大勢所趨。

心理健康教師也是如此，需要不斷提升自身的數字素養，掌握人工智能的基本原理和應用，成為終身學習的示范者，并積極推動心理健康教育的范式變革。一方面，教師可以通過在線學習平臺獲取最新的教育技術和心理健康知識，利用AI輔助工具進行教學實踐和研究。例如，教師可以利用AI工具進行課堂互動，增強學生的參與感和興趣，提升教學效果；有條件的教師還可以參與AI工具研發，為自己的學生設計個性化的AI工具。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可以幫助教師通過教學模式的創新、教學內容的豐富、教學評價的改革來推動教學范式的變革，比如，教師可以利用VR技術模擬不同的心理情景，觀察、記錄學生的反應，更準確地評估學生的心理狀態和學習效果，并提供個性化的反饋和建議。

本刊編輯：在推進AI+心理健康教育過程中，針對當前面臨的困難和挑戰，區域和學校層面應該采取哪些行之有效的途徑和策略？

邊玉芳：一是從區域層面強化 Al⁺ 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推進的重要性，研討制定相關政策文件，推進人工智能背景下的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二是整合資源，構建多元化心理健康教育數據平臺，充分利用已有在線平臺和數字資源，區域層面協助建立 Al⁺ 心理課程資源庫，完善學生心理健康監測與評價系統。三是充分發揮教聯體作用，最大范圍凝聚師生、校家社醫等主體力量，形成“發展-預防-干預-促進”的工作AI化，強調在工作中“防未病”與“治已病”并重。四是加強心理教師人工智能技術的培訓與專業發展，為心理健康教師提供學習的平臺和機會；深化區域教研成果，建立以 Al⁺ 心理健康教育為主題的區域教研機制，推出一批示范課和資源包。五是持續關注數據隱私與安全，嚴格遵守數據保護原則，在涉及學生隱私的數據處理中，使用去除身份標識和匿名化處理，保護學生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