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神話;宇宙觀;天地結構;運轉模式【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7.007【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7-0029-04
神話是神圣而真實的話語,神話之所以能夠被一個民族的成員們深信不疑、代代相傳,并在神圣的宗教和禮儀中用各種莊嚴的手段虔誠地再現,是因為神話是一個民族的宏大敘事,保存著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它是一個民族保持其歷史連續性并維系自我認同的紐帶,在古人看來,它就是他們祖先的真正歷史[]。
一、概述
神話探究了天地初開、萬物起源的過程,是人類最原始的精神文化遺產,反映出原始先民對天地萬物、自然社會的理解,亦是早期先民文化審美的集中體現。盤古開天辟地、共工怒撞不周山、女媧煉石補天、伏羲八卦圖、后羿射日,這些代代相傳、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講述的是古代先民的原始宇宙觀。這些神話收錄于《山海經》《淮南子》《子彈庫楚帛書》等文獻,雖在細節表述上有所出入,卻也基本是一脈相承的文化體系。本文所引用的神話多源于此。
盡管有學者認為《山海經》中有關四方海神之說、大九州地理學說,與方術之士借此編造神話以歆動諸侯、騙取財富有很大關系[2]。但筆者認為,想以毫無根據、橫空出世的神靈來欺瞞、誘騙上層統治階級本身可能性不大,再者,任何事物的形成和發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神話觀念在成書早前便已存在,并為當時人們普遍接受。《山海經》《淮南子》正是基于歷朝歷代政治訴求、文化需求和審美觀念的改變,以舊有神話為基礎不斷賦予新的創造,方使神話體系越來越豐富、神靈形象越來越飽滿。故而,神話里的宇宙觀理應是有據可循的,只不過隨著歲月流轉、文化變遷,加之藝術加工和潤色,有些樸素的認知以及大膽的想象被提煉成文字史料時,變成了匪夷所思、荒誕不經的神話傳說而已。
二、天地神話
《尸子》云: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這是中國所見,最早的“宇宙”一詞,其包含了空間和時間兩層概念。空間概念是相對于天地結構層次,時間概念則是相對于每日時辰變化、每年季節更替。
(一)天地形狀
“天圓地方”是目前學界普遍認可的基本宇宙形態。顧名思義,“天圓\"指天空呈穹頂狀,好似倒扣的碗狀;“地方”則指大地平坦方正。這大抵是古人通過觀察天地得出的最為直接的宇宙認知。漢代數學及天文著作《周髀算經》提及: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依托天圓地方的認知基礎,古人以數學測算的思維建立起“蓋天說”的宇宙模型。“圓屬天,方屬地”“天道曰圓,地道曰方\"等大量類似記錄在《呂氏春秋·圜道》《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晉書·天文志》等文獻中屢見不鮮。
誠然,“天圓地方”這種極為凝練的有關天地形態的表達,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才被正式提出,但早在新石器時期先民的實踐活動就可窺知一二。李新偉將凌家灘玉版、負八角星紋雙豬首翅鳥,與良渚文化玉璧、玉琮,紅山文化的勾云形器等諸多史前玉器比較研究,認為它們存在內在統一性,都是天圓地方蓋天宇宙觀的產物[3。湖南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戰國楚帛書中所記伏羲、女媧開創天地,規天為圓、矩地取法(即定天為圓形,立地為方之意),孕化萬物;早期畫像中也多見伏羲執矩、女媧執規,兩神蛇尾相纏交合的作品。這些都說明原始先民確有天圓地方的認知。
(二)天地結構
關于神話中宇宙天地,大致以下由幾個重要元素組成。
1.四極八柱
“四極八柱”在神話中有山、樹等多重象征物,主要起支撐天地之用。《地形訓》記:自東北方起,大地上以方土山、東極山、波母山、南極山、編駒山、西極山、不周山、北極山等八座大山作為支柱[4]16-67;《子彈庫楚帛書》記:天地以青木、赤木、黃木、白木、墨木這五色木為天柱[5,木朽精亡則天必塌落。這些都直觀地描繪出天穹蓋在大地上,天地以擎天柱支撐起來。天柱一旦折斷,則天地崩壞,秩序混亂,大火蔓延不滅,洪水泛濫不泄,猛禽捕食人類。直到女煉石補天,斬斷大龜四足支撐四方,天地才重歸平靜[4]248,這就是大家熟知的共工怒觸不周山、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
2.巫現與天樞
日月山,《大荒經》所記東西方各七座日月出入山中極其特殊的一座,是謂“天樞”[6]402。顧名思義,它是天地間的樞紐,是天地相通之所在。這里就引申出“山”作為天地柱之外的第二重象征意義:天梯。在神話中多為神山名木,如靈山[6]396、登葆山[6]219、昆侖山[4]162、建木[4]163等。
天梯還與另一類擁有特殊能力和身份地位的人物密切相關:巫一天地不通卻能溝通天地之人。傳說天地初始,上古時期人神不雜,民眾虔誠無二、恭敬中正,其中智、圣、明、聰者,男為巫、女為現,他們制定神之處位主次,祭祀所用牲畜、祭器、服飾,并讓先圣后代中有功德者知山川之號、宗廟之事等,讓名姓之后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等,兩界不相干擾,是故神靈降福,災禍不至、求用不匱。直到少氏衰落后,九黎族破壞舊有禮法制度,導致人神雜糅,人人可以祭祀、家家可以為巫、戶戶可以接神,褻瀆了神威、擾亂了法度、破壞了禮制,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為整頓混亂的局面,顓瑣重又接受天帝任命,切斷天地的交通,恢復到之前人神有別的狀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在古代中國的重要性可見一斑。“絕地天通”[7]實際上是當時統治階層以壟斷式的祭祀權和制度化的祭祀儀式作為維護自我統治正統性的一種政治手段罷了。絕地通天后,人類渴望通天達意、溝通神靈的愿望只能由特定人群一一巫現來實現,天梯正是巫現往返天地之間的通道。
3.三重結構
昆侖山體現出原始宇宙觀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三重。學術界對三重世界(三界)的概念還是普遍認可的。閆德亮先生將宇宙分為水平三界與垂直三界,水平模式即自西向東:西邊是以昆侖山為中心的神界,中間是人類所居之人界,東邊是仙人所居之仙界。神、人、仙三界各有屏障,人神之間有水火阻隔,人仙之間有海阻隔;垂直模式即自上而下,分別是天上的神界,地上的人界,地下的鬼界8。葉舒憲先生以“二元對立”的思想闡釋:由天、地、水三種物質形態所構成的三分世界,以地為界形成二元對立:天神世界和人類世界共為陽界,同地下的水世界即陰界形成對立[9]37。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T形銘旌帛畫也為這一思想提供了生動例證:帛畫上端是天上的景象,有伏羲、女媧、日月、龍鳳等;中部是人間的景象,大地上有動物、人類的生活場面;下端是地下世界,有魚鱉等水生動物。
4.四海環中
水域和海洋是很多創世神話中的重要母題。中國神話傳說中,大地四周被水環繞是能找到間接隱喻的。譬如,昆侖山下被弱水環繞,其外有炎火山[6]407;再如,共工怒撞不周導致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大火蔓延、洪水泛濫,女媧斷足以立四極,恢復天地秩序等。
四海,四方之海也。即大地被東海、南海、西海、北海環繞其中,《山海經·海外南經》[6]184《淮南子·俶真訓》[4]85《孟子·告子》等都明確提出這一概念。我們還能找到“地載于水”[8]的應用實證。例如,馬王堆漢墓出土銘旌帛畫,大地下方繪有很多水生動物,可知古人認為地下世界是被水縈繞的。中國傳統文化中也用“黃泉”來代指地下世界,蓋與此相關。顯而易見,“四海”的概念雖在后世得到廣泛延伸,卻依舊保有最初的地理概念。
《列子·湯問》云:渤海之東…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筆者認為,從神話角度看,水域、四海,表達的不僅是一種地理界限,更多象征著遠方混沌的未知領域,陸地則是古人已探明的安全領域,水域隔開的是混沌與秩序、未知與已知。
三、扶桑神話
孔子曾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但上古時期,確曾有十日信仰。傳說有羲和生十日[6]381,某天十日并出,莊稼枯死、寸草不生、民不聊生,后羿射去九日而救蒼生[41305-306,一日信仰才成為主流。那么,太陽究竟是如何運行?
(一)太陽運行
神話中有三株神木“扶桑一建木一若木”,對應太陽運行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三個階段“黎明東升一正午直射一傍晚西沉”。
扶桑,日所出之神木也,在東方之野,下有湯谷[6]354,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建木,天梯也,在都廣之野,處天地之中,眾帝經此上下[4]163;西方有若木,其華照地,是太陽自東往西,結束一天旅程后的棲息停居之所。然而,太陽運行實際上又是由“烏”(太陽鳥)搭載完成的,即所謂“金烏負(載)日”的傳說,因此“鳥”這一神話母題,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義。這樣大抵就好理解,太陽為什么要棲息在神樹上了。
《淮南子·天文訓》列出每個時刻太陽抵達的大致位置,構建起太陽一天的行程軌跡[4]129。晨明(黎明)時分,約為寅時,今3-5點,天將明未明、日將出未出之際,太陽浴于咸池,經扶桑神樹從旸谷緩緩升起;胱明至朝明(破曉至天明)時分,約為卯時,今5-7點,抵至曲阿,太陽已上升至扶桑樹頂,準備就緒,正式開啟新一天的旅程;食時(早食),約為辰時,今7-9點,抵至曾泉;禺中(隅中),約為巳時,今9-11點,抵至衡陽;正中(日正)時分,約為午時,今11-13點,抵至昆吾,直射大地中心都廣之野;小遷(日央)時分,約為未時,今13-15點,抵至鳥次,太陽偏西,飛鳥投林;晡時、大遷、高舂(日晡、夕食、下春)時分,約為申時,今15-17點,抵達悲谷(即西南方之大壑);晏食(日沉)時分,約為酉時,今17-19點,傍晚即將來臨;黃昏(日暮)時分,約為戌時,今19-21點,抵至虞淵,沉入崦磁山,白天的旅程結束,太陽落在若木枝干上休息;定昏(人定)時分,約為亥時,今21-23點,抵至蒙谷,萬籟俱寂,已至暗夜;夜半(子夜)時分,約為子時,今23-1點;雞鳴(荒雞)時分,約為丑時,今1-3點,天雞打鳴,天將蒙亮。
這里必須注意到,陽烏載日的白晝旅程結束后,晝夜更替涉及時空轉換的問題。結合上文,下界是一個無邊大水、黑暗無光的世界[9]17,因此晝夜交替又是從天空向水中的轉變,這時太陽鳥也進行了身份的轉化。有學者考證,太陽“載于烏”,東升西行,落入虞淵,太陽鳥解羽化龜,之后潛入地底繼續運行,自西向東回返[10],這就構成了太陽運行一日一夜的完整模式。
(二)觀象授時
古人觀察太陽運行,并對其進行精細劃分,欽定朝晝昏夜,進而總結出晝夜長短更替、陰陽動態消長的規律,目的在于表明時序和歲時結構,敬授民時,這與中國古代農耕文化息息相關,也是歷法的前身。很多學者據此著文考證。蕭兵先生提出扶桑是測影之表,用以觀測十個方位太陽的投影情況,來記錄時辰[1]。劉宗迪先生進一步論證,扶桑樹是立木為表,類似于日晷計時,樹上金烏是表上綴羽,類似于相風鳥候風[12]101-108。
除了日影測算,先民還利用山頭與太陽的位置關系構建起時空的參照系以此測定節律。這就是所謂的“山頭歷”地平歷”[13]。《大荒經》記有14處日月出入之所[6]340-359,其中12 處是山,2處是山上的樹,即扶木和柜格之松[6394-413。清代學者陳逢衡很早就注意到,這是以山為參照點,觀測日月行度來判定時歲節氣[14]。劉宗迪先生則指出,《大荒經》稱這些山峰為“日月出入之山”,表明其反映的歷法并非純粹的太陽歷,而是華夏傳統歷法陰陽合歷(分一年為十二個月,置閏月以調節季節)[12]10,大荒世界中七對日月出入之山最直接的作用是觀察太陽暑來寒往的方位移易以確定季節,標志的是太陽在一年的十二個中氣所處的方位,即所謂二十四節氣制度,并據此繪制出七對日月出入山的排序示意圖和與十二節氣的對應關系圖(圖1)[12]30。時至今日,民間仍有沿用這種觀測方法,經驗豐富的老農可以憑借太陽星辰的位置大致判定時間節律,從事農業生產;涼山彝族有畢摩(巫師)堅持每年觀測日出日入方位,并繪制簡圖,向村民預告季節農時(圖2)[15]。這些都與《山海經》中所載內容不謀而合,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神話具有一定的真實性。
四、結語
神話是一種哲學的表達,在生產力低下的原始社會,先民對世界起源、自然現象等很多問題難以作出科學的判斷,只能借怪力亂神之說加以解釋。不論昆侖神境、蓬萊仙島,都是先民基于現實生活中的難以跨越的河流島嶼、難以馴服的飛禽走獸、難以攀登的名山大川,以超自然力做出的原初認知和表達,體現的是先民對無法戰勝的自然之力的虔誠敬畏,以及對更加優越的生存環境、更加富饒的物產資源的美好向往。原始宇宙觀,既有合乎常理的實踐認知,又有悖于情理的大膽想象,是早期先民在體察天地萬物、探究天人之際的過程中形成的認知產物,映射出一個民族從蒙味到開化的演進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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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金茜(1992.10-),女,漢族,江蘇無錫人,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碩士,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