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于輕靈與沉重之間

【關鍵詞】林白；小說；空間；語言；創作特色【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7.008【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7-0033-03

討論林白的創作單純依靠女性主義理論的武器來解讀，或將之簡單地歸結于90年代的先鋒創作，都無法涵蓋她作品的全部內涵。尤其是在2000年之后的創作，林白越發偏離之前的創作路數，削弱其小說中先鋒性的元素，將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是普通女性的生活納入到觀察的范圍之內。林白在2000年之后的創作形成了諸多既具有東方文化特色，又根植于作家生命體驗和審美感悟的元素，由此進入了人類最深層共通的本質層面，在對生活現實細致的描摹中觀“萬物有靈”，對文學的道德力量進行了質疑。

下，隱含著對人生“樂天知命”的人身哲學。

一、“萬物有靈”的生命體驗

首先，生命體驗就是作家對現實的理解?，F實的多樣性取決于感受者的主體感受，林白筆下的世界呈現出強烈的分裂感，時而是《婦女閑聊錄》中極端真實的世界、《萬物花開》中的具有震懾感和奇幻感的世界，時而又是《北去來辭》中的極具現實感的貫通天地人倫的女性生存境遇。在林白的眾多小說中仿佛存在兩種“現實系統”，即客觀的現實和主觀的現實，二者既相互獨立又相互糾纏，是在虛構藝術上對生活真實和歷史真實的超越。林白的創作在先鋒的外表

《萬物花開》（2002）是一個令人驚嘆的文本，小說以一個頭腦中長了五個瘤子的孩子大頭為“眼睛”，呈現了一個奇幻世界“王榨”。小說中每一個詞都來自大地的活力。主人公大頭11歲得了癌癥，腦子里巨大的腫瘤讓他苦不堪言，口渴時就像火山在喉嚨里燃燒。但這個病孩子卻有著驚人的生命力，他和他的瘤子共生著，過著奔放、機智、又幽默的生活。大頭說：“瘤子就是我腦子里的花，灰色，重疊，花瓣緊湊。它每天飛出我的腦子，但又要回到我的腦子里喝水，我的腦子是它的土地和花盆，以及它睡覺的地方?！盵1]5但是，大頭是個天生的樂天派，他甚至學會了跟這個瘤子和平相處，瘤子也仿佛有了靈性成了大頭的朋友，會想象，會編順口溜，帶給大頭在王榨完全不同的體驗。在瘤子的帶領下，大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瘋狂的，甚至有著嬉皮精神的王榨。王榨里的人氣氛熱烈地打群架，異常大膽。小說展現農民進入到商品社會的一種生活狀態，反映的是中原地區民間的生活態度，面對生生死死，永遠秉持堅強、韌性、狂歡的態度。以殺豬的二皮叔為例，不僅殺豬殺得活色生香，把豬的前世想象成一個個女子，將熱愛和屠殺結合起來，還是個名副其實的能工巧匠，他融會貫通，造銃、炸藥、鐵砂、香樟、抽蟲樣樣精通，甚至還是做家具的高手。“二皮叔已經成為一個怪物，他走路的時候像一只鴕鳥，飛的時候像一只大雁，殺豬的時候像流星，食品站的人一來，他就成了隱身人?！盵1]164《萬物花開》這種“方物有靈”的寫法，寫的是沉重的現實和切膚的感受，但文學與詩性把它帶到了天上。大頭應該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和感受者，以人類的自然本性打通物象世界與心靈世界。這是天性的呈現，是為了表現心與物兩個世界之間的種種情態。林白用大頭這個形象去無限地解構了理性對“物”和“自我”關系的理解，大頭腦子中的瘤子就像現實的另類感受器，對現實和過去的記憶都在這個瘤子的作用下變得極有趣味，用純粹的“物”與“心”的交感建構現實，表現出對認知現實的深刻反思。

其次，是對空間與物質的“靈”的思索。林白的小說幾乎每一篇都會寫到植物。植物書寫也可以看作是林白“萬物有靈”生命體驗的展現?！侗绷鳌芬砸黄绷鞯貐^的植物志為序篇，“無盡的植物從時間中涌來”，這些植物如此的生動美麗，就仿佛故鄉的那些活在作家生命中各色各樣的人2。生長在三月北流河邊的木棉花，轉世輪回的勒魯，依傍棺材坑生長的劍麻，遠赴異邦的鳳凰木，還有龍眼、雞蛋花樹…這些植物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流，證明了北流悠久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植物隱喻著人、時間、歷史和生命的關系。在作家的筆下，這些植物是有神性的，有著這些植物的空間也是有記憶的。以植物之有形喻生命之無形，林白讓想象和感受游弋在紛繁的思緒中，直到找到了“無形的思想”與“有形的物象”的契合物，才能夠充分表達寓言尚不能涉足的那片思想和情感的原始森林。這與《文心雕龍》中“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的思想暗合，講的是文學創作要講究精神與物質的交融，以達到心與物、形與神、內與外的合一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神”居內，“物”居外；“神”以情感、思想、氣勢和內質為關鍵，“物”經“耳目”感知之后以語言為傳導。兩者唯有經過“想象”交游后才能使內外通暢，從而達到物我合一，形神兼備。

二、道德“懸置”的敘事立場

1999年創作的《玻璃蟲》在最后一章想把青春的文本和電影結合起來，進行規劃和設想。林白的大膽描寫讓她在90年代備受敵意和冷落。讀了這部《玻璃蟲》中大膽的表露，當下的讀者應該可以想象得到當時對林白的質疑。她的《婦女閑聊錄》也曾一度被認為是“最膽大包天的嘗試”，將“性解放”的觀念與民間的狂歡相結合，以口述實錄式的形式記錄中國農村女性的生活。小說以“閑聊”的對話體，通過農村婦女木珍的講述，以2004年3月、6月、7月，2001年5月、6月等時間點為坐標，講述王榨地區的婦女命運?！耙粋€普通的勞動人民開始說話了，而她一旦開口之后，我們發現她的世界那么豐富、生動?！盵3]230小說以形式的“奇”和內容的大膽將農村女性生活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從辦年貨、拜年、婚喪嫁娶等農村風俗，到“第一次看見死人”“看人生孩”的獨特農村經歷，再到略帶傳奇色彩的“超生”人物線兒火、能看見死去的人的桂香、活得渾渾噩噩的秋蓮和冬梅，大多數婦女跟她們生存的土地一樣，體現了原生的欲望，缺少羞恥觀念。木珍作為敘述者，也是王榨婦女的一部分，盡管現在去了楊柳青、天安門，但在骨子里還是地道的王榨婦女。小說顛覆了既有的文學觀念，以一種自由不拘束的方式，改變了人們對農村婦女的刻板印象，將潛藏在文化中習焉不察的東西展現出來。小說表明，沒有文化的木珍的世界也是豐富的，她對冬梅的心理極為有意思，混亂、不高雅，但是有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的聲音是民間的，為魯迅所謂“無聲的中國”發出了聲音，形成了從聲音到文字的通路。

她的《婦女閑聊錄》記錄了中國大地上最普通婦女的聲音，將在地感體現出來。小說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新的文學倫理觀，林白在小說后記中說道：“我對自己說，《婦女閑聊錄》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樸素、最具現實感、最口語、與人世痛癢最有關聯，并且也是最有趣味的一部作品。它有著另一種文學倫理和另一種小說觀我聽到繼而寫下的，都是真人的聲音，是口語，它們粗糙、拖沓、重復、單調，同時也生動樸素，眉飛色舞。是人的聲音和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沒有受到文人更多的傷害?！盵3]226同時，它也打開了讀者的理解?！啊秼D女閑聊錄》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像一株野生的植物，蓬勃、頑強，它自己拔節，按照自己的樣子生長，誰都不能修剪它。在敘述中，你不得不變過分的主動為有節制的被動，把自我的自由和他人的自由融為一體，復制他人的狂歡從而獲得自我的狂歡。而狂歡精神正是我夢寐以求的。[3]228

正是這種道德懸置的創作立場，讓她筆下的女性的不幸與“惡”無關，只是因為她們無法在當下安頓的內心。林白善于為小說設置道德懸置的場域，讓人物身上天然的、野生的、真實的彷徨與不安成為人物思想和行為的動力，而不去評價人物的善惡?！叭f物有靈”的生命體驗恰需要這樣的立場，才能窺見生命的奧義。

三、輕靈和沉重之間的“命運之思”

林白的小說常常讓人陷入對生活意義的沉思，她的創作自《北去來辭》開始，到詩集《母熊》，到《北流》，越來越體現出作家一點點走出“女性”命運的局限，從更高更大的維度上思考命運的創作轉向?！短O果》一詩以擬人化的寫法，把蘋果的腐爛過程寫出了荒原般的存在感。從一個蘋果想到人的存在，想到里爾克與塞尚，想到存在的價值和生命的輪回。而林白小說中常常跳躍在感知的輕靈與心靈的沉重之間：輕靈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與飛翔的渴望，一是超越身體的感受；沉重則體現在對生命之重，尤其是女性生命之重的體察中，常常以碎片化的形式消解生命的沉重。

她筆下的沉重是透不過氣來的命運的沉重，如《一個人的戰爭》中林多米的成長，她沒有王安憶筆下“雯雯”們擁有的愛和幸運，所有的作為女性生命中成長的“拔節”都是一個人在惶恐與不安中度過。作家讓林多米在28歲時遇到神婆，其實就是對這種難以改變的命運事實的感嘆；《紅色蛙類的消失》中只相信愛情的子速是如何被現實打擊；《猜想》以圍繞姚笠展開的猜測寫閑言碎語與社會輿論對女性的傷害和影響；《北去來辭》中幾代女性命運相互交叉，外婆陳碧薇的丈夫在1949年病亡，因而躲過一劫未被劃分為地主，海紅一輩子都“別扭”，直到暮年終于學會了和生活和解。在《北流》中出現的關于一代人歷史苦難的敘述都是實在的沉重，但林白的寫作常常將這些苦難與人生的輕靈交織書寫，形成的一種女性作家中獨特的韻味。

首先，小說中經常出現輕靈的象征物，《萬物花開》中的“萬物有靈，萬物都有翅膀”。有了翅膀就能有了飛翔的能力，可以擺脫紛爭、煩惱與無奈，可以獲得更加廣闊的空間，擁有逍遙的人生。但是這翅膀又是極為珍貴的。小說的主人公大頭是最悲慘的孩子，但是在林白筆下卻是最有生命力的形象，他正是因為有了腦袋里的“瘤子”，可以肆無忌憚地觀察和參與這個世界，因為極為沉重的疾病反而獲得了極輕靈的生存體驗。

其次，以輕靈的方式介入歷史的沉重?！痘乩戎巍分小拔摇眮淼秸录艺瑯翘綄ぶ鞗龊推呷~的故事。小說以感知的方式打通歷史和現實的關系。小說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講述著，“我”到了水磨之后就得了一場重感冒，被七葉下了蠱。因而分不清現實和歷史，一會兒是歷史現場的見證者，一會兒又與老年的七葉在現實中相逢。朱涼非常喜歡在章家宅樓三樓的回廊之椅上沉思默想，而“我”就由這個回廊之椅與歷史實現了對話。小說中寫“我”（文中為小林）在水磨的“異鄉感”，感覺是如此的真實與輕盈，但真實是何等的殘酷：朱涼是資本家章孟達的三姨太。當陳農一伙人狂歡一般搜索章孟達的槍，當找到槍在一棵大樹下，小說是這樣描繪的：“面對大海的人們腦子里想著一桿槍，他們中的某一個人用手指出了記號，就像一雙神奇的手，伸手一劃，深不可測的茫茫大海瞬間向兩邊分開，海水退去，烏黑發亮的槍安然露出它們珍貴的容顏。他們順著記號望去，看到了在濃密暗綠的枝葉間隱約可見的包裹。”[4]本應該嚴肅沉重的場景在這里是極為安靜寧謐。這種化沉重為輕靈的寫法應該與作家的性格有關?！吨乱痪牌呶濉窇撌亲骷业谝淮巫鳛槌扇说某鲎?，到“廣闊天地”的六感插隊。小說是一部有趣的回憶錄，小說以輕松的筆調回憶那時的人和事，全然沒有那種“一代人”的失落感。“在平庸的日子里，我喜歡聽安鳳美說她武藝高強，能赤手空拳打倒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喜歡她有一個舞起劍來水潑不進的父親?！边€有傳奇的生靈“豬精”小刁，有著詩人和壯士雙重的靈魂。在六感的日子是踏實的，也是充滿幻想的，有著年輕人的詩意和想象，狂想來到北京，“多少次我把自行車當成馬背，夢想著自己是一名攜劍的俠客，穿著白色的衣衫，如流星般迅猛，輕盈地飛過六感的上空”[5]，輕靈的方式介入歷史的沉重才更能營勾出一代人的精神路徑與歷史之思。

四、結語

生活在20世紀的每一個人都深刻地體驗著城市多元化發展和現代化都市的飛速建設所帶來的生活體驗的多元化和個性化。同時，都市日常生活空間的異質性確立了生活經驗的多元主義表達方式，并從根本上為審美生活的個體化、多元化、異質化提供了可能。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觀察林白的創作，90年代的她將私人空間無限放大，拋棄公共空間的價值規范，全身心地書寫自己生命的真實的空間，實現了自我精神定位，多是在對自我的窺視中流露出對幽閉、孤寂、陰暗的私人空間的偏愛以及對吞噬個性的外部空間的拒絕，內蓄著一種現代主義情緒，并認為這是女性寫作的目的性和先鋒性之所在。

參考文獻：

[1]林白.萬物花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2]林白.北流[J].十月·長篇小說，2021（雙月號3-4）.

[3]林白．婦女閑聊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4]林白．紅艷見聞錄[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2：78.

[5]林白.致一九七五[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