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個水泥管子啊!”媽媽把手臂張開,盡力地張開說道,“到縣城國營食堂吃飯,一進飯館門,每個人就得在脖子上套一個重達好幾百斤、用來排水的水泥管子,然后才能夠吃飯呢!”
“為什么呀?”我問。毫不夸張地說,那時我們兄弟幾個都是光著屁股的小孩,我們唯一的夢想就是能吃上一頓有肉的飯。
“為什么呢?”我們兄弟幾個眼睛驚恐地瞪大。一聽媽媽這話,我們的脖子伸得更長了,一起呆呆地望著天空,全然不知這是媽媽故意騙我們才編造出來的話。或許是因為在家鄉大家都把飯館簡稱為館子,所以媽媽才這么聰明地把館子和管子聯系起來,創造性地編出吃飯要套水泥管子當鎖的說法,用來嚇唬我們這些饞嘴的。
“媽媽,我們去看看行不行啊?”哪怕媽媽說的水泥管子再厚一百倍,再重一百倍,可肚子餓是實實在在的,所以我們還是不停地纏著媽媽。
“真的,媽媽怎么會騙你們呢?”自從媽媽說了那樣的話之后,我們是有些害怕了。但好奇心又驅使著我們想去看一看,那些吃完飯的人是怎么背起那么巨大沉重的管子,然后還能順利吃完飯并且活著回到家的。
“孩子啊,那管子套上去可是會壓死人的。”這就是媽媽不帶孩子們去縣城食堂吃美味的理由。“套上那個沉重的家伙,連嘴都沒張開,就會被壓斷脖子,壓折腰桿…”媽媽每次說完這些話,都會轉過身抹幾把眼淚。
“媽媽不也是怕你們被那破管子壓死嗎?”看到媽媽每次都這么悲傷,我們只能罵食堂的人太不人道。不過,我們也有點懷疑那管子是不是真的存在,更相信就算套上那管子也能吃上飯,并且還能活著回來。不然的話,那些吃完飯的人是怎么出來的呢?
饑餓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我們,讓我們每天都想著去縣城食堂吃那口有肉的飯。
“要是能吃到一口有肉的飯,那該多好啊。”我們一想到飯館,就口水直流。說真的,哪怕是能到縣城的國營食堂喝上一口帶肉丁的湯也好啊!
可現實是,我們想了一天又一天,卻連半口都沒吃到。因為媽媽手頭根本沒有一分錢。可媽媽卻說,怕孩子們被那沉重的管子壓死。在媽媽眼里,每個孩子都是她的心肝寶貝,沒有什么都可以,怎么能讓孩子們去送死,而失去自己的心肝呢?
孩子們和大多數人家的孩子一樣,常常餓得前胸貼后背,眼睛發花。越餓,我們就越天天做夢。在夢里,我們一家人一起走進飯館,吃到了肉飯,吃到了大碗的菜和面包。可在現實中,媽媽只能用草根和糠皮來填塞我們可憐的腸胃。盡管媽媽描述的水泥管子沉重得像山一樣可怕,但只要一坐下來,我們還是會一再央求媽媽帶我們去。
“媽媽,你就放心帶我們去吧。哪怕讓我們看一眼也行!”
“媽媽,相信我們,我們一定能背得動它的。”我們也相信自己,即便那個水泥管子重得像山,作為男子漢,就算死也要扛起來!我們都站起來,在媽媽面前不止一次地挺直了少年那本就該挺直的腰桿。
“媽媽,我不吃,我就看一眼好嗎?”我們一遍遍哀求媽媽,但看到媽媽又哭了,只能一次次妥協。
后來,媽媽都怕我們靠近她了。因為我們只要一靠近她,饑餓的嘴巴一動,肯定就會求她帶我們去飯館。媽媽實在不想讓孩子們提到食堂這兩個字,一聽她就會生氣。因為對她來說,哪怕一碗飯只要一毛錢,她也沒有。沒有錢拿什么讓兒女去國營食堂享受呢?那可是相當高級的膳食啊!
有一次,或許是我們實在太餓了,媽媽又被我們纏得沒有辦法了,她就問:“管子你們見過嗎?圓圓的,中間是空的,用來流水的水泥洞洞。”孩子們點點頭。這些安在水溝上的水泥管子,又大又重,就是幾個壯小伙也絕對是背不起來的。孩子們不由得個個皺起了眉頭。盡管我們兄妹5個,有4個是男孩。
“進了飯館門,人家就要給你們套這樣的管子。不把你們壓死才怪呢!”媽媽那次突然提高了聲音,并且把頭扭向一邊,憤怒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眼晴里仿佛噴出火來,責怪我們太不懂事。但在她扭頭轉身的時候,我們分明看到她又流眼淚了,那淚水比她洗衣服擰出來的水還多,嘩嘩地流。
“媽媽,套個水泥管子,哪怕再套什么,我也不怕,我…”媽媽沒想到,孩子們一個個像小英雄一樣,拍拍瘦得骨頭凸起的胸膛,“能背起來,也能放得下!”
“混蛋,你們真是一群混蛋!”媽媽一下子就怒了,站起來憤怒地推開了我們,她從來沒有這樣發過脾氣,她的手掌帶著風,搶得呼呼作響,“你們說,你們一個個要是被壓死了,媽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媽媽號陶大哭起來。
媽媽望著她的兒子們一個個捂著臉不吭聲,她嘴里呼出的氣流好似十二級臺風,吹得孩子們都低下頭閉上眼睛不敢看她。媽媽卻久久地沉默著,一個勁兒地流眼淚。
“縣城遠著呢!”家到縣城35公里,要翻過山,越過河,還得過沙漠,是很遙遠的。這遙遠不僅指路長得憑我們的兩條麻稈般的腿難以跑到,還指那碗肉飯的遙不可及,它仿佛比縣城與我們村的路還要遠上一萬倍,崎嶇一萬倍,比登天還難。“這一生,做媽的,也最遠跑到了場上,最高才上到了房上。‘
“不套的話,都吃完一抹嘴,不交錢就跑了。管食堂的人怎么辦?必須得套住。”等了好久,二哥握緊了拳頭,三哥也握緊了拳頭,眼晴和媽媽一樣,顯得空洞異常。
“媽媽,媽媽,我們不去!”那一瞬間,我們好像突然都懂了,什么叫困難重重,什么叫千難萬險。媽媽其實也肯定想吃肉飯,只是她確實能力有限。兒女們可都是媽媽的心頭肉呢。一想到那管子的重量,我們便再也不敢吭聲了。
“這么重的管子,好幾百斤呢!只有神仙才背得動啊!”媽媽見懷里的孩子們被嚇住了,松了口氣,笑了起來,笑得眼淚嘩嘩直流。
“那大頭為什么敢去吃呢?”一天,大哥又問媽媽,因為他的同學大頭老是吹噓自己去縣城飯館吃過很多次飯。
“人家的姐夫是公安局局長,你沒看見他姐夫經常背著槍嗎?”
“哦!我明白了,他們不敢拿管子去套公安局局長的親戚,是怕他姐夫用槍打爆他們的腦袋。”大哥到底是大哥,好像什么都知道,還雙手做了個瞄準的姿勢。
“對。”媽媽咬著牙,神情很是堅決。
我們終于明白,去飯館吃飯這事兒,不同的人待遇是不一樣的。窮人就得背個大大的水泥管子。一想到這里,我們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怒火。從那時起,我們就暗暗下了決心,等將來長大了一定要砸了這家破飯館,廢除這個破規矩,好讓天下饑餓的人每天都能在飯館吃飯。
我們兄弟幾個一直因為大頭能到飯館吃飯而我們不能、還得背管子這事而生氣。只要看到隊里溝渠上安裝的水泥管子,就總是舉起石頭砸,直到砸得自己沒力氣了才肯罷休。因為砸管子,隊長還找了我們媽媽,扣了媽媽幾個日的工。我們呢,也被媽媽用牛鞭子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有了這樣的經歷,我們看到大頭在公安局工作的姐夫時就更生氣了。看到大頭的姐夫經常開著黃色的小汽車來,來的時候總是背著一桿槍,要么打鳥,要么打野兔、野雞之類的。就好像他那桿槍專門是用來打鳥、兔兒的,專門為了他小舅子去飯館吃飯才背著的。每次看到大頭的姐夫戴著大蓋帽,穿著公安制服,背著槍,神氣十足地出現,我們就恨不得沖上去,奪下他的槍,去找那些讓去飯館吃飯的人背管子的家伙拼命。
每次,公安局局長的小舅子大頭從飯館吃完飯,帶著油光光的嘴回來時,都舍不得把嘴上的油擦去,就像展示一件罕見的寶物一樣,把油嘴亮出來。可小孩子哪里懂得這些呢,大頭那油光閃閃的嘴就像一把刀,在狠狠地戳我們的心,讓我們痛苦得不得了,就像心肝都要碎掉了。
大頭嘴上的油圈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們。可是大頭好多天都不擦掉。
就在大頭又一次吹噓自己去飯館吃了飯時,同學們氣得滿腔義憤,聲嘶力竭地把事情全都說了出來,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們一家和他姐夫一家人是怎么去飯館吃飯的,而其他人又是因為沒錢,背不動那沉重的水泥管子,最后只能放棄去飯館吃飯的真相。這樣的揭露讓我們感覺很暢快。大頭雖然不停地辯解,但不管他怎么辯解,在當時都沒有一點用處。更可悲的是,我們班上的同學們回到家向父母詢問,卻沒有一個父母說出真相,都說吃飯確實要背個水泥管子的。全班同學的媽媽們居然都給了孩子們這個相同的答案,都騙了自己的孩子。
又過了一個星期,大頭的油嘴又在閃著光了。大頭說,他又去飯館吃了一回飯,還啃了一根很大的骨頭。當大頭把雙臂張開,張得很大很大的時候,他沒
有察覺到,同學們的恨意也張開了,張得好大,好大。
孩子們根本不相信,都一下子憤怒到了極點。
“炒豆子,炒豆子!”大家齊聲呼喊,一下子圍住了大頭。
“你吃!”
“你吃!”大家的拳頭和腳尖都朝著大頭而去。大頭于是像殺豬一樣大聲叫喊,真的像一粒被炒的豆子,在孩子們圍成的“鍋底”里蹦來跳去。一群憤怒萬分的孩子拳腳并用地發起威來,于是大頭的頭上、背上、腿上,各個部位都全面地、狠狠地被大家的拳腳招呼了個遍。盡管大頭叫得越來越兇,但沒有一個人停手,拳腳反而更加兇狠了,每一拳、每一腳落下也更加有力了。就好像大頭是縣國營飯館的一塊肉,每個人都必須從他身上挖一塊下來吃了才痛快。氣憤加上沖動,每個人都拼命地把拳頭往大頭頭上砸,使得這位公安局局長的小舅子不得不承認:去飯館吃飯就是要背幾百斤重的管子的。
大頭好可憐,被父母拉回去,竟然在炕上一躺就是三年,最后誰也想不到他變成了一個瘸子,瘸了一生。
作者簡介:
李興泉,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小學教師,曾在《讀者》《青年作家》《鴨綠江》《延河》《飛天》《天津文學》《參花》《短篇小說》《北方作家》《唐山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黃河文學》《遼河》《重慶文學》《三角洲》等刊物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