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翻開一本舊小說,不是干兒子干女兒,就是拜把子兄弟?!度龂萘x》開篇,即“宴桃園豪杰三結義”。《金瓶梅》繡像本第一回,又是“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水滸傳》的賽珍珠譯本,書名干脆叫《四海之內皆兄弟》?!段饔斡洝防?,孫悟空曾與牛魔王結拜過,盤絲洞里七個蜘蛛精,也各有一個干兒子。《紅樓夢》里,薛蟠跟柳湘蓮結為兄弟,賈寶玉收賈蕓做干兒子等。
養子、拜把子兄弟是中國歷史文化的一個大題目。養子問題往往牽涉家族的傳承與皇權的轉移,結義兄弟也經常關系到社會力量,尤其是武力的聚合,小則改變個人與家族的命運,大則扭轉王朝與歷史的走向。
舉中國最后的兩個皇帝為例。同治帝無嗣而崩,慈安、慈禧太后傳旨,將咸豐帝的侄子,也是慈禧妹妹的兒子,四歲的載湉繼嗣咸豐,是為光緒。光緒帝又無嗣而崩,慈禧太后臨死前一天傳旨,將光緒帝的侄子、三歲的溥儀繼嗣同治,是為宣統。
再看民國時期,袁世凱與徐世昌早年結義,張作霖有七個把兄弟,蔣中正不知道跟多少人換過帖又翻過臉:陳其美、戴季陶、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
總之,要想對兩千年來中國社會的系統運作覷個真切,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都繞不開這一套東西。
古代宗法制社會最重父系的傳承,假若自己生不出或者養不大兒子,就出現了絕嗣的危機。這就需要一套替代方案,以擬親的方式讓養子繼嗣,來維系家族的香火不滅。有學者歸納了四種丐養類型:救恤型、繼嗣型、娛樂型、功利型。
救恤型養子往往是失怙喪親的孤兒,收養人出于憐憫之心,常贏得鄉里的尊敬乃至官方的表彰,可置之不論。
繼嗣型養子,功能與目的最為明確,就是首發出了狀況,于是替補上場。漢哀帝、宋英宗、明世宗等,都是近親和旁支作為嗣子而上位的。宋孝宗趙昚與宋高宗趙構雖七世分叉,仍能以養子繼嗣。因為“神不歆非類”,由異姓養子承襲大統是不合法的。絕無僅有的案例,只有一個后周世宗柴榮,那是因太祖郭威子嗣皆為劉承祐殺死,只好傳位給內侄兼養子的柴氏。
娛樂型養子,以曹操所收養的秦朗、何晏為樣板。曹操納其母而撫其子,視若己出,且兩人都沒有改姓。新舊《唐書》都提到楊貴妃收安祿山為養子的事,可歸入這一類型。姚汝能《安祿山事跡》所敘的“洗兒”場景,“玄宗就觀之,大悅”。加上祿山語雜諧謔,又能為胡旋舞,活脫脫就是一個耍寶。
最有看點的,是功利型養子。準確地說,應該叫義子,養不養都無所謂,關鍵在認。歐陽修《新五代史·義兒傳序》曰:
嗚呼!世道衰,人倫壞,而親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異類合為父子。開平、顯德五十年間,天下五代而實八姓,其三出于丐養。蓋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將相,豈非因時之隙,以利合而相資者邪!
歐陽修說理精切,論事卻略有疏忽。五代八姓中的三個義子皇帝,后唐明宗李嗣源是十四五歲被李克用收養,末帝李從珂更是十歲被李嗣源納為假子。《義兒傳》中八人,嗣昭、嗣本、嗣恩,賜姓改宗都在年少時。存孝、存進、存賢,則在被俘后。他們的身份是被動的,利用也是單向的。真正的利合勢交,各取所需,是朱溫和他的義子們。此風之大熾,是《資治通鑒》所指出的:“唐末宦官典兵者多養軍中壯士為子以自強。”
養子之外,“約為兄弟”的現象也比較多。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是小說家言,關羽同曹操手下大將張遼、徐晃都稱兄道弟才是歷史事實。孫策與周瑜“推結分好,義同斷金”“升堂拜母,有無通共”。
兄弟是江湖的通行證,山寨的招股書,于是石勒“命”張督“為兄”,高歡“命”高隆之“為弟”,北方五胡的兄弟們納頭便拜,把兄弟關系變成純粹的利益關系,令顏之推很是不齒: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始如終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后,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 托子為弟者。
顏之推是把結義兄弟看得很重的。但揆諸史實,功利型的“約為兄弟”更占上風。杜詩《草堂》寫徐知道在成都為亂,叛賊“中宵斬白馬,盟歃氣已粗”,十有八九是結義拜把子,轉眼卻勢不兩大,倒戈相誅,正所謂“以利交者,利盡而交疏”。
《金瓶梅》寫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官宣理由是:“伏為桃園義 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逼鋵嵳f穿了,不過是西門慶口中的“彼此扶持,有個靠傍”。故大家敘財敘勢不敘齒,推西門慶做了大哥。
養子也好,結拜兄弟也罷,無非是借了擬親的手段,給兩個人的關系加上了一點名分,把“漠不相干的路人”變成“超乎尋常的親族”。但是,這也產生了一個不可回避的倫理問題:你怎么對本生父母做交代?
除了救恤型,不管是為了繼嗣,還是出于功利或娛樂,養子都意味著某種拋棄與背叛。明世宗嘉靖帝的“大禮議”,即為此相爭不下。嘉靖帝原是孝宗弘治帝的侄子,武宗正德帝的堂弟,正德無嗣而崩,十五歲的他遂以藩王入繼大位,內閣首輔與一干大臣卻要他先過繼給孝宗做嗣子,不稱自己的生父為“皇考”,卻稱“皇叔考”。嘉靖惱了,認為自己繼統不繼嗣,犯不著棄為人子而轉為人后:“父母可更易若是耶?”三年后,百官以集體被打屁股而封了口。
對于兄弟結拜,這也是一道難題,因為要共享單爹,分享雙爹。劉邦不糾結,答題比誰都快:“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庇腥丝删筒粯芬饬?。庾袞不拜他人之母,說:“夫拜人之親者,將自同于人之子也,其義至重,袞敢輕之乎?”他是《晉書》“孝友傳”中人,才會這么想。換在“義兒傳”里,早就磕頭如搗蒜了。
擬親關系,以義為名,而義很容易作假。《容齋隨筆》卷八有云:“自外入而非正者曰義,義父、義兒、義兄弟、義服之類是也?!彼裕髫摿x的養子屢見不鮮,結義兄弟互相捅刀子的事更層出不窮。在根本的利害沖突面前,是《三國志·呂布傳》王允說的“今憂死不暇,何謂父子?”也是《北齊書·神武紀》慕容紹宗說的“親兄弟尚爾難信,何論香火!”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