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戰國時代的歷史應以三家分晉為起點?因為假使晉國不分裂成為三個國家,則七雄并立的局勢也就不會形成。在春秋時代的大部分時間當中,所謂霸業者都是靠晉國來維持。由于有晉國這樣一個超級強國的存在(梁惠王說“晉國天下莫強焉”),所以北面可以阻止狄人的南侵,南面可以阻止楚人的北上,而西面也可以阻止秦人的東進(在那個時代秦經常是晉的同盟國而且只能以“遂霸西戎”為滿足)。
自從晉國內部發生政變而分裂成為三個國家之后,天下形勢(權力平衡)遂開始發生重大的改變。除狄患已經大致被控制外,秦、楚、齊,遂分別從西、南、東三個方向窺伺中原,想要填補晉國分裂后所留下來的權力真空,而晉國的繼承者魏、趙、韓三國,則處于內線的地位(中央位置)以對抗三面的壓力。當然這只是概括之論,實際的演變是遠較復雜。若是引用現代國際關系學者所使用的名詞,戰國時代的國際關系屬于一種“多元權力系統”的典型。國與國之間的利害關系相當微妙而復雜,彼此之間有競爭也有合作(燕國在地理位置上比較偏在北面,在七雄中它是最不重要的)。這七個國家互相斗爭,其經過是相當的復雜,但大致可以分成四個階段:
三家分晉之后,魏所分得的地區也許是最好的。面積雖然沒有趙國大,但是趙國比較偏向北面,有夷狄之患,而魏國所占的卻是舊晉國的精華地區。至于韓國不僅面積最小,而且最易受攻擊(韓非說“應天下四擊”)。所以在“三晉”中只有魏國最有承襲晉國傳統的資格。魏國開國之君文侯及其子武侯,前后統治了76年,勵精圖治,國勢日強。其最大的成功是能夠任用人才。第一位值得一提的是文侯用的李克(悝),他是我國首著《法經》(法律教科書)的學者,可以說是法家的開山大師。以后商鞅在秦國所采取的政策也是以他為模范,其次就是武侯所用的吳起,他后來又把改革的思想帶到了楚國。
武侯之子自稱為王,就是孟子所見的梁惠王(因為遷都大梁,所以魏國也就常被稱為梁國)。梁惠王企圖恢復舊晉國的雄風,他所采取的戰略是首先統一三晉,但是當他伐趙伐韓的時候,每次都由齊乘其后而功敗垂成。這也由此發生了歷史上有名的“桂陵之戰”和“馬陵之戰”(孫臏在馬陵之戰中曾杰出的表現)。魏國爭霸不成,齊國的阻力最大,但秦楚兩國也曾趁火打劫,所以梁惠王親口對孟子說:“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庇纱艘簿涂梢园l現多元權力系統的一項特點,即任何國家若欲破壞現有的權力平衡,則必然會遭到其他國家的聯合反對。最后,魏終于與齊妥協,彼此相王(即雙方承認對方的“王國”地位),而結束了這第一階段,前后共37年。
齊國自田和篡位稱侯,傳兩世到威王,兩次擊敗魏國,其子宣王繼位,國勢大盛。此時,秦國也日益強大。秦惠王派張儀去離間魏楚兩國與齊國的關系,而使后者處于孤立的態勢。于是也就形成了齊秦之間的權力平衡。
到此時,齊國突然犯了一個極大的戰略錯誤,它不集中全力來與秦爭天下,反而分散資源去貪圖近利,北進侵燕,南進侵宋以自廣(擴大權力基礎)。這樣也就引起了國際的不安和譴責。于是燕將樂毅聯合燕、秦、魏、韓、趙五國的兵力伐齊,齊湣王走死(逃亡他鄉而死),國勢遂一蹶不振,而秦國則坐享漁人之利。這第二個階段共48年。
當魏齊兩國的爭霸先后失敗之后,秦國即將要獲得獨霸的地位。此時幸有趙國崛起,始能勉強地拖延了一段時間。趙國強盛的主因是武靈王胡服騎射(武靈王元年為公元前325年),換言之,他把一種新的兵種(騎兵)引入了戰斗序列,遂產生了戰術優勢。此外,趙國在這個階段名將輩出,例如廉頗、趙奢、李牧等。
到了這個階段,東方諸國尚有能力抗秦者也就首推趙國,所以六國合縱常以趙為盟主。秦趙之間的戰爭是以“長平之戰”(前260年)為決定性會戰。在這一戰中秦將白起擊敗趙將趙括(趙奢之子),坑降卒45萬(這一數字不免夸大),其為戰國時代最偉大和最慘烈的會戰。從此趙國無能為力。這個階段大約29年。
長平之戰以后,秦國統一天下的趨勢已經形成,其最后成功不過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而已。孔子的六世孫曾相魏九月,因“陳大計輒不用”而喟然自嘆的子順,在公元前259年(即始皇統一天下前38年)感慨地預言說:“當今山東之國敝而不振,三晉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齊、楚已屈服矣。以此觀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盡為秦乎?”
子順所預言的時間雖然比實際較短,但秦國統一大業之所以延遲了十多年才完成,那是由于內部的問題,而不是受到外來阻力。因為一代名將白起受猜忌而死,繼秦昭王的兩位君王都享國日淺,等秦王政沖齡踐祚時,政權又暫時落入母后和相國(呂不韋)之手,所以才會如此,否則子順所預言的20年也許還會太長。這個最后階段,大約為36年,其起點是邯鄲解圍(前257),即歷史上有名的信陵君(無忌)救趙之戰,其終點為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自上皇帝尊號。
秦之統一六國,從戰略的觀點上來看是一個標準的“長期斗爭”典型。從秦孝公用商鞅變法算起,到秦始皇統一天下為止,前后經過六個朝代,所以賈誼說他是“奮六世之余烈”。以時間而論,長達140年(秦孝公元年為公元前361年)。此種戰略的運用經驗及其成功的理由,的確是一種極有價值的戰略教材,值得深入分析。
(摘自《歷史與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