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 清揚婉兮

摘 要：2024年，河南博物院和山西博物院聯合舉辦的“晉國雄風—山西兩周精品文物展”在鄭州博物館開幕，展覽向我們揭示了泱泱晉國從西周始封、春秋爭霸到三家分晉的600多年歷史脈絡。在這段激蕩人心的歷史長河中，有一群女性，她們未曾名垂青史，卻用智慧和魅力點亮了時代一角。文章通過考古視角去探尋那些史書上并未詳細記載的女性，以期揭示她們被歷史塵埃掩埋下的形象，感知她們的存在。

關鍵詞：兩周時期；晉國；女性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3.001

1 彼美人兮

兩周時期，作為貴族階層的重要成員，諸侯夫人一直是后人探尋的焦點。她們來自何方？是世家大族，還是異國公主？文章嘗試從展出文物入手，還原展覽中兩周時期女性的真實身份背景與生活軌跡。

1.1 晉侯燮父夫人

造型精美的青銅豬尊（圖1）是進入“晉國雄風—山西兩周精品文物展”展廳看到的第一件展品，出土于晉侯燮父的夫人墓。燮父，晉國歷史上第一代晉侯，其在位期間發生了著名的“燮父改晉”事件。2000年，考古人員對曲靖縣兩座大型西周墓葬進行清理，經專家推測，M114為燮父墓，M113為燮父夫人墓。關于燮父夫人的身份，目前還沒有詳細資料可以考證，但M113出土有銅、陶三足甕和繩紋雙耳青銅罐等具有典型北方特色的器物，有學者根據此類器物的分布情況推測，它們可能來自北方戎狄，燮父夫人可能與戎狄部落有密切聯系。

青銅豬尊為盛酒器，作幼年家豬形狀，造型憨態可掬，生動逼真，與商周時期傳統禮器抽象且獰厲的風格截然不同。據推測，這件豬尊應與宗廟祭祀相關，至今為止，商周時期以豬為肖形的青銅器極少，這足以說明其珍貴性。商代甲骨文、金文“家”字（、），由“宀”和“豕”組成，這直觀地反映古人對家的理解—一個圈內有豬的地方便是家。因此我們可以想象，燮父夫人是一位顧念家國、身份尊貴、地位顯赫的貴族女性。

1.2 晉穆侯夫人

本次展覽展出有晉穆侯及其夫人的文物。晉穆侯是晉國第九任國君，是獻侯的兒子，名費生。北趙晉侯墓地M64、M62和M63為晉穆侯及其夫人墓。目前關于兩位夫人的身份眾說紛紜。一說M62墓主為晉文侯之母齊姜；M63因出土兩件帶“楊姞”銘文的青銅壺，所以研究者認為墓主應為楊姞。另一說法，M62為元配叔姞之墓，M63為齊姜墓。那楊姞壺（圖2）為什么會出現在齊姜墓中呢？孫慶偉先生做出解釋：楊姞壺可能是賻赗之物（指周代貴族死后，王、諸侯或其他貴族送給亡者親友用來助喪的財物），即齊姜崩薨后，楊國國君夫人楊姞自作銅壺助葬①。

《史記·晉世家》記載：“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因此，可以確定的是兩座夫人墓中有一人為齊姜。齊姜為齊國宗室女子，她為穆侯生下太子仇。晉穆侯去世后，其弟殤叔自立，四年后太子仇率眾反擊，襲殺殤叔，奪回晉侯位置，成為晉文侯②。西周末年，社會動蕩，晉文侯同鄭武公、秦襄公共同護衛周平王東遷洛邑，史稱“文侯勤王”。文侯有如此卓越的表現，也許他受到母親齊姜的深遠影響。根據部分研究者分析，太子仇能夠成功復國并登上晉侯之位，背后很可能是有來自齊姜及其母國齊國強大勢力的幫助。由此可知，齊姜是一位極具智慧和謀略的女性，在關鍵時刻給予兒子必要的輔助和支持。

1.3 晉獻公夫人驪姬

展覽中“文公稱霸”的故事為我們引出晉國另一位重要的女性—驪姬。驪姬為春秋時期驪戎國君之女，公元前672年，晉獻公攻打驪戎國，驪戎戰敗，將驪姬及其妹妹少姬獻給晉獻公。《左傳》《國語》《史記》等文獻均記載“驪姬之亂”這一歷史事件，驪姬為扶植兒子奚齊為太子，使用詭計挑唆晉獻公與申生、重耳、夷吾三個兒子間的關系，逼迫太子申生自殺，公子重耳、夷吾逃亡。根據學者研究分析，這起影響晉國政壇變局長達十五年的事件表面上驪姬為禍亂晉國內政、謀害公子的主要推動者，但可能是寵妃驪姬、宦官優施、公子奚齊等人服務于晉獻公的政治意志，按照晉獻公的政治預期來推動計劃措施的進行，成為晉獻公的意志代言人③。

1.4 晉文公長女孟姬

晉公盤（圖3）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為其女孟姬精心準備的陪嫁媵器，本次展出的是復制品，原件藏于山西博物院。晉公盤內壁有銘文7處，每處各3行，共183字。銘文記載晉文公回顧自始祖唐叔虞奠定晉國基業、父親晉獻公的不朽功勛以及頌揚自己稱霸中原的智略與膽識，在銘文尾聲還寄語即將遠嫁楚國的女兒，愿她能以賢淑之德治理家室、和諧內外，成為楚王信賴的嫡妃，維系晉楚兩國的和平與繁榮。

“孟姬”是晉公對女兒的稱謂。“姬”是晉國的姓，“孟”是長女或庶長子的排行，古人以伯（孟）、仲、叔、季來長幼排序，常常以長幼順序加姓來稱呼女子，比如“孟姜女”。關于“孟姬”的身份學者還有一個說法，史籍記載晉文公已將自己的女兒嫁于趙衰，因此這里的孟姬可能并非其親生女兒，推測為文公同宗中的長女。晉公盤的具體做器時間，應在晉文公即位后不久。有學者指出此次嫁女于楚，事情可能發生在城濮之戰前，晉文公將女兒嫁給楚成王，目的是為報答楚王的厚遇，加強同盟關系。但是晉文公五年（前632），兩國發生城濮之戰，晉楚之好并未能維持太久④。

1.5 倗伯夫人畢姬

在展覽中有一件青銅伯善盂（圖4）引人矚目。伯善盂出土于山西絳縣橫水墓地M1，由墓中出土多處青銅器銘文可知，墓主為倗國某一代倗伯的夫人畢姬，一位來自姬姓諸侯國畢國（今陜西咸陽市北一帶）的女性。此外，由倗伯墓M2中出土的一件銅鼎銘文“倗伯作畢姬尊鼎其萬年寶”可知，這件鼎是倗伯為祭祀畢姬做的尊器，所以畢姬先于倗伯過世。

從M1墓葬的規格以及隨葬品的豐富程度來看，畢姬的地位顯然超越了一般諸侯國國君夫人的范疇，諸多方面均突破了傳統規制。她的墓葬有墓道，與丈夫倗伯共享獨立的車馬坑，隨葬有車馬器、車、青銅禮樂器、玉器及精美的荒帷等，其中青銅器被整齊地擺放在棺槨之間的木架子上，這一情況在其他墓葬中并未發現，且墓葬的奢華程度甚至超越了她的丈夫倗伯（表1）

畢姬看似“僭越”的葬禮，除了是倗伯對畢姬深厚感情的體現外，更展現出墓主的顯赫地位及倗國對畢氏家族的重視。這場奢華葬禮無疑給畢姬的娘家畢氏成員留下了深刻印象，進而鞏固兩個氏族間的聯系。這種與周王室或姬姓望族的聯姻，有助于倗國進一步接觸到西周政權的核心，提高其在各諸侯國間的政治地位⑤。

2 愛美之心

此次展覽中，我們得以欣賞三件精美的銅方盒—波曲紋虎足銅方盒、龍耳人足銅方盒及夔龍紋圈足方形盒（圖5～圖7），它們分別出土于晉穆侯兩位夫人墓和羊舌墓地。波曲紋虎足銅方盒頂部有虎形紐，兩扇小蓋可自由開啟，盒底有四只虎形足，虎頭朝外，栩栩如生。龍耳人足銅方盒頂部有兩扇可以對開的小蓋，一側蓋上鑄臥虎紐，盒外壁四面鑄對稱龍形耳，四角各出一云形扉棱，盒身兩寬面下部各鑄有背對合身的人形足，呈現赤裸跪姿，胸前飾變形獸面紋⑥。夔龍紋圈足方形盒頂部為對開小蓋，跪坐人形紐，銅盒外壁裝飾夔龍紋，并鑄有四個龍形耳，底部為鏤空圈足。這類銅方盒多出自女性墓葬，關于它們的功用，有學者推測為西周女性專用的化妝盒或百寶箱，參考出土于山西垣曲北白鵝墓地的同類型方盒，銅盒內的殘留物是以油脂、植物精油、朱砂及方解石、霰石為主要成分的化妝品，是中國先秦時期化妝品應用的重要實物資料⑦。

晉侯夫人們的墓中還有琳瑯滿目的玉器，以晉穆侯夫人M63為例，這位夫人的墓中出土有玉環、玉璧、玉璜、玉人、玉鹿等800余件玉器。其中以墓主人穿戴的玉組佩最為引人矚目，這件玉組佩由玉璜、玉珠、瑪瑙管及綠松石珠等204件各色玉石組成，極盡巧思，華麗無比。玉組佩長達1.58米，佩戴于墓主頸上，垂于胸前，末端到膝下。此外，墓中還發現了具有晚商遺風的玉鷹、玉牛、玉鸮等動物形象，和婦好墓出土玉器風格相似。有學者推測，這些玉器可能為武王伐紂后“分殷之器”的繳獲物品。

3 兩姓聯姻

周代實行宗法制和嫡長子繼承制，婚姻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貴族之間通過聯姻加強政治聯盟，共同應對外部挑戰，維護社會穩定。比如《大雅·綿》中的“古爰及姜女，聿來胥宇”，描述了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與姜姓女子聯姻，促使周部族的壯大。除了周王室外，聯姻在其他的諸侯國也很常見。下面以兩周時期山西地區的晉國、倗國及霸國為例，通過歷史文獻及青銅器銘文，探討國君家族間女性的婚姻嫁娶關系。

《禮記·昏義》中提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⑧由“合二姓之好”可以看出古代中國的婚姻是兩個不同姓氏家族間的事情，這句話與西周實行同姓不婚制度也是相符合的。晉國作為與周王室同宗的姬姓諸侯國，在西周時期選擇聯姻的國家也遵守這一制度。比如晉國在當時多與齊國（姜姓）和秦國（嬴姓）聯姻，為擴大國家實力，晉國還多次與戎狄部落聯姻，許多青銅器銘文證實晉國與北方戎狄倗國和霸國發生過聯姻。在晉國的聯姻中還多次出現烝婚制度和媵婚制度。烝婚制度又稱為收繼婚，是指家族男子身亡之后由其同族親屬男子來納娶已故人妻子的行為，這種婚姻制度是為保護本族財產的一種特殊婚姻形態⑨。其中，齊桓公的女兒齊姜，原本為晉武公妾，后又嫁于晉獻公，生下秦穆夫人和太子申生。媵婚是先秦時期貴族婚禮的重要形式。《公羊傳》記載“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侄娣從”，即姐妹共嫁或姑侄共嫁一夫⑩。小戎子和驪姬娣就是以“媵”的身份嫁于晉獻公。

東周時期，宗法制開始衰落，各諸侯國為國家利益，逐漸有同姓聯姻的現象。其中晉國同姓相婚的現象發生最早且最多，有晉獻公娶賈女、狐姬姐妹、驪姬姐妹；晉文公娶周王室女子；晉平公娶衛姬，且又將公室女嫁于同姓吳國k。此外，晉國還多次出現與楚國聯姻，說明爭霸格局逐漸南移。

倗國與霸國，這兩個在史籍中并未被記載的北方戎狄諸侯國，隨著山西絳縣橫水墓地及翼城大河口墓地的考古發現，它們的神秘面紗被揭開。在相關考古發掘中，大量與倗、霸兩國女性緊密相關的青銅器赫然在目（表2、表3），這些器物包括有女性自制的器物、母國為其出嫁而制的媵器，以及丈夫為其鑄造的禮器等，揭示出當時女性在兩國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及復雜的婚姻網絡。青銅器銘文所蘊含的信息顯示，倗、霸兩國與姬姓氏族國家如芮國、畢國、燕國及晉國之間進行頻繁的聯姻活動，甚至可能還涉及與周王室通婚，這充分說明倗、霸兩國在當時擁有一定的國家實力與外交影響力。此類聯姻不僅體現雙方對政治聯盟的重視，也揭示姬姓氏族國家對于吸納戎狄氏族力量以增強自身實力的需求，同時，倗、霸兩國也借此機會獲得姬姓氏族在政治上的有力支持。

《國風·唐風·綢繆》中的“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描述了晉地一對新婚夫婦初次見面時的溫馨甜蜜場景。然而，在當時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如此幸運地遇到這般純粹而美好的情感。對于大多數貴族女性，她們自身與國家、家族的命運緊密相連。聯姻是維系諸侯國之間政治聯系的重要手段，這些貴族女性深明大義，無私奉獻，不只是追求個人的幸福，更多的是承載著家族的榮耀與國家的期望，在父權與夫權兩者中艱難存活，用自己的命運去編織那些錯綜復雜的政治關系網。

注釋

①孫慶偉.晉侯墓地M63墓主再探[J].中原文物，2006（3）：60-67.

②熊帥.西周倗國研究[D].大連：遼寧師范大學，2021.

③肖祝鈞.“重耳出亡”早期文獻書寫研究[D].深圳：深圳大學，2022.

④管文韜.試論晉公盤銘文及相關問題[J].青銅器與金文，2019（00）：94-122.

⑤孫巖.父家與夫家：從山西橫水畢姬墓探西周貴族女性的身份構建和文化認同[J].青銅器與金文，2022（1）：212-226.

⑥李夏廷，張奎.天馬—曲村遺址 北趙晉侯墓地第四次發掘[J].文物，1994（8）：4-21，1.

⑦付裕.“新時代考古成果展”講述悠久故事[N].人民政協報，2023-10-26（012）.

⑧王靜.霸國有銘銅器及相關問題研究[D].鄭州：鄭州大學，2019.

⑨k李琦.晉國婚姻婚俗研究[D].太原：山西師范大學，2020.

⑩王歌雅.中國婚姻倫理嬗變研究[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