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敘事中的婚姻謊言

【摘要】1945年后，中國商業電影迅速發展，產生了一大批關注百姓生活的文藝片。《太太萬歲》就是其中之一，影片中的太太陳思珍八面玲瓏，將家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一次次用謊言維持了家庭的和睦。十年之后，在香港上映的《甜甜蜜蜜》也描繪了一幅市民生活的圖景，電影中的先生也是為了家庭的美滿用謊言一次次掩蓋事實。兩部電影的兩個主人公不約而同地選擇用謊言來維系生活的平靜，其背后的原因引人思考。

【關鍵詞】謊言；女性；《太太萬歲》；《甜甜蜜蜜》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8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27

電影是人們在閑暇之余放松很好的選擇，在五光十色的電影類別中，市民生活的占比往往居于首位。茶余飯后的閑談之中，婚姻又是一個無法避免的話題，古往今來多少影片展現了婚姻中人們各異的生存狀態。《太太萬歲》與《甜甜蜜蜜》猶如跨越時空的鏡像，共同揭開了婚姻中隱秘的生存法則——當情感危機襲來，謊言往往成為首選的緩沖劑。前者妻子用善意的謊言維系傳統家庭的體面，后者丈夫以狡黠的托詞守護婚姻契約，相似的策略背后，同是對感情的珍重。

一、陳思珍的“生存型謊言”

《太太萬歲》是由中國著名導演桑弧于1947年攝制的黑白影片，也是小說家張愛玲的電影經典劇作，桑弧含蓄細膩的電影風格與張愛玲的劇作交相輝映。電影主要講述了家庭主婦陳思珍的日常生活。陳思珍自與丈夫唐志遠結婚后兢兢業業操持家事，妥善處理各種人際關系，用一個個小謊言維持著家庭的和睦。影片一開始陳思珍就說了謊。仆人張媽不小心在老太太的生日當天打碎了一個碗，為避免張媽被責罵，陳思珍謊稱聲音是對門的小孩打碎了窗戶。為幫助丈夫唐志遠創業，思珍向父親謊稱唐家藏有“萬貫家財”，幫助丈夫順利開辦了公司。為丈夫排憂解難的賢妻良母設定本質上是傳統家庭倫理對女性角色的規訓。有賢妻如此，夫復何求？然而，正如唐志遠自己所說：“男人有錢變壞。”唐志遠結識了施咪咪小姐后在外“另立門戶”，多次將本屬于思珍的物品送給施咪咪，察覺真相的思珍又以“為了家庭完整”為由選擇隱忍，這種隱忍既是對賢妻善良大度的社會期待的妥協，也是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安全需求”的體現，通過維持表面和諧來保障基本生存環境——家庭的穩定。

《太太萬歲》以輕喜劇的筆觸勾勒出傳統婚姻中女性的生存困境。陳思珍如同精密的齒輪，在婆媳、夫妻、姐弟等多重關系網中不停旋轉，被迫說一些“善意的謊言”卻總是弄巧成拙，本想到處討好，卻弄得里外不是人。這些“善意的謊言”表面上維系著大家庭的體面，實則暴露了父權制下女性“以退為進”的生存策略。影片結尾的“和解”充滿反諷意味，當現代觀眾以女性主義視角審視陳思珍的妥協時，常給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負面評價，或許思珍的話對我們的質疑作出了回答：“感情的事，沒那么簡單，我們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這恰似一柄刺破團圓幻象的利刃。這種覺醒后的妥協并非簡單的性格軟弱，而是新舊文化撕扯下的必然選擇：她既看透了婚姻的虛妄，又深諳亂世中女性獨立生存的艱難。

《太太萬歲》是否有著一個道德勸喻性質的大團圓結局——女人應該原諒犯錯的男人，繼續維系家庭的和睦？或者說，這種結局恰恰是編劇張愛玲的一種反諷？以志遠的動情把戲，將思珍推入悲劇的深淵，告誡所有曾經遭受過背叛的女子勇敢走出家庭，反抗父權。學者鄭樹森在分析這個十分吊詭的結局時，曾有過重要論斷：“陳思珍這位‘賢妻’所代表的‘女權/母權’臨危受命，挺身而出，化解危機，寢寢然取代了唐志遠的‘男權/父權’。”[4]這一觀點后來也被陳子善、焦雄屏等學者接受，他們發現《太太萬歲》中的女性大都是主動的、站在支配地位的，相比之下，志遠、思瑞和老爺子都是被女性操控的角色。影片幽默地諷刺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子主義，揭示了父權權威的虛偽。

《太太萬歲》中的陳思珍，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都市太太的縮影，不管是著裝還是手腕都區別與傳統太太，既能保衛自己的婚姻，也能提出離婚。我們可以看出一位中產階級太太的處世哲學和生活態度，她既不像權貴太太那樣位重權高，尖刻、跋扈，也不像勞工太太一樣迫于生計，辛勞、寒磣，而是多了幾份機靈和主動，整天周旋于身邊的每一個人，使自己的生命逝去得悄無聲息。[1]

女性角色的魅力在《太太萬歲》這部影片中大放異彩，陳思珍這一角色承載著雙重文化隱喻：表面上是傳統倫理規訓下的“賢妻”典范，實則通過精妙的情感操控與危機斡旋，悄然完成對父權結構的柔性解構。影片以輕喜劇的糖衣包裹著鋒利的文化批判，既暴露了父權制內在的脆弱性，也暗示了都市新女性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生長的可能性。

二、張明陽的“防御型謊言”

1959年在中國香港上映的《甜甜蜜蜜》也是一個有關謊言的故事，張明陽的謊言帶有明顯的危機規避色彩。張明陽與丁蕙蘭新婚燕爾，恩愛非常。明陽曾經的戀人王寶珠突然來信說要來上海找他，為免蹈岳丈的覆轍，明陽極力避免蕙蘭與寶珠的會面，謊稱寶珠是同事老金的女朋友。蕙蘭碰到了老金的未婚妻娟如，告訴了娟如這件事，娟如怒氣沖沖來質問老金，為了避免誤會，明陽又謊稱寶珠是老丈人的女朋友。湊巧的是，替明陽給寶珠送錢的老丈人剛好被同在餐廳的太太看到，為了安撫丈母娘，明陽只好謊稱寶珠是凌經理的女朋友。張明陽通過虛構與寶珠的關系來維持婚姻的穩定，避免陷入像岳父一樣因舊情人引發的家庭沖突，這本質上是現代人應對情感危機的實用主義選擇。丁蕙蘭對謊言的解構，則展現了女性在婚姻中的主動性。在識破丈夫謊言后，丁蕙蘭并未選擇隱忍，而是通過細致地觀察、追蹤等行動明晰事情真相，并幫助寶珠尋夫，既化解了危機，又重塑了夫妻關系中的話語權。這種“介入—解決—重建”的敘事，體現了女性在婚姻關系中的主體意識覺醒。

《甜甜蜜蜜》作為香港電影的典范之作，以獨特的敘事展現了一幅市井生活的浮世繪。影片通過環環相扣的巧合敘事，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戲劇閉環。創作者以荒誕的手法將兩性陣營的錯位矛盾層層升級，又刻意保留未解的懸局形成強烈的黑色幽默效果。男性角色的巧言令色既構成辛辣的社會諷喻，又暗合商業電影的娛樂訴求。電影表達了創作者對婚姻本質的隱喻式解讀：親密關系中的隱私博弈被具象化為一場智力角逐，當婚姻對個人隱私的透明度提出要求時，謊言便成為維系個人隱私與婚姻忠誠相互平衡的存在。

《甜甜蜜蜜》以蜜糖般輕盈的筆觸勾勒出婚姻中夫妻間的雙向奔赴。鏡頭下的夫妻們雖因情感忠誠度而爭執，卻始終暗含著“在乎”這一潛臺詞：當妻子以嗔怒捍衛情感的專一度時，丈夫們并非以沉默或逃避應對，而是以抽身事外的謊言進行澄清，努力為自己辯解。這種充滿市井智慧的交鋒，看似滑稽，實則是夫妻雙方對婚姻契約的默契守護。丈夫們夸張的辯解姿態成為另類的情感投名狀，妻子們外顯的苛責背后暗含重塑信任的期待。影片通過這種充滿煙火氣的互動模式，揭示了東方婚姻關系的獨特韌性：真正的甜蜜不在于規避矛盾，而在于將每一次沖突轉化為重新校準愛的坐標的契機。

相比之下，《太太萬歲》中的女性卻并未獲得此種主動權。學者張瓊予曾指出，《太太萬歲》中的諸多女性，不論是主角陳思珍、插足家庭的施咪咪，還是為愛勇敢出奔的小姑子，盡管她們跳出了死板的家庭主婦、柔弱的外室，孝順女兒的框架，卻始終未曾跳出父權結構的牢籠。在外擁有賢惠美名的思珍用柔弱的雙肩擔起維系家庭的重任，為了家人的幸福一次次放棄自身權益，將自我犧牲做到了極致；看似將男人玩弄于股掌的施咪咪，實則不過是被無賴丈夫操控的詐騙工具；向往自由戀愛的小姑子，始終被古板勢利的老太太用父權的枷鎖牢牢禁錮，最終只能以私奔的極端方式爭取與心上人相守的機會。當她們失去利用價值，便被父親、婆婆，丈夫無情拋棄。在這些女性的命運悲劇里，我們看到的是，女性的主體性在傳統家庭秩序的侵蝕下，如同潰于蟻穴的千里之堤，消失得無影無蹤。[7]

《甜甜蜜蜜》與《太太萬歲》構成了耐人尋味的時代鏡像。四十年代的《太太萬歲》中，面對丈夫的情感背離，陳思珍選擇以隱忍維持婚姻表象，其苦澀的圓滿結局如同包裹著糖衣的黃連，苦得令觀眾難以吞咽；而六十年代的《甜甜蜜蜜》則為觀眾展現了女性在婚姻舞臺上應有的話語權——妻子們不再是婚外情的被動承受者，而是以詰問者的姿態掌握道德審判。從沉默的隱忍到張揚的追問，妻子行為的轉變既是時代變遷的投影，更是性別主體意識覺醒的寓言。當妻子們從家庭的后臺走向舞臺，婚姻關系便不再是單向的容忍“獨角戲”，而演變為雙向博弈的情感“打戲”。

三、無法圓滿的謊言

兩部影片通過性別化的謊言敘事形成對話：《太太萬歲》中女性編織了利他性謊言，《甜甜蜜蜜》中男性以詭辯構筑了防御性謊言。人們為什么要撒謊？其實，謊言在生活中的滲透程度遠比我們意識到的要深得多。在日常交際中，人們展現的“自我”往往經過了不同程度的修飾或調整，人們常常根據具體情境調整自身的行為方式和表達方式，塑造符合當下場景的社會形象、獲取或增強他人的情感支持。有學者研究發現，日常生活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的日常交際言語都存在失真的現象，其中多數是出于利他的動機。這類謊言實質上充當著社會潤滑劑的功能，通過語境適當調整，使對話符合人際互動規范，如在安慰性對話中弱化負面評價，在社會儀式中強化情感共鳴。其存在合理性植根于交際倫理的雙重性：當絕對真實可能破壞關系紐帶時，策略性失真便成為維系社會資本的必要技巧。在我們的生活中，撒謊是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必需品。幾乎是不可避免地，人們總會為了照顧他人的感受而說一些善意的謊言。《太太萬歲》中陳思珍撒謊是為了避免身邊人的爭吵；為了讓弟弟送的禮物更合乎婆婆的心意；為了讓婆婆放心；為了讓父親放心投資丈夫的事業；為了維系家庭的體面，為了成全弟弟的愛情。樁樁件件，皆是為他人。《甜甜蜜蜜》中，張明陽說謊是因為岳父傳授的夫妻經——千萬不要告訴妻子有關前女友的事。為了不引起矛盾，張明陽對表妹的事胡編亂造，弄巧成拙，差點破壞了五對美滿的婚姻。張明陽鏈式反應的謊言雖以“維系婚姻和諧”為初始動機，卻在實施過程中演變為風險遞增的語言游戲。盡管謊言并不完美，但其謊言動機中同時包含著自保與利他的兩重性：既要規避婚姻沖突，又試圖保護妻子情感，歸根結底是為了美滿的婚姻生活。

為什么明陽的謊言比思珍的謊言更容易被識破？首先，明陽的說謊對象處在同一個社交范圍內，一旦明陽說了謊，被騙人有條件迅速驗證其真偽。在電影中，老金、岳父、凌經理都處于同一個公司，且彼此的伴侶相識，因此謊言很容易被揭穿。其次，明陽自己的謊言難以形成邏輯自洽。在妻子丁蕙蘭面前，明陽說寶珠是老金的女朋友，而在岳母面前（丁蕙蘭也在場）明陽卻說寶珠是凌經理的情婦，這樣自然引起了丁蕙蘭的懷疑。相反，只聽到過一次謊言的娟如和岳母就并未對明陽的謊言產生懷疑。明陽每次撒謊都是情急之下的胡編亂造，并未思考過合理性。最后，明陽的謊言具有單一性。明陽針對同一個謊言“多次修改”，在說謊的過程中因沒有提前串通好還遭遇過當事人的否定，大大降低了謊言的可信度。

相比之下，思珍的謊言更加可信。首先，面對思珍的謊言，受騙人不會想要驗證也并不容易被驗證。若不是看到了破碎的碗片，婆婆根本不會知道思珍撒了謊。一是因為小孩砸碎玻璃是件司空見慣的事，二是因為打碎東西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其次，思珍的謊言有邏輯性。例如讓父親投資這件事，思珍先是結合了現實情境——婆婆生病以為自己命不久矣，“臨終”說出了自己的“萬貫家財”，符合人之常情；之后又把握了父親貪財的特性，可謂是為父親“量身定做”了一個謊言，真真假假之中，父親自然也就相信了思珍的話。兩者的對比揭示了謊言能否成立的關鍵不在于謊言本身是否完美，而在于能否與環境邏輯、人性需求及細節真實性契合。

四、結語

同樣聚焦婚姻題材，《太太萬歲》與《甜甜蜜蜜》兩部作品為我們勾勒出婚姻謊言的雙重鏡像，其中既有性別的原因，也有時代的影響。任何人都無法避免說謊，我們在與人交際的過程中常常會說善意的謊言，這無可厚非。但當謊言的泡沫遭遇現實沖擊時，是選擇用新的謊言構建虛假的圍墻，還是以坦誠重鑄信任堡壘，兩種選擇將導向截然不同的情感走向。婚姻作為社會關系的微觀縮影，其維系機制始終充滿辯證張力。當謊言防線崩塌時，任何單向的指責都難以修復關系裂痕。唯有建立在理解基礎上的雙向寬容，才能為情感危機畫上圓滿的句號，這不僅是對婚姻智慧的考驗，更是對人性弱點的慈悲觀照。在謊言與真相的永恒博弈中，如何在親密關系中建立動態平衡的信任機制，始終是人類情感文明的永恒課題。

參考文獻：

[1]陳羽溪.好萊塢神經喜劇在中國的移植與轉化研究（1947-1949）[D].湖南工業大學，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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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鄭樹森.張愛玲的《太太萬歲》[N].聯合報，1989-5-25.

[4]陳子善編.私語張愛玲[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219.

[5]戴瑩瑩.《太太萬歲》與張愛玲電影現象研究[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2，（05）：10-22+106.

[6]張亭玉，張雨青.說謊行為及其識別的心理學研究[J].心理科學進展，2008，（04）.

[7]張瓊予.張愛玲劇作《太太萬歲》的性別主題與喜劇性[J].電影新作，2013，（05）：9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