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歷史命運再考察

[中圖分類號]D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10（2025）03-0014-10

毛澤東撰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首刊于中共中央機關報《向導》第191期（1927 年3月），適值大革命風云突變之際，聯共（布）與共產國際指導中國革命的政策幾經變更，中國共產黨黨內對中國革命路線出現了認識上的分歧，表現在對毛澤東這篇文章上也存在著不同的認識。當時《向導》周報曾將這篇文章作了刪節刊登了前半部分。不少論著在分析“刪節”一事時或語焉不詳，或一筆帶過，或暗指有中央領導壓制之意，并將其與時任主要領導陳獨秀、瞿秋白相關聯，而未給以客觀的分析并產生了歷史誤讀。結合當年的歷史背景，從多個角度上分析其作為編輯刊發的文章、指導湖南農民運動的文章、匯報給中共中央的報告、被共產國際重視的報告，或許還有其他層面，但起碼有這樣四個層面的認識，就可重新審視此文“刪節”的歷史問題。重新理清這篇文章的歷史命運與中國革命之間的內在邏輯，尤能體現其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上的獨特革命價值及其與歷史走向的契合。

一、《向導》周報為何未刊發文章全文

中共中央機關報《向導》周報設有“寸鐵”“讀者之聲”“地方通訊”等欄目，其中“地方通訊”屬于各地黨組織向中央的報告，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就刊發在這一欄目上。據負責編刊的鄭超麟回憶：“地方通訊”對發文內容有所限制，先由宣傳部秘書處決定是否采用，再交給編輯，因為“改造的文章也不能太長”，故對毛澤東撰寫的這篇《報告》作了刪節，刊發了文章的前半部分。這基本道清了文章發表的編排流程。然而時隔多年后，有人再次追問鄭超麟，“為何未刊載毛澤東的文章呢？是否秘書處交來時關照過毛澤東此文某一部分必須刪去？”這就把此前的編輯流程問題變成了一件“刪節內容”的人為問題。鄭超麟告訴所問之人，“現在想起來，不會有此關照”1]。他再次明確編輯部秘書處同意刊發文章，有薦文之功。

有人提出的所謂“關照”刪節之事，明顯含有人為因素，已不僅單指秘書處，或暗指中共中央宣傳部主任彭述之有壓制之意。多年后一些論著把刪文責任或明或暗地指向黨內最高負責人陳獨秀。但鄭超麟否認有此“關照”。據他回憶：1925年后彭述之就因傷寒病住進醫院，中秋后病愈出院，“仍不管《向導》編輯的事”，“我編好就直接送給印刷廠”。2]之所以出現“暗指”彭述之、陳獨秀有“關照”文章之嫌，是因為此時中國共產黨黨內對農民土地問題、武裝問題的看法發生了分歧，站在臺前的就是陳獨秀，加之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被蘇聯方面指認為“托派”分子，更使后人產生了對當年《向導》不刊發《報告》全文的推測。實際上，假如這一推測成立，那么指導中國共產黨工作的共產國際代表也有著推卸不了的政治指導責任。

《向導》未刊發《報告》全文，其中涉及對農民運動的評價問題。湖南農民運動風起云涌，有的表揚好得很，而有的暗諷“糟得很”。不少人暗指“糟得很”的說法來自陳獨秀，這并不符合歷史事實。實際上是共產國際駐華代表、蘇聯駐廣州政府全權代表鮑羅廷首先認為湖南農運“糟得很”，他的根據之一就是湖南農民運動的領導權已不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中，而在地痞與哥老會手中，并提出了一個“地痞論”。陳獨秀否認了這一提法，指出“老鮑指出湖南農運不是我們的領導，而是地痞與哥老會的領導。這樣怎得不糟”，并批評“這個新發明在不接近群眾的中央政治局看來，真是動聽。由此農運的‘地痞論’成為中央政治局的國是”[3]。陳獨秀認為鮑羅廷的分析比較糟。毛澤東所批評的不懂中國農民運動一些人，已經涉及來華指導中國革命的蘇聯代表鮑羅廷，自然就不單單是刊發一篇文章的編輯問題了，而是一件非同尋常的組織問題了。2022年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中央檔案館編印的《中國共產黨重要文獻匯編》新公布了一份歷史文件——《視察湖南農民運動給中共中央的報告》（1927年2月16日），這是毛澤東給黨中央的一份報告，指出“以‘農運好得很’的事實，糾正政府、國民黨、社會各界一致‘農運糟得很'的議論”[4]。這就明確指出“糟得很\"的評價來自政府、國民黨、社會三個領域，并沒有指出來自中共中央，更非黨的最高領導人陳獨秀。

毛澤東分別于1927年2月、3月撰寫的《視察湖南農民運動給中共中央的報告》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前后內容相關，都成為指導湖南農民運動的報告，前者直接上報中央，后者刊登在中央機關刊物上，影響面更廣。

二、瞿秋白支持出版了文章的單行本

瞿秋白在1925年1月黨的四大后開始協助新任中央宣傳部主任彭述之做一些工作，1927年春開始擔任《向導》主編，在此期間刊發了毛澤東的《報告》。瞿秋白認為應發表全文，就聯系長江書店出版了單行本并親自為之作序。瞿秋白之所以這么做，首先在于他關注著農民革命。中共中央領導中分析農村階級較為成熟的理論文章，最早的應屬陳獨秀于1923年3月撰寫的《中國農民問題》，鄧中夏高度評價這篇文章“算是精審可觀，對于中國農民狀況分析得很細致很正確”，并批評在這之前所有分析農村階級的文章都是“捕風捉影”“隔靴搔癢”[5]。到黨的三大召開時，瞿秋白在黨綱草案上寫了“不得農民參加革命不能成功”幾個字，而陳獨秀將其修改為“也很難成功”。這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彼此認識上的差異。

瞿秋白較早看到了中國革命中農民問題的重要性，成為一條新路線的代表，不過他與陳獨秀在認識上出現了一些分歧。1926年11月，陳獨秀在《同志給K.M.D.問題報告》中指出，我們須拿我們的農民政綱影響國民黨左派，“尤其要拿廣大的農民群眾充實左派的力量，推進左派”7，這一觀點得到了彭述之、維金斯基等人的支持。而三位來華指導中國革命的聯共（布）代表那桑諾夫、福金、阿爾勃雷希脫給共產國際寫信稱“農民政權的口號，一定不可以提出來”，批評中國共產黨是知識分子團體，還指責中國共產黨“不與群眾接觸”8]。他們之所以壓制提出農民政權的口號，實際上是希望維持國共合作基礎上的反帝統一戰線，并在此前提下要求共產黨向國民黨讓步。

同年12月中旬，陳獨秀在漢口召開的中共中央特別會議上作政治報告，會議通過了相應的決議，這一決議與正在召開的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全會精神并不一致。第七次擴大全會要求中國共產黨必須通過開展土地革命來爭取農民，建立鞏固的工農聯盟，逐漸掌握對革命的領導權，尤其強調不能大膽地對待土地問題，不能果斷地支持農民群眾一切公平合理的經濟要求，這對革命是危險的。“如果無產階級不提出激進的土地綱領，它就不能吸引農民參加革命斗爭，并將失去民族解放運動的領導權。”9]而陳獨秀在特別會議上并沒有談土地問題，而是大談“關于國民黨的問題”，認為統一戰線中的危險主要來自中國共產黨黨內的“左派”幼稚病，包辦國民黨、包辦民眾運動，因而當前“最主要的嚴重的傾向是一方面民眾運動勃起之日漸向‘左’，一方面軍事政權對于民眾運動之勃起而恐怖而日漸向右”[10]。這次特別會議也未觸及農民土地問題，通過的《政治問題決議案》對農民運動作出新的規定：“使農會成為鄉村中向土豪劣紳地主爭斗之中心，而不能和國民政府發生沖突。”[1]這就意味著中國共產黨可以發展農會并開展階級斗爭，但對國民政府的右傾和限制打擊工農的政策要采取忍氣吞聲的態度。顯然這存在著明顯的矛盾之處，不僅反映了當時黨內存在的分歧，也反映了中國共產黨與共產國際之間存在的分歧。

瞿秋白為毛澤東的《報告》親寫序言，大聲疾呼中國的革命家都要向毛澤東學習：“中國革命家都要代表三萬萬九千萬農民說話做事，到戰線去奮斗，毛澤東不過開始罷了。中國的革命者個個都應當讀一讀毛澤東這本書，和讀彭湃的《海豐農民運動》一樣。”12]他認為毛澤東的這篇《報告》，是一部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中國農村革命的經典著作，它在中國農民以前所未有的勇氣起來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勢力的關鍵時刻，以馬克思主義者的遠見卓識和大無畏的勇氣支持農民革命，提出了正確對待農民革命的立場、觀點和根本方法問題，是一條馬克思主義的農民革命路線，它明確認為農民問題是推動整個革命繼續發展的關鍵，批評了當時黨內存在的關于農民運動的右傾政策。

瞿秋白也借這篇序言亮明了自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中國農民要的是政權，是土地。因為他們要這些應得的東西，便說他們是‘匪徒’。這種話是什么人說的話！這不但必定是反革命，甚至于不是人！農民是要這些政權和土地，他們是要動手，一動手自然要侵犯神圣的紳士先生和私有財產。他們實在‘無可過分，他們要不過分，便只有死，只有受剝削！”[13]可以看出，毛澤東與瞿秋白在一些觀點上有不少暗合之處，彰顯出黨內思想路線發生著變化。毛澤東的報告上報中共中央后并未立即影響后者的政策，毛澤東自己也“未十分堅持我的意見。我的意見因他們說是不通于是也就沒有成立”14]。雖然其對中央決策產生的影響力不應夸大，但其對于宣傳農民運動起到了“正名”的作用。

瞿秋白在黨的五大會場上散發了自己寫的、比毛澤東撰寫的農運報告還早一個月的小冊子《中國革命中之爭論問題》。共產國際代表稱贊其“對中國的階級理論作了很有價值的分析，提供了許多實際材料”，給彭述之“以毀滅性的批判”，同時遺憾地表示，“了解這個小冊子的人很少”[15]。在黨的五大上，瞿秋白一方面批評了彭述之的認識，但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未擺脫共產國際關于國民黨在中國地位認識的影響，如提出“共產黨員絕對應當加入國民黨，努力發展國民黨，使成為中國平民的真正代表民族的黨”16]。黨的五大通過的《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議決案》仍堅持共產黨在國民黨內開展革命。1927年5月，中國共產黨在《對夏斗寅叛變告民眾書》中仍稱農民有“幼稚行為”[17]

與瞿秋白相比，毛澤東出生于農村，在農村進行過幾次實地調查，對革命的出路有著深入的思考。瞿秋白主持的八七會議明確了下一步的總方針就是開展土地革命和武裝起義，至于如何進行則還有一個更加艱辛的探索過程。他曾約當選臨時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毛澤東一起赴上海參加中央工作，毛澤東婉拒并表示要“上山\"開展地方工作。毛澤東、瞿秋白、陳獨秀在農民運動、農民問題上的分歧已不再是一個是否應當解決土地的問題，而是如何解決土地的問題。前者是政治立場問題，后者則是具體的策略問題。

三、共產國際在大革命失敗前再提毛澤東的文章

《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在中國國內發表兩個月后，1927年5月18日至30日，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第八次全會在莫斯科召開。會議專門討論了中國革命問題，布哈林重提了這篇《報告》。據《毛澤東年譜》記載，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布哈林在主席團會議上說：“我想有些同志大概已經讀過我們的一位鼓動員記述在湖南省內旅行的報告了”，并稱贊其“文字精練，耐人尋味”[18]。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方面的檔案也有記載：布哈林稱“一些同志或許讀過這篇報告，我們的鼓動家在這篇報告中記述了他的湖南省之行。報告寫得極為出色，很有意思，而且反映了生活”“這位同志報告中提到的農村的各種口號也很有意思”，認為毛澤東的描寫十分生動[19]。以上兩文均未提及“中國的鼓動員”的名字，但明顯是指毛澤東。5月，共產國際的機關刊物《共產國際》雜志第95期全文轉載了《向導》上刊發的毛澤東這篇《報告》，半個月后又出版了英文版，扉頁上加有一段說明：“在迄今為止的介紹中國農村狀況的英文出版物中，這篇報告最為清晰。”[20]《共產國際》雜志先后以俄文和英文兩種文字迅速譯載，除了反映出斯大林和布哈林對毛澤東觀點的贊同外，還與共產國際對于指導中國革命的基本策略有著密切的關聯。

首先，《報告》一文是何時傳入蘇聯的？赴華的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維金斯基等人均十分重視中國革命的宣傳工作，其中就包括《向導》周報的編輯工作。據羅章龍回憶：馬林“曾擔任《向導》編輯，很刻苦，每篇稿文都要我翻譯給他聽，不對的地方，就提出看法，要求我們改正”[21]維金斯基對《向導》刊發的每篇文章均十分關注，想必毛澤東的文章就是由他們從中國專門帶回了蘇聯。

其次，共產國際之所以注意到這篇文章的政治價值，首先在于毛澤東的基本立場與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全會的精神吻合。他們把毛澤東《報告》中的“中央派”譯成了“中央的黨”，還把這篇《報告》看作是來自中國共產黨黨內對陳獨秀為首的中共中央右傾政策的一次嚴厲批評，而這種批評與共產國際對陳獨秀的批評相一致，并把毛澤東的觀點和陳獨秀的農民運動路線對立起來，認為毛澤東的觀點更符合革命實際。

毛澤東的這篇《報告》回答了中國革命的對象和性質問題，證明了土地革命爆發的必然性。它不僅提供了中國農村社會的生動案例，而且說明中國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性質和中國民主革命的性質，肯定民主革命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必須以打倒農村封建不法地主為主要對象，解決與農民土地有關的一切問題，只有這樣，才能挖掉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基礎。故而《報告》獲得了斯大林的認可，并用以駁斥托洛茨基的觀點。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前后，圍繞中國革命走向及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問題，聯共（布）黨內出現了分別以斯大林、布哈林和以托洛茨基、季洛維也夫和拉狄克各為一方的聯盟，彼此爭論激烈。在1927年5月共產國際執委會第八次全會上，聯共（布）領導層內部發生了面對面的激烈爭執。季諾維也夫指出，共產黨內有人認為“不能在農村掀起革命，他們害怕把農民卷入革命以后會破壞反帝統一戰線”[22]。他引用了斯大林在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全會上的講話，反對斯大林和布哈林在中國問題上的立場。但是托洛茨基不承認中國革命的民主革命性質，他正面批駁了“布哈林借口‘封建殘余，在中國經濟中似乎起主要作用'”的論點，認為民族資產階級與買辦資產階級的關系要比與工農的關系密切多倍，中國共產黨不應當與民族資產階級結成聯盟，不應當加入國民黨，中國共產黨當務之急是成立工農兵蘇維埃，獨立地進行革命[23]。斯大林立即予以駁斥并捍衛自己的立場和原則，提出“封建殘余是現時在中國推動土地革命的壓迫的主要因素”，指出“中國農村中的封建殘余和這種殘余上面的全部軍閥官僚上層建筑及其督軍、省長、將軍、張作霖之流等等，是現在的土地革命借以發生和日益展開的基礎\"“帝國主義及其在中國的全部財政和軍事的力量，乃是支持、鼓舞、培植和保存封建殘余及其全部軍閥官僚上層建筑的力量”[24]，即認為帝國主義是封建軍閥地主的基本同盟者。

最后，斯大林概括了中國革命的性質和路徑：“中國現在的革命便是兩條革命運動（反封建殘余運動和反帝國主義運動）巨流的匯合。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是反封建殘余的斗爭和反帝國主義的斗爭的結合。”[25]斯大林以湖南等省的農民運動為例駁斥了托洛茨基等人的觀點：“在湖南、湖北、河南等省份里，千百萬的農民被卷進極偉大的土地革命中，農民在這些省份里建立起自己的政權、自己的法庭、自己的自衛力量，趕走地主，用平民的手段’制裁他們，這難道不是事實嗎。”26這些論據明顯來自毛澤東《報告》的全文。斯大林進而指出，封建軍閥和地主如果不是中國社會的主要壓迫形式，就不可能爆發農民如此強大的土地革命運動，如果不承認帝國主義是封建軍閥地主的基本同盟者，也就不能理解千百萬農民聲勢浩大的斗爭何以具有反帝國主義的性質。斯大林的兩個假設，有強烈的所指，即要爆發土地革命、農民反帝就要承認兩個重要的政治前提，即封建軍閥和地主是中國社會的主要壓迫形式，帝國主義是封建軍閥地主的基本同盟者。這一理論認識與指導對中國土地革命時期的革命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客觀而言，毛澤東《報告》的理論分析與斯大林、布哈林的觀點也有一些相異之處。如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全會提出在中國進行土地革命，提出走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相結合的路線，并以堅持自上而下為主。這是因為共產國際要以不破壞和國民黨的統一戰線為前提，還想依靠國民黨推行土地革命。而毛澤東的《報告》則明確農民的斗爭只能自下而上進行，雖還沒有明確提出土地革命，但他贊成減租減押減息，認為只能由農民自己發動起來與地主斗爭而實現;因為無論農民政治的、經濟的、武裝的、意識形態的諸種要求，只能由農民自己覺悟而提出，自己斗爭而爭取。批評“一切包辦代替”都不能解決農民問題，革命政黨不是包辦他們的斗爭，或指責他們的斗爭，而是引導和堅決支持他們進行正確的斗爭。這明顯是一條相信群眾和依靠群眾的正確的政治路線，它既不同于共產國際的主張，也不同于陳獨秀的政策。這里也寓含著毛澤東將要自我探索走出一條有別于二者的革命道路。

在共產國際、聯共（布）內部出現了關于中國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問題的爭論，并成為問題的焦點之一，尤其與聯共（布）的權力斗爭相互纏繞愈加復雜。在國民黨以暴力對付共產黨的事實面前，最終也教訓了聯共（布）：一味的妥協退讓并不能拉住國民黨右派，共產國際最終賦予了中國共產黨在革命中以武裝斗爭反制國民黨的權力。在土地革命時期繼續受到共產國際關注并產生了積極效應，反映并承繼了大革命時期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共產黨在中國革命問題上存在的指導與被指導的關系。

四、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問題與《報告》的歷史命運

在八七會議上，毛澤東公開提及：“我曾將我的意見在湖南作了一個報告，同時向中央也作了一個報告，但此報告在湖南產生了影響，對中央則毫無影響。”[27]這就點出了《報告》這篇文章在湖南以至中央產生的不同影響。從文章在當時所產生的革命效應而言，首先是中共湖南區委在給中央的報告中作出的反思與批評：“自潤之同志自鄉間視察歸來，我們才感貧農猛烈的打擊土豪劣紳，實有必要。”[28]并改變了從前站到貧農、小地主方面限制貧農的錯誤觀點。1927年，毛澤東在武漢的農講所向學員講述了農民運動的內容，湖北、江西等省的學員又把這篇報告帶回本省，影響了這些省份的農運，不少地區開展的土地斗爭從減租減息、抗租抗息發展為要求分配土地的斗爭。后來毛澤東推動湖南農運、領導秋收起義，朱德領導湘南起義等都與此密切相關。雖然看似當時“對中央毫無影響”，但是實際上，黨從前對農運的錯誤，已經有所改正”[29]

作為這篇《報告》的撰寫者和當事人，毛澤東對《向導》周報未能刊發其全文，并未見到他本人有何意見。大革命失敗后，《報告》的歷史命運并沒有至此結束。《向導》周報未刊發報告全文，有的文章不再隱晦暗指陳獨秀之壓制，而是直指就是陳獨秀禁止刊登全文。據瞿秋白夫人楊之華回憶：“毛澤東同志的這個報告，在《向導》上登了一部分之后，就被陳獨秀、彭述之（當時任黨中央宣傳部長）禁止繼續刊登了。”有的著作指出陳獨秀“不準在黨報上刊登報告全文”[30]，究其原因就在于\"怕這篇文章拿出去，進一步激起農民的‘越軌'行動，有損與國民黨合作”。31]這類分析與其說指出了陳獨秀不發表《報告》全文之責任，不如說點破了不刊發全文的原因。陳獨秀受制于共產國際的組織約束，共產國際則受制于聯共（布）的指示，聯共（布）則是千方百計維持住以國共合作為基礎的反帝民族統一戰線，這是聯共（布）對外尤其是對華戰略的重要一環。

從中共中央機關報刊發《報告》到《共產國際》雜志以兩種文字予以轉載這篇文章，首次轉載就受到共產國際、聯共（布）如此大的重視與關注，大大提升了毛澤東在共產國際及聯共（布）的知名度。從其產生的理論效應而言，它豐富了中國共產黨關于農民革命的理論。該文明確\"農民革命”的概念是“農民階級推翻封建地主階級的權力的革命”，并強調指出，“農民若不用極大的力量，決不能推翻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權力”[32]。要開展階級斗爭就必須提出正確的階級路線。毛澤東在1926年發表《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等文章，明確指出分清敵友的階級路線是革命的首要問題。1927年2月16日，毛澤東在《視察湖南農民運動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稱：“上列十三項，舉其要目，詳細情形當從明日起三四日內寫出一個報告送兄處察核，并登導報。”[33]毛澤東上報中央后，使中共中央對湖南農民運動的情況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一周后，2月23日，毛澤東在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召開的農民問題討論委員會第二次常委會上作了《中國各地農民運動狀況的報告》，重點介紹了考察湖南農運的詳細情況。從《報告》刊發及單行本的內容對比來看，3月5日，中共湖南區委機關報《戰士》周報第35、36期首次刊登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第一章與第二章一、二節，第38、39期連載了第二章第三節。同月12日，中共中央機關報《向導》周報第 191期發表了《報告》的第一章與第二章一、二節。隨后《湖南民報》、漢口《中央日報》副刊均先后作了連載。在瞿秋白的支持下，4月出版了《報告》單行本，取名為《湖南農民革命》，將原來的第二章第三節改為第三章，并對“農民與農民協會”所做14件大事，從文字上作了不少改動。1949 年后編寫的《毛澤東選集》又繼續對《報告》中有關經濟問題的論述作了原則性修改。毛澤東辯證分析這篇文章，坦承其存在不足，才一次次作出修改。茲舉例說明：

《報告》第二章第三部分“經濟上打擊地主”中的“不準谷米出境”一項說：“此事曾引起地主富農商人以至政府的大不滿，但這是占 70% 的貧農廣大群眾所為，在他們自前的利益上他們認為應該如此，這件事的政治的經濟的解釋還待后面再說。”[34]這一段話在1949 年后出版的《毛澤東選集》中被刪去了。

《報告》第三部分（即后來改為的第三章）第九節“農民諸禁”，《戰士》周報所刊載的內容是：“因為工業品特貴，農產品特賤，農民受商人剝削非常厲害，不得不消極的自衛。看這個趨勢，農村將完全退縮到自給自足經濟時代，除鹽以外，農村將抵制一切商品進鄉，同時又將盡量阻止農產進城，如現在把谷米阻得天死地煞一樣。我們不要看輕這些小情節，這就是‘中國的剪刀問題’，不想法子抑壓工業品價格，提高農產品價格，即城市不向農村讓步，是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的。”[35]這段話從一定程度而言，在經濟問題上有不合馬克思主義觀點之處。毛澤東隨后在單行本《湖南農民革命》中將其修改為：“因為工業品特貴，農產品特賤，農民受商人剝削非常厲害，不得不消極自衛。這是奸商剝削的緣故，并非農民有拒絕工業品，實行東方文化的主義。農民的經濟自衛，其勢必須組織合作社，實行共同販賣，共同生產，并須政府以援助，使農民協會能組織信用（放款）合作社，如此，農民自然便不必以阻谷為維持食糧價格的方法，也不會以拒絕工業品入鄉為經濟自衛的唯一方法了。”[36]

土地革命時期，毛澤東撰寫了《怎樣分析農村階級》，主持制定《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繼續深化了黨關于農村革命的階級路線。1945年，毛澤東在《“七大”工作方針》中重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這篇文章：“一九二七年我寫過一篇文章，有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但在經濟問題上缺乏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所以經濟問題寫錯了。”[37]1949 年后編印出版《毛澤東選集》時再次將上段論述作了修改：“因為工業品特貴，農產品特賤，農民極為貧困，受商人剝削厲害，不得不提倡節儉，借以自衛。至于前述之農民阻谷出境，是因為貧農自己糧食不夠吃，還要向市上買，所以不許糧價高漲。這都是農民貧困和城鄉矛盾的緣故，并非農民拒絕工業品和城鄉貿易，實行所謂東方文化主義。農民為了經濟自衛，必須組織合作社，實行共同實貨和消費。還須政府予以援助，使農民協會能組織信用（放款）合作社。如此，農民自然不必以阻谷為限制食糧價格的方法，也不會以拒絕其某些工業品入鄉為經濟自衛的方法了。”[38]

對比這一次修改，在“農民”之后加上了“極為貧困”四個字，在\"工業品”之后增加了“城鄉貿易”四個字，在“東方文化主義”之前加上了“所謂”兩個字，把“拒絕工業品入鄉作為經濟自衛的唯一方法”中的“唯一\"兩個字刪掉了，等等。在二十多年的時間中，毛澤東對《報告》中的部分內容作出了多次修改。這些修改反映出毛澤東對經濟問題的認識在不斷變化，不僅對生產力的認識有了提高，而且在生產關系方面也有了新的認識。

結語

毛澤東的這篇報告點出了大革命的重要問題，但在該受到充分關注之時并未能給以充分的關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單行本出版，這在毛澤東著作出版史上尚屬首次，成為毛澤東著作史上的重要篇章。它把《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和《國民革命與農民運動》中表述的思想實踐化、系統化并付諸行動，表明毛澤東在思想上認識到農民問題在中國革命中的中心地位，開始找到了一條解決農民問題的階級路線。它與毛澤東在土地革命時期寫的一系列著作形成了前后貫通的紐帶關系。從這個認識和這條路線出發，在大革命失敗后“上山”“下湖”，實踐發展又深化了對農民運動的認識。后來，毛澤東在評價自己在這一階段的認識時說：“在當時我對于農村階級的結合，仍不是十分了解的。”后來，他經過尋烏調查，“才弄清了富農與地主的問題”，經過興國調查，才弄清楚了“貧農與雇農的問題”［39經過這一階段的調查研究，毛澤東把農民土地問題和武裝問題及農民政權問題緊密聯系起來，找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

到抗日戰爭時期，毛澤東對農村階級特征的認識更為清晰和準確，他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分析了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特點，以其理論上的深邃眼光，初步探索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問題。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了新民主革命的政治、經濟、文化各種綱領。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到《新民主主義論》，呈現出中國革命理論的繼承性、一貫性和發展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毛澤東仍然繼續強調農民問題的重要性，指出：“中國的主要人口是農民，革命靠了農民的援助，才取得了勝利，國家工業化又要靠農民的援助才能成功。”40]這就從實踐上強調了這篇《報告》的長期價值。從歷史的長河中審視與理解《向導》周報未能刊發《報告》全文，共產國際、聯共（布）重點推介《報告》，以及毛澤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再次重點修改其中的關鍵話語，更能理解這一“刪節”問題在中國共產黨文獻編輯史乃至國際共運史上跌宕起伏的歷史命運，以及其與中國革命走向之間密切相關的契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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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