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是一雙迷人的眼睛,這雙眼睛正來自音樂家莎拉·布萊曼。這是音樂劇《日落大道》開幕前的時刻。在隨后將近兩個半小時的時間里,古典好萊塢的戲碼輪番上演,經典的戲劇沖突橋段以歌劇的形式展現。落魄的編劇喬誤入坐落在“日落大道”上、過氣默片時代女星諾瑪的豪宅中,一段愛恨情仇的故事就此展開。2025年3月27日至4月13日,這部由傳奇作曲家安德魯·勞埃德·韋伯作曲的音樂劇首次登陸中國,第一站即是北京藝術中心。
當莎拉·布萊曼在《日落大道》中唱出那首標志性的《With One Look》時,整個劇場仿佛被一種超越時空的魔力所籠罩。這位以《歌劇魅影》和《貓》聞名于世的女高音歌唱家,在2019年倫敦科利瑟姆劇院復排的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的音樂劇中,賦予過氣默片明星諾瑪·戴斯蒙德一種令人心碎的尊嚴。近三十年過去,《日落大道》這部改編自1950年比利·懷爾德同名黑色電影的音樂劇,為何仍能通過布萊曼的演繹刺痛現代觀眾的心靈?或許答案不僅在于這部作品對好萊塢虛榮與殘酷的揭露,更在于它精準捕捉了當代社會愈發嚴重的一種精神困境——在這個充滿了焦慮和緊張情感的時代,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諾瑪·戴斯蒙德。
莎拉·布萊曼塑造的諾瑪·戴斯蒙德是對原版音樂劇主演格倫·克洛斯版本的創造性顛覆。克洛斯呈現的是一個近乎歇斯底里、偏執狂般的諾瑪,而布萊曼則挖掘出角色更脆弱、更人性的一面。音樂劇學者約翰·斯內爾森指出:“布萊曼的諾瑪首先是一個藝術家,其次才是一個瘋子。”這種詮釋使角色從單純的“恐怖老女人”升華為一個關于藝術生命與人性尊嚴的悲劇象征。在《As If We Never Said Goodbye》這首回歸派拉蒙片場的詠嘆調中,布萊曼沒有像傳統演繹那樣強調諾瑪的瘋狂,而是通過細膩的聲音控制展現了一個被時代拋棄的靈魂如何在一瞬間重獲生機——她的眼神明亮得令人心碎,因為她真的相信“明星永遠不會隕落”,而這恰恰構成了悲劇的核心反諷。
《日落大道》的敘事結構本身就是對好萊塢造星機器的尖銳批判。年輕編劇喬·吉里斯偶然闖入諾瑪的豪宅,成為她重返銀幕計劃的工具與愛情幻想的對象。這種關系隱喻了好萊塢乃至整個娛樂產業如何吞噬年輕人的夢想與老年人的尊嚴。值得注意的是,音樂劇版比原版電影更強化了諾瑪作為前默片明星的身份。在《New Ways to Dream》中,諾瑪驕傲地宣稱:“默片不是藝術死去的形式,而是純粹的藝術!”這句歌詞直指藝術形式迭代中的暴力性——當有聲電影來臨,不僅是一種技術被淘汰,更是一整代藝術家的價值被全盤否定。這種創傷在數字時代更加普遍,當算法決定誰能被看見,多少才華橫溢的創作者像諾瑪一樣被困在自己的“豪宅”里,對著不存在的觀眾表演?
莎拉·布萊曼本人的藝術生涯為這個角色增添了豐富的互文性。作為1980年代因音樂劇成名的明星,她同樣經歷了從巔峰到轉型的挑戰。戲劇評論家馬克·申頓觀察到:“當布萊曼唱起《The Perfect Year》,觀眾不僅聽到諾瑪在幻想愛情,也聽到一位成熟藝術家對行業年齡歧視的隱晦控訴。”這種演員與角色的共鳴使演出超越了單純的角色扮演,成為一種關于藝術家長壽問題的哲學探討。在社交媒體時代,當25歲就被視為“過氣”的行業潛規則盛行,諾瑪的悲劇不再是遙遠的寓言,而是每個創作者都可能面臨的未來。
音樂劇《日落大道》最令人不安的或許是其對觀眾共謀關系的揭示。諾瑪的瘋狂部分源于影迷來信——那些被管家馬克斯偽造的信件。這個細節直指娛樂產業中粉絲與偶像關系的虛幻本質。當今社交媒體上的“點贊”與“關注”是否也只是數字版的“偽造信件”?我們制造著流量明星又迅速拋棄他們,這種集體行為模式與導致諾瑪精神崩潰的機制何其相似。當布萊曼在終曲《Final Scene》中緩緩走下樓梯,眼神空洞地說出那句著名的“我準備好了,特寫吧,德米勒先生”,觀眾在戰栗中意識到: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殘酷表演的參與者。
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的音樂為這個黑暗故事賦予了奇異的救贖感。主題曲《Sunset Boulevard》中反復出現的半音階下行既暗示命運的無情,又包含著對諾瑪的深切同情。音樂評論家艾米麗亞·克拉克指出:“韋伯的音樂從不嘲笑諾瑪,它允許她保持尊嚴,即使在她最荒誕的時刻。”這種音樂上的復雜性使作品避免了簡單的道德判斷,而是呈現了人性在極端處境下的掙扎。當諾瑪在《With One Look》中唱道“我不需要說話,我的眼睛就能講述整個故事”,我們聽到的不僅是一個過氣明星的妄想,更是所有藝術家最深的渴望——被真正地看見和理解。
觀看莎拉·布萊曼版的《日落大道》,最震撼的時刻或許是意識到諾瑪的幽靈從未離開。在一個推崇“個人品牌”、將每個人都推向表演者位置的社會里,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諾瑪的處境——渴望關注又恐懼被遺忘,建造精致的自我形象宮殿卻困在其中。當布萊曼站在那架著名的樓梯頂端,沐浴在虛幻的聚光燈下,她不僅演繹了一個上世紀的好萊塢悲劇,更映照出當代人共同的精神困境:在流量即價值的時代,當無人觀看時,我們的自我價值是否依然存在?
《日落大道》通過莎拉·布萊曼的演繹提醒我們:真正的悲劇不在于明星的隕落,而在于一個將人的價值完全系于他人目光的社會結構。諾瑪的瘋狂是對這種暴力的最后抵抗——她寧愿活在幻覺中,也不接受被遺忘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當我們為舞臺上的諾瑪流淚時,我們也在哀悼自己內心那個害怕變得無關緊要的部分。音樂劇終幕,諾瑪走向想象中的攝影機,而觀眾席中的我們,何嘗不是每天對著各種“鏡頭”表演?《日落大道》的偉大之處在于,它讓我們看到:在好萊塢日落大道的盡頭,等待的不僅是諾瑪的悲劇,也是我們時代共同的精神危機。
當《日落大道》的音樂和故事接近尾聲時,我不禁回想起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夜晚。莎拉·布萊曼站在了鳥巢的中心,也讓世界短暫屏息凝神,注視她的美。十七年后,她再次來到北京這座古老的城市,和劇中的諾瑪一樣,唱響屬于自己命運的婉轉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