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美學觀念的發展探究

引言

日本文學發展至今，從歷史的沿革角度來看，通常被分為六個重要時期，分別為上古時期文學（原始時期一794年）、中古時期文學（794—1192年）、中世時期文學（1192—1603年）、近世時期文學（1603—1867年）、近代時期文學（1867—1945年）以及現代時期文學（1945年至今）「1]。而日本各個時期的時代背景，造就了日本文學獨特的藝術美學形態。本文將以歷史軸為基，探究歷史鍛造的日本文學在各個時期的美學晶體。

一、上古時期文學

這一時期，日本文學由口傳文學轉為記載文學，原始的生命力造就了獨特的文學審美基因。美學觀念在祭祀祝詞、神話傳說與歌謠中自然生長，形成了言靈信仰、自然崇拜與“真”三位一體的原始美學。

《續日本紀》記載的“言靈之幸國”觀念，揭示了上古時期日本文學美學的特征：語言蘊含著召喚神靈、影響現實的能量。祝詞中反復出現的感嘆詞，并非簡單的語氣助詞，而是試圖通過聲音震動召喚神靈。這種語言魔力在《萬葉集》中升華為詩歌美學。額田王“今正是其時”，將語言的時間點與出海的實際行動重疊，創造出言靈生效的審美體驗。這種將語言作為靈力載體而非意義符號的認知，使上古文學染上了神圣的神秘之美感。

日本最古老的書籍《古事記》開篇記載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于天浮橋攪拌海水創造大八島的神話場景，也暗藏著上古美學的核心密碼——自然即神域［2]。《萬葉集》卷二十的防人歌中，戍邊士兵望著“春日野之煙”，將炊煙升騰的日常場景解讀為神靈的啟示。這種將自然現象神圣化的審美視角，使上古文學始終帶有通神靈的崇拜之美感。

上古文學美學觀念還包含了“真”。在《萬葉集》中，“真”展現在情感的真實性、語言的自然質樸之中。卷二的戀歌“君行日已長，我欲尋山迎，或只能靜待”以直白的語言表達對愛人的思念與焦灼，毫無隱晦，情感直抒。而“真”不局限于個人情感，還在于對自然現象和現實生活的忠實記錄。卷二十的防人歌中，戍邊士兵回憶父母撫摸自己頭發的細節，直白的描述卻傳遞了對父母的深切懷念之情。“真”是未經矯飾的表達，既是情感的真實，也是存在的本真。

從言靈信仰到自然崇拜，再到“真”的展現，上古時期文學的美學觀念如同出土的繩紋陶罐，粗糙的形態中蘊含著獨特的能量。

二、中古時期文學

中古時期文學貫穿整個平安時代，這四百多年間，文學的主旋律一直縈繞在貴族階層。反映貴族精神的“物哀”“趣”雙重美學成為中古時期文學的核心審美。上古時期混沌的審美直覺也發生了質的改變。

本居宣長所著的《源氏物語玉之小櫛》中提煉了“物哀”思想，將其定義為“知物之心，感物之哀”的審美意識，優美、細膩、沉靜、直觀[3］。《源氏物語》“須磨”卷中，被流放須磨的光源氏仰望西沉明月，月明如晝，旅舍淺顯，油然而生凄涼之感，不禁發出“我身漂泊迷前途，羞見月明自向西”的喟嘆，自然景象與自身際遇的共振，盡顯物哀之美。“物哀”之美，也在“朔風”卷中有所展露，夕霧趁朔風透過簾隙得以窺見紫姬的驚鴻一瞥，視覺阻隔與光影朦朧恰是物哀美學的空間隱喻，審美體驗產生于可見與不可見的微妙間隙。這種美學意識，使“物哀”有著沉靜克制的抒情性。

而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展露的“趣”的美學觀念，也是中古時期文學審美觀念的中心。“趣”是一種對瞬間與片段的詩意捕捉，“秋日黃昏，夕陽斜照，烏鴉歸巢，三兩只”“在月亮特別亮的夜晚，駕著牛車從川上經過，牛車經過的地方有水波漾起，像是破碎掉的水晶一樣”是對事物微細美的欣賞；“掃雪時埋住火盆”是對生活瞬間的敏銳捕捉。可見，“趣”蘊含著對世界的機智把握。

從“物哀”的抒情，到“趣”的捕捉，中古時期文學的美學觀念還滋養了能樂、連歌等藝術形式，在整個日本文學中大放光彩［4]

三、中世時期文學

日本中世時期是新興的武士階級主導的亂世時期。在這戰火紛飛的時代，在佛教無常觀、禪宗哲學的影響下，日本文學淬煉出獨特的審美觀念——“幽玄”“有心”“仡寂”，這三重美學構成了中世時期文學的審美基底。

“幽玄”是一種超越表象的意境美，深邃、朦朧、含蓄，非直白地表達情感，融合了佛教的空寂之感與貴族文化的優雅之美［5］。在《新古今和歌集》中，藤原定家吟出“遠山殘雪夜，月影渡寒潭”的和歌，通過意象的層層剝離，構建出朦朧留白的審美空間。“極目遠望處，山麓霞靄水無瀨川”的和歌，以薄霧模糊山與川的界限，形成朦朧的中間領域，暗合幽玄美學，使物理空間轉化為心理空間。

這種美學轉向在連歌創作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二條良基在《筑波問答》中提出“有心”的概念，要求每一句連歌都如“霧中遠峰”，留有未盡之余韻。“有心”強調朦朧、含蓄的審美體驗，注重象征與聯想。如二條良基在《菟玖波集》中吟誦發句“月寒狐鳴泣，朧夜朦朧中”與付句“唯有枯野風，呼嘯穿行過”，句間未言明悲，卻通過寒月、狐泣、風聲的疊加，營造出寂寥哀愁的意境，將客觀景物與主觀情感交融互現。

在動蕩的社會中，日本文人還從戰亂廢墟中提煉出了“宅寂”的審美觀念。“詫寂”的本質，是在殘缺中見圓滿，在無常中見永恒，是一種“不執著”的智慧與淡然。兼好法師在《徒然草》中凝視“蟲蛀的唐柜”，從缺損處發現“經年之美”，破舊反而賦予其獨特的價值；《方丈記》里鴨長明在亂世中以草庵為鏡，映照出“心居無礙，天地自寬”的“小即是大，空即是滿”思想[6]在綿延的戰火之間，日本文人發現了“殘缺即完整”的悖論美學。

從“幽玄”的余韻之美到“詫寂”的殘缺之美，從亂世的生死辯證到禪宗的瞬間永恒，這些觀念在后世不僅塑造了茶道、枯山水等藝術形式，更在谷崎潤一郎的蔭翳禮贊與三島由紀夫的毀滅美學中持續回響。

四、近世時期文學

在被鎖國政策與參勤交代制度規訓的時代，近世時期文學在士農工商的嚴格等級制裂縫中，構建起多元共生的審美觀念一—“粹”與“寂”，在町人文化的浪潮中迸發出耀眼的生命力。

井原西鶴開創的“浮世”將町人欲望轉化為審美對象，在吉原游廓的格子窗前，完成了從色道到“粹”的美學的審美升華。九鬼周造定義的“粹”三要素一一媚態、骨氣、灑脫，即在男女關系中保持一定的張力距離、身份制度壓迫下的精神抵抗、認清社會現實無奈而灑脫的生活智慧［7］。在文學中具象化為《浮世風呂》中游女收放自如的眼波流轉；《傾城戀之柵》中的太夫用三十一文字的和歌拒絕武士求愛，肉欲交易由此轉化為智力抗衡；《浮世澡堂》中澡堂老板娘談論女兒婚事“窮些倒有滋味”的現實困境轉化為灑脫接受。

松尾芭蕉在《奧之細道》中完成的俳諧改革，將中世“宅寂”美學推向大眾，“寂”也應運而生。“寂”更側重時間維度帶來的滄桑感，包含時間沉淀之美、靜謐深邃之感、自然無常之悟[8]。當“古池、蛙跳、水聲響”打破連歌的陳腐格律，五七五音律中躍動的不僅是青蛙，更是町人階層的審美自覺。

從浮世草子的游廓美學到俳諧的沉寂之美，近世時期文學的美學圖景展示了町人階級的現世享樂與精神困頓以及庶民智慧的幽默與狡黠，

五、近代時期文學

日本近代時期文學在明治維新的文明開化與昭和戰火的硝煙間，在傳統的廢墟上，在東西方美學的劇烈碰撞中，催生了多元的審美范式，建立了現代性的精神坐標。

夏目漱石提出“非人情”美學，指抽離主觀情感，以超然姿態觀察世界。它并非冷漠無情，而是將情感升華為藝術形式，在主體與對象間建立距離，將傳統“物哀”情感進行理性改造。正如《草枕》結尾所示：“畫完這幅畫時，我或許已非畫者，而是畫中之人。”這種主客體的詩意轉換，正是“非人情”美學的終極奧秘。而《草枕》中畫家在山中溫泉的超然凝視，將藝伎的悲苦身世轉化為純粹審美對象，也表現出一種情感剝離。

而這個時代，文學審美也在創造性轉化中使古典美學重獲新生。志賀直哉的《在城崎》開創了心境小說，用顯微鏡般的細節描寫將私人體驗傳遞給讀者，其中對瀕死蜈蚣長達兩頁的凝視描寫，實現了傳統“幽玄”與西方心理主義的融合[9］。永井荷風在《墨東綺譚》中構建的“廢墟美學”，將江戶“粹”的情色嫁接到現代都市空間，以頹廢姿態重寫情色美學。谷崎潤一郎《癡人之愛》里娜奧密的足部特寫，用分割比例解構傳統“物哀”的含蓄，創造出感官至上的新美學。佐藤春夫在《田園的憂郁》中以病態敏感重釋古典意象，當主人公凝視腐爛的石榴時，果肉爆裂的細節將“宅寂”美學異化為現代頹廢。

在短短不到80年間，近代時期日本文學在毀滅中孕育新生，完成了從封建到現代性表達的轉變，創造出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多元審美觀念。

六、現代時期文學

日本在明治維新中掀開了現代化的帷幕，而現代時期文學在戰后的精神廢墟與消費社會的物欲狂潮之間，在高速增長與泡沫破碎的反復撕裂之間，在傳統美學與西方現代性的碰撞之間，形成了以“殘缺美”“疏離感”與“非日常性”為核心的美學體系。這種審美既保留了日本古典的物哀與幽玄精神，又融合了存在主義、荒誕主義等西方思潮，呈現出獨特的表達[10] C

日本古典美學中的“宅寂”與“物袁”在現代文學中演化為對“殘缺美”的極致追求。川端康成的《雪國》中，駒子唇邊的朱砂痣與雪夜的虛無形成對照，暗示美的本質是未完成。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將毀滅視為美的最高形式，金閣寺在火焰中崩塌，反而成就了永恒之美。這種審美否定了圓滿，認為殘缺之美才是真實的生命狀態[1]

在核陰影、高度資本主義與數字化的三重擠壓下，日本現代時期文學將“疏離感”轉化為美學觀念。這種疏離暗含著“物哀”美學，在承認孤獨宿命的同時，始終保持著對聯結的隱秘渴望。安部公房的《砂女》中永無止境的流沙洞穴，隱喻現代人生活的虛無，現代人被囚禁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荒漠中。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生》中標準化的便利店空間，成為現代社會的微型縮影，反襯出主人公惠子與社會規則之間的格格不人。

現代作家還擅長從日常的生活中提煉“非日常性”，為瑣碎添加形而上的意義。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將冰箱運轉聲轉化為治愈創傷的白噪音，日常器物成為情感載體。而青山七惠的《一個人的好天氣》，則通過少女與老婦人共享屋檐的設定，將代際差異轉化為詩意共生的可能。這種審美將生活細節升華為哲學符號，在非日常中尋找詩意。

結束語

上古時期的日本文學通過神話和歌謠構建民族審美基因，奠定“真”的審美倫理。中古時期的日本文學在貴族文化中催生出“物袁”的情感美學與“趣”的智性審美，以女房簾幕視角重構文學空間。中世時期的日本文學在戰亂與禪宗中孕育出“幽玄”“有心”的遮蔽美學與“詫寂”的殘缺崇拜，從戰火紛飛中提煉出精神審美。近世時期的日本文學在庶民階層創造出“粹”的游廓美學，浮世草子書寫欲望之卷，俳諧革新將禪意注入世俗生活。近代時期的日本文學在西學東漸中催生冷峻凝視，官能書寫顛覆傳統，解構現實。現代時期的日本文學在核爆陰影與消費社會之中，讓古典在現代中重生，重構情感聯結。日本文學中的美學如同折疊千年的和紙屏風，每道褶皺都封印著特定時代的靈魂密碼，保留著向未來敞開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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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沛紅.日本文學中的極致審美：死亡美學［J］青年文學家，2019（18）：118-119.

作者單位：廣西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