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馬爾克斯在訪談中談道:“這是唯一一部讓我在寫作時感到恐懼的小說一一因為它太過真實。”這種真實性與荒誕性的交織,恰好是拉美現實的文學鏡像,福柯的規訓理論則為解構這種魔幻現實提供了絕佳視角。在權力機制運行中,全景敞視主義最能體現規訓性權力通過監視、檢查對人進行支配和控制的特征。[]作為故事發生的中心地,小鎮正是福柯構建的“全景敞視”下環形監獄的最佳詮釋,居民們既是這場社會規訓測試中的“囚犯”,同時也是“監視者”。由此概括出,全景敞視主義即通過制造“被監視感”觸發個體的自我審查,而非依賴外部強制力。“被監視者”在意識到自身可能被監視的前提下,主動收斂行為并形成自我規訓,從而使權力持續施加于個體。小說講述了新娘安赫拉·維卡里奧在新婚之夜由于被發現并非處女之身而被丈夫退婚,新娘的哥哥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怒不可遏地質問新娘到底是誰奪去了她的貞潔,而她沒有絲毫遲疑,幾乎立刻就念出了圣地亞哥·納薩爾這個名字。迫于愚味時代下的世俗眼光,面對“被監視”的境遇,盡管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圣地亞哥·納薩爾還是宿命般地淪為了維護維卡里奧家族榮譽的無辜祭品。在社會規訓的巨大壓力下,為了完成社會期待的角色扮演,孿生兄弟不惜許下謀殺承諾,他們甚至在暴力事件發生后公然宣稱:只要自的是維護名譽,這種殺人的事還可以再十一千次畢竟在他們眼中,一位青年的性命相較于所謂的“女性貞潔”,終究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一、《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對應懲罰方式的特征
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福柯強調:“在公開處決的儀式中,主要角色是民眾。他們實際而直接的存在是舉行這種儀式的必需品。如果處決秘密進行,即使廣為人知,那也毫無意義。”[2]群眾是公開處刑的見證者,而公開處刑作為一種社會懲戒手段,主要作用在于通過極端的暴力行為向群眾展示打破既定社會規訓后的可怕后果,以儆效尤。從表面上看,公開處刑的主體只有行刑者與受刑者,深究其社會功能,就會發現其核心價值主要體現在對圍觀群眾的震懾與教化上。作為刑罰執行的直接見證者,民眾在目睹處刑的過程后,往往會自發地充當信息傳播的載體,將這一具有威懾性的司法場景廣泛傳播,從而強化刑罰的預防功能。
公開處決并不是重建正義,而是重振權力。福柯在描述18世紀晚期懲罰的革新時,列舉了新的懲罰方式的六個特征,其中一個特征為:懲罰應盡可能不帶有任意性。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維卡里奧兄弟正是基于安赫拉·維卡里奧指認圣地亞哥·納薩爾是奪走她少女貞潔的罪魁禍首,才許下一定要圣地亞哥·納薩爾拿命償還的可怕承諾。與之對應的是,這對孿生兄弟對圣地亞哥·納薩爾的“懲罰”就是償命。暴力處在“名譽至上”的時代之中變得合乎情理。在當時的故事背景下,人們的思想還被“失節事大”的愚昧思想緊緊地禁錮著,他們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是迫切地對這場規訓進行回應。只要兄弟倆履行了殺人承諾,就可以維護家族榮譽、逃過道德審查,同時對社會規訓有所交代,因為這是符合邏輯的自然結果。
福柯認為,懲罰存在的意義是弱化犯罪行為的誘惑力,以嚴酷的刑罰后果震慢犯罪行為,從而徹底壓倒犯罪欲望。換言之,懲罰的作用不僅僅是打擊犯罪,還有犯罪的欲望。雙胞胎兄弟作為處刑者以及舊時代社會下永不動搖的規矩守衛者,前赴后繼又在所不辭。在道德審判的輿論場下,只有這個所謂的“犯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才不會破壞讓整個社會無法掙脫的思想禁錮。
人們理應時刻見到越軌者的痛苦展演。眾目睽睽之下,圣地亞哥·納薩爾之死無疑是這場巨大社會規訓下的最佳反饋,規訓潛移默化地侵人人們的思想,極具隱秘性,側面證實了規訓對個體的操控。至此,小鎮中的每個人都淪為了規訓工具,榮譽謀殺演變成社會規范下的獻祭儀式。
二、規訓的內涵及形成機制
規訓尋求的是一種新的“支配人體的技術”,它的特點是把人類潛在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來,同時馴化、控制這種力量。作為一種隱性的社會控制方式,規訓通過潛移默化的過程滲透至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中,具體表現為對服飾選擇、行為規范以及價值觀念等各個層面的標準化要求。群體在智力上總是低于孤立的個人。[3]在群體時代下,個體往往不自覺地接受既定規范,逐漸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形成對現有秩序的無條件認同。小鎮居民不約而同地忽視事件真相,只是一味地看熱鬧,因為沒有人相信圣地亞哥·納薩爾會被殺,更不會意識到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淪為了這場兇殺案的共謀。圣地亞哥·納薩爾的死看似是由一切的偶然促成的,其實都是必然。所有人都知道圣地亞哥·納薩爾要被殺,卻沒有一個人行動起來去真正阻止,就連圣地亞哥·納薩爾最后的一個生還機會也被母親擋在了門外。這說明規訓機制在激發個體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同時,也抑制了人們批判性思維的發育。因此,這種社會控制技術通過規律機械的訓練程序,以犧牲人們的獨立思考能力為代價,從而使主體在無意識狀態下完成了既定的行為模式,最后達到規訓的效果,即個體在主流意識形態規訓下無處可逃的命運。[4]
規訓需要封閉的空間,它必須是自我封閉的場所,才能成為紀律保護的安全地帶。故事背景中的小鎮就貼合了自我封閉的場所這一概念。規訓即馴順性與實用性的結合,它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群體在大方向上統一的價值觀,以達成“馴順”的目的,這些被歸化的人們又自覺承擔起維護社會穩定的責任,不斷進行自我規訓,達到“實用”的效果。當我們設身處地揣摩兄弟倆的悲慘心境時,就會發現:兩人因“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無形監控,既無法逃脫維護名譽為妹妹出頭的枷鎖,又要遭受鄰居們可怕的輿論控制,所以他們必須行動,毫無退路可言。鄰居們的輿論控制正式形成“非正式監督”,此時被規訓的群眾“實用性”得以彰顯,威懾力極強。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受到監視,但卻從未逃脫被監視的可能。在福柯的微觀權力物理學中,權力反而表現為策略,它是從人們的關系中產生的,通過臣服者傳遞的,而不是強加于他們的。「5]在社會潮流的裹挾下,個體還會不斷內化標準,進行自我規訓、自愿臣服,這就是規訓的形成機制。
規訓并非外顯壓迫,它在無形中重塑并不斷加固人們的價值觀與社會規范,就像空氣般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不易察覺的隱形枷鎖,同時操控社會成員的行事準則。《權力的眼睛》中提道:“沒有必要發展軍備、增加暴力和進行有形的控制。只要有注視的目光就行了…這個辦法真是妙極了:權力可以如水銀瀉地般得到具體而微的實施,且只需花費最小的代價。”[6]從具象化視角審視,小鎮居民投來的注視目光,共同編織出一張“規訓大網”。規訓絕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墻,而是一個名為“從來如此”的牢籠。新娘被退婚的幾個小時后,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維卡里奧兄弟似提線木偶般拿著屠刀在鎮上到處游蕩,最終在規訓的操控下完成了看似主動實則被動的謀殺,小說中的“公開性暴力”就此實現了權力機制的轉化。
三、法律與階級對規訓的讓步
法律和規訓權力是不兼容的。[7]法官在判決過程中并沒有起到應盡的義務。比起真相,他更專注于以文學修辭手法對兇殺案件中的細枝末節進行戲劇化渲染。鎮長之前是一名部隊指揮官,并沒有司法工作的相關經歷,又羞于向行內人請教,他只能是憑借自身的生活常識與推斷辦事,甚至連圣地亞哥·納薩爾的尸體都交由外科尚未結業就轉人神學院的神父解剖。法官的不可靠與鎮長的不作為構成雙重失序,無人質疑缺乏法律效力的尸檢報告,既暴露出法律系統在規訓面前并不能發揮應盡作用的劣勢,也揭示了法律作用的缺失是對規訓的縱容與讓步這一基本事實。在階級方面,安赫拉的父母將家境殷實的圣羅曼對女兒的求婚視作“命運的饋贈”;當酒館老板堂羅赫略·德拉弗洛爾從妻子口中得知兄弟倆的謀殺對象是一名家境優渥的貴公子時,他幾乎本能般質疑這對兄弟的謀殺宣言不過是虛張聲勢。但哪怕這件兇殺案逾越了社會階級,也因為“名譽至上”而毫無阻攔地完成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階級對于規訓的完成毫無影響,在規訓的過程中,階級的巨大差異還是成功延緩了兇殺案發生的速度。總之,法律與階級共同構成了規訓網絡中的重要一環。
四、規訓在集體失聲中的體現
兇殺案的發生并非出于悲劇的偶然性。當我們將目光投向群體中的領袖時,我們會發現沒有任何旁觀者逃出集體失聲的境遇。多年之后,神父坦白道:“我首先想到這不是我的事,而是市政廳的職責。”之后他決定順路捎話,“然而,穿過廣場時他已經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8],反映了“群體時代呈現為群龍無首的過渡狀態,真正領袖是缺位的”[9]這一特點。社會對未婚女性的“貞潔”有著嚴格的要求,這種規訓讓女性的自身價值被不斷消解,甚至被物化,成為一條不容許被打破的社會枷鎖。而維卡里奧兄弟捍衛家族榮耀、殺死奪取妹妹貞潔的罪犯這一行為則被視為“男子漢”的象征。其他人并非對謀殺計劃一無所知,恰恰相反,他們連謀殺計劃的細節都了如指掌。他們默認了既定的社會規范,“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心態默許了這場悲劇的發生。在全景敞視主義視角下,權力不再集中于某個特定的個體,而是分散于各個層面,借助無形中的操控來實現社會控制。[0]誠然,規訓權力被分散至每位社會成員手上,卻無人履行告知無辜圣地亞哥·納薩爾的責任,只是一味地寄希望于社會群體中的其他人,從而逃避自己應盡的社會義務。
結束語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揭示了悲劇的本質,維卡里奧兄弟在“規訓大網”的束縛下完成了殺戮儀式,將圣地亞哥·納薩爾獻給了陳舊道德觀念的祭壇。在這場巧合的堆砌中,兄弟倆頑強地捍衛了他們心中不可褻瀆的家族榮耀,洗去了妹妹安赫拉的污名,也將自己乃至全鎮居民都獻給了“全景敞視”小鎮下的社會規范。小說一開頭就揭示了故事的結局,卻也留下了諸多疑問,比如圣地亞哥·納薩爾到底是不是導致安赫拉失貞的“罪犯”,我們不得而知。悲劇已經發生,我們無法拯救書中可憐的圣地亞哥·納薩爾。唯有打破沉默的共謀,警惕道德之名下的暴力合理化,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避免此類悲劇的重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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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