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恩反戰詩歌《戰爭是仁慈的》之身份建構

引言

斯蒂芬·克萊恩是美國自然主義代表人物、小說家、詩人和戰地記者，他先后采訪過美西戰爭和希土戰爭，特殊的戰地記者經歷給了他文學創作的靈感，使他相繼創作了《紅色英雄勛章》《黑騎士》《戰爭是仁慈的》等一系列作品。受德國自然主義詩人阿諾·霍爾茲以及海明威等人的影響，其詩歌寫法自由、風格質樸，摒棄了傳統詩歌中的韻律[1]。戰爭作為文學創作的永恒話題，向來是創作者靈感的源泉，《戰爭是仁慈的》是克萊恩人生后期所作詩集中的標題詩，集中反映了克萊恩作品中的反戰主題。

一、克萊恩與自然主義

自然主義作為一種文學理論，源自19世紀的法國，以法國作家左拉為代表[2]。美國的自然主義處于現實主義發展的后期，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克萊恩的《街頭女郎：麥琪》被認為是美國自然主義的開端。雖然自然主義持續時間短暫，卻反映了美國人民由浪漫到悲觀甚至到絕望的情感變化過程，尤其是這期間哲學家尼采提出了“上帝已死”，對傳統道德觀念帶來了沖擊。自然主義宣稱環境對人的命運有決定性作用，一批優秀的文學作品如《嘉莉妹妹》《野性的呼喚》《熱愛生命》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自然主義主張從環境真實論和人類文獻的真實性出發[3］。克萊恩出生于美國一個受傳統觀念影響的家庭，父親是教派牧師，母親是社會活動家，他們相信人的重要性和價值，但是這些在克萊恩短暫的一生中成為其抨擊的對象，在克萊恩思想轉變的過程中他的人生經歷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學生時代的克萊恩擅長寫作，他曾與貧民窟深入接觸，多次采訪戰爭，洞察貧窮、暴力和腐敗等環境對人的影響「4］，他所要做的就是消解浪漫主義的幻想，撕開社會的面紗，展現最真實的一面。依思芒斯形象地寫道：“自然主義，在揭開了蠟膏劑和紗布遮蓋著的最丑惡的瘡口之后，惟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為公眾探查瘡口深處的可怕內容”［5］。作為曾經的英屬殖民地，美國在短短的兩百年間迅速崛起為超級大國，美國的先輩們帶領美國人民通過戰爭的形式實現了獨立，又通過一系列戰爭奠定了美國的國際地位，甚至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通過戰爭攫取資本和利益，可以說戰爭在美國歷史上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戰爭與文學是美國文學中重要的一部分。

二、社會建構主義

社會建構主義的語言哲學觀認為，語言在本質上是模糊的、矛盾的，具有主觀性和建構性，所以語言的意義只有在使用的動態過程中才能把握。語言使用就是主動地建構，學習主體應積極主動地用語言對個人學習經驗進行認知和創造[6]。認識社會建構主義的兩個重要方面強調了個體與社會環境的互動，語言的意義在于主體能動性的闡釋，這種不確定的意義是語言的自然特征。社會建構主義強調知識生產的建構性，強調知識進行社會建構的辯證性。

傳統的語言觀念認為語言是知識信息，是思想的攜帶物，是一個運輸工具。語言只是被動地反映客觀現實，描述和解釋它，但是語言的物質載體是人腦，人腦對語言有加工處理的功能，如同人腦中的意識一樣，它不僅能反映現實，而且具有主觀能動性，能將意識變成客觀現實，現實本沒有鬼怪神龍之物，如果只是現實鏡像的反映，就不可能有相關的藝術創作。語言亦是如此，它不僅是一種工具，更是一種社會實踐方式，意義是不固定的，它不僅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中，也存在于社會成員彼此交際的關系中。語言不僅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建構現實。來自不同教育背景、階級、家庭、民族、地域等的人說話帶有不同的特點，是語言暴露了一個人的身份。與此同時，語言也在積極建構個人的身份角色與社會關系，在說話的同時我們因為自己所說的話進一步強化了自己的身份，加深了在他人頭腦中的認識。

三、詩歌內容分析

從以往的研究看，對《戰爭是仁慈的》一詩主要從詩歌意象和修辭反諷兩個方面進行解讀。該詩題目雖然強調戰爭是仁慈的，但是從常識判斷，戰爭自古以來給人留下的印象多是痛苦、災難、生靈涂炭、流離失所等悲劇。作為一種符號系統，語言本是中性的，語言沒有好壞之分，但是因為語言作為信息的載體被屬于社會的人使用，且發生于一定的社會背景下，因而反映了一定的社會態度。“戰爭”一詞的內涵是殺戮和流血，詩人通過題目運用反諷的修辭手法成功吸引了讀者的注意。此外，詩人的用詞考究、精練，簡短的題目運用了長元音和雙元音，聽起來緩慢低沉，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氣氛，用語音形式填補了語義的空缺，反映了作者內在真實情感的表達。

本詩一共有五節，一、三詩節共五行，二、四詩節共六行，語言簡潔凝練，詩歌內容和題目相呼應，“戰爭是仁慈的”這一句話在詩中一共重復了六次。

詩歌的第一節并沒有直接描寫戰士作戰時的情景，而是描寫一位年輕的姑娘正在哭泣[7]。她的心上人從馬上跌落，狂亂揮舞雙手，這位戰士在面臨死亡時感到了恐懼，似乎沒有料想到這么突然就受到襲擊。他仰面朝天很痛苦，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也許是想要的榮譽，也許是不甘心生命就此戛然而止，但終究什么也沒有抓住。馬在見到這種場景后受到了驚嚇，或許它看到了戰士在流血，生存的天性使它飛奔離去。動物看到了戰爭的殘酷，但是充滿幻想的人們卻還在對戰爭抱有榮耀的幻想。法國哲學思想家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說：“人生來是自由的，卻無時無處不被世俗的枷鎖禁錮”［8]，飛奔而去的馬在某種程度上正是解放的人性，是對生的強烈渴望和對死的畏懼。戰士也許早已見到過戰場的殘酷，求生的愿望或許使他曾經產生動搖。克萊恩在《紅色英雄勛章》中曾描述過一個名為亨利的士兵在渴望榮譽與恐懼死亡之間的掙扎，可以說炮火連天的戰場既是英雄主義的溫床，也是死亡的墳墓。

第二詩節建構了一群熱血沸騰的青年形象，他們想要在戰爭中功成名就、名垂千古。“隆隆”“戰鼓”等詞從聽覺上營造了宏偉壯觀的氣勢，“榮耀”構建了虛假的美好戰爭景象，使戰爭富有浪漫色彩，激發了青年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渴望、生來、操練、死亡”表現了青年的熱血沸騰，展現了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戰爭對人民的毒害。“生來就是為了操練和陣亡”顯然不是戰士自己的想法，詩人在這里揭露了統治階級的思想，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戰士的命運在統治階級看來早已是注定的，他們注定為戰爭而生。戰士在這里被描繪成了一個群體，他們失去了個性和特征，模糊了個人特點，“參加過戰爭的那個人”也許是對他們這一群體的稱呼。

第三詩節構建了一位身為父親的戰士戰死沙場。詩人為這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感到痛心，但是除了安撫之外卻無能為力，詩人會告訴孩子戰爭是偉大的，他的父親是勇敢的。這位戰士在死前經歷了痛苦掙扎，在此或許可以有兩種解讀：第一，在周圍火光滔天、戰火連連的戰場上，這位戰士被燒傷，他極度痛苦，不停地在地上掙扎，最后可能在狼煙彌漫中室息而死。或許在詩人看來死亡對他是一種解脫。第二，他憤怒并不是擔心以后再也不能陪伴孩子，而是因為不甘心自己就這么離開，不能再奮勇殺敵并實現自己的抱負。第三節詩歌和第一節詩歌的形式相同，將姑娘和孩子以及后面的稱呼替換，但不會影響句式結構。

第四詩節中金紅羽冠的雄鷹代表著美國，象征著力量、好戰和冷峻，這是號召戰士參戰的一種宣傳，即參戰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勇氣和報國之情。詩人在詩中運用了多種寫作手法：如反復，“這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操練和陣亡”，這一句在第二詩節中也出現過，再一次刻畫了草菅人命、冷血無情的政府形象。在克萊恩看來，這種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因而帶有強烈的宿命論哲學［9]；矛盾修辭法，“屠殺和美德，殺戮和卓越”，這種前后的對比在讀者的內心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當局者看來，這些事情稱得上令人侃侃而談的“美德和卓越”，但是在詩人的潛臺詞里不難看出這種屠殺和殺戮更是一種冷酷和罪惡；色彩的描寫，如“亮麗、金紅”和死亡的陰暗氣息等反映了對戰爭的控訴。

最后一詩節委婉地道出了母親為兒子的離開而悲痛，盡管母親可能反對兒子參加戰爭，但母親還是忍痛答應了孩子的想法，最終換來的卻是兒子冰冷的尸體。母親的卑微在這里有兩種解釋：第一，從母親角度看，母親虔誠地祈求孩子能夠平安歸來，卻終究難以比得上戰爭給孩子帶來榮耀的吸引，或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母親對他無私的愛才是他真正擁有的榮譽，這項榮譽是不需要生命的代價而得以永恒存在的；第二，從戰士角度看，“卑微的心”和“華麗的殮衣”形成了內外兩種對比，真正的親人的內在之愛對戰士而言遠不及榮譽的外在光榮。作為生命的給予者，母親代表了生的希望和光明，戰爭帶來的殺戮和死亡則象征著毀滅。

四、詩歌的寫作手法

在寫作手法上，克萊恩除了運用對比和矛盾等修辭法外，本篇詩歌還采用了遠近景交替、整體和局部結合的方法，作者以旁觀者的身份置身其中，架起了一部相機將焦點聚焦于某處。一、三、五詩節描寫姑娘、孩子和母親在面對戰士死亡時拉近了鏡頭，定格了戰士的表情，以一種顯微鏡的方式放大了他們的悲傷，從而使讀者產生共鳴。詩人在這里運用了想象的手法，姑娘、孩子和母親并沒有真正在戰場上，詩人只是想到了他們在面對死亡時的表現。二、四詩節當鏡頭拉遠投向整個戰場時詩人轉換了視角，以當權者的姿態從高處和遠處觀察整個戰場，戰場上的人在他的眼中慢慢消失了，沒有了人的因素，他只看到留在戰場上鮮明的旗幟和氣勢宏偉的作戰陣地。在音調處理上，詩人使用了大量長元音和雙元音，減緩了整首詩歌的發展基調，反映了悲傷沉重的感情。詩中出現的人物和旗幟等意象體現了克萊恩在寫作中運用了象征主義手法，而在詩歌題材上則沿襲惠特曼的傳統，采用了不受格律詩束縛而有利于情感表達的自由體詩歌。與惠特曼的自由體詩歌相比，克萊恩的詩歌語句更加簡短，沒有使用惠特曼常用的雙句疊句，而是多采用重復的寫作手法。與狄金森的自由體相比，克萊恩的句子相對較短，因此有一位評論家把他的詩歌描繪成“壓縮的惠特曼和擴展的狄金森”［10]

結語

克萊恩于1900年去世，《戰爭是仁慈的》創作于他生命的晚期。詩人并沒有參加過戰爭，之所以能夠生動傳神地描寫戰爭是因為曾在一些戰爭后期采訪過參戰士兵。詩人沉著冷靜，娓娓道來的口吻似乎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在陳述一件普通平常的事。這種看似沉重冷靜的背后使人感覺戰爭是冷冰冰的武器，殺人于無形之中，在戰爭面前，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生命不知飄向何處。與其說詩人在極力為戰爭爭辯，不如說詩人是通過語言諷刺戰爭，使讀者更加體會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痛苦和創傷。詩人構建了夫妻、親子的社會關系，全詩對孩子、母親、少女表達了勸慰，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母親失去了兒子。全詩從始至終沒有出現過戰士的父親，也許戰士的父親也參加了戰爭，并在戰爭中犧牲了。因為戰爭，無數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可怕的悲劇一幕幕上演，一個戰士倒下還有下一個，父親戰死沙場孩子可能也難逃厄運。為了國家正義而戰在一些情況下是一種英雄行為，而國家在本詩中被建構成一個邪惡的戰爭機器。詩人以當權者的口吻為戰爭狡辯，但是對于戰士以及戰士的親人，戰爭是殘酷的。克萊恩作為一名富有人文情懷的戰地記者和自然主義的先鋒，表現了戰爭浪漫情懷的破滅，抒發了對戰爭的深惡痛絕和對普通人命運悲愴的感慨，成為反戰詩歌的先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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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丁麗麗.論羅曼·先欽《淹沒地帶》的自然主義風格及文學史意義［J］.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23(6）:88-100.

[4］郝澎.帶你游覽美國文學［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182-184.

[5]于依思芒斯.試論自然主義的定義[M]/／朱雯，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323.

[6]成曉光.社會建構主義的語言哲學基礎［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5（1）：3-7，64.

[7]王秋生，郭瑞.戰爭是仁慈的嗎？：解讀斯蒂芬·克蘭的一首反戰詩［J].名作欣賞，2008（2）：122-124.

[8］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4.

[9］唐根金，萬華.英美詩歌導讀［M］.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4：47-49.

[10］張禮龍.20世紀英美詩歌選讀［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7：147-148.

作者單位：齊魯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