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復觀在其文化研究中,始終以探索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路徑為核心關切。他從哲學層面將文化界定為“人性對生活的自覺”,并通過中西文化比較揭示中國文化賦予生命價值擔當的特性。在深入剖析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辯證關系基礎上,他提出了“返本開新”的文化發展路徑。盡管其思想體系中保留著“中國文化本位論”的印記,但他對中國文化進行的創造性現代詮釋,為文化轉型與發展作出了重要的理論貢獻。他既立足于傳統又超越傳統的學術探索,在全球化背景下為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體系提供了極具啟發性的思想資源。
關鍵詞:徐復觀;中國文化;現代疏釋
作者簡介:趙菲菲,常州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常州213032);黑龍江大學博士后工作站研究人員(哈爾濱150080)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科學規劃重點課題“應用型高校大學生職業生涯規劃教育的需求分析與路徑優化研究”(B/2023/01/154)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4.004
自19世紀4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文明的強勢涌入,中華民族及其傳統文化面臨前所未有的存續挑戰。這一歷史境遇不僅催生了“中國文化何去何從”這一時代命題,更激發了對其的多元思考與回應。可以說,包括新儒家在內的中國近現代學術思潮,其最根本的生成邏輯皆源于此。具有民族自覺與現實關懷的知識分子,其學術探索與思想追問必然圍繞這一時代核心議題展開。作為20世紀下半葉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復觀對“文化”這一命題進行了深入思考。本文以“心性自覺”為出發點,將徐復觀對中國文化本質的界定、特性的梳理以及對中國文化發展方向的探索置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下。通過這一視角,本文旨在發掘其人文精神與時代價值,為解決當代人類面臨的文化困境提供借鑒。正如他所言,“我的根本動機和努力的方向,都在中國文化的再認識,想由此以確定中國文化的內容、意義、地位,以幫助中國人在精神上能站起來”①。
一、心性自覺:中國文化的本質
關于文化的定義,學界歷來眾說紛紜,始終未能達成統一。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了界定,現代新儒家學者對此也持有不同觀點。唐君毅強調文化與人文的一致性,認為“吾人之意,是視文化現象在根本上乃精神現象,文化即人之精神活動之表現或創造”①。他指出,“我們所謂人文,乃應取中國古代所謂人文化成之本義”②。賀麟認為,“所謂文化,乃是人文化,即是人類精神的活動所影響、所支配、所產生的”③。梁漱溟則認為,文化“不過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樣法罷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沒盡的意欲(Will)——此所謂‘意欲’與叔本華所謂‘意欲’略相近——和那不斷的滿足與不滿足罷了”④。而在當代漢語語境中,“文化”一詞的含義為“人類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特指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等”⑤。
通過對徐復觀繁復論著中關于文化闡述的梳理,可以發現他對文化的定義具有獨特視角,在眾多觀點中獨樹一幟。徐復觀認為,“文化是由生活的自覺而來的生活自身及生活方式這方面的價值的充實與提高。文化的內容包括宗教、道德、藝術等”⑥,“文化是人性對生活的一種自覺,由自覺而發生對生活的一種態度(即價值判斷)”⑦。這些論述表明,徐復觀關于文化的主要立場是文化源于人性的自覺,而這種自覺以人的生活為前提基礎,并非先驗的存在。顯然,文化與人類社會的發展密不可分,其形成機制植根于人類對生存實踐的理性思考與價值判斷。動物雖具備生存本能,卻無法形成對生存狀態的認知體系與價值取向,這種本質差異決定了動物的生存方式不能等同于文化范疇。人類通過反思與自我審視,構建了獨特的意義系統與價值體系,這正是文化自覺性的核心特征,也是區分人類生活與動物生存的關鍵所在。由此可見,在探討文化起源時,無論是經濟條件還是地理條件,都僅作為人性自覺的誘因以及自覺得以發展的路徑,它們處于次要地位。相比之下,人性的自覺才是首要因素。因此,徐復觀始終強調,文化起源于人性對生活的自覺。
徐復觀通過辨析文化與文明的關系來揭示文化的本質。首先,人對生活形成某種態度,進而基于這種態度作出生活選擇,最終構建出符合其生活態度的形式和條件。這一過程體現了從文化到文明的轉化。其次,文明可以促進文化的發展,即生活條件能夠影響生活態度的形成。這種文化與文明的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歷史進程。再次,在個體能夠自主地通過生活方式和外在環境展現其價值取向時,文化與文明的和諧統一得以彰顯。最后,當生存空間被限定在既有規范體系之中,人類的主體意識與價值追求便不可避免地受到制約,導致生活意義的消解與自主性的喪失。這勢必導致文化的衰落,進而引發文明的衰退。盡管文明與文化關系密切,但徐復觀指出,“文明和文化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⑧。文明程度高并不等同于文化程度高,反之亦然。徐復觀認為,“文明(civilization)是根據我們改進生活環境所得的結果,其內容主要是科學技術”①。從概念范疇來看,文明主要歸屬于科學體系,而文化則屬于價值體系。科學體系致力于通過理性分析揭示客觀規律,價值體系則通過倫理規范引導主體行為選擇。徐復觀在文明與文化的辯證關系中,明顯更強調具有價值導向功能的文化維度,相對弱化了工具理性的文明層面。正如他所言,“所謂文化的最根本意義,乃在形成人們所共同保持的健全地人生態度。其他的政治、經濟、科學、技術,都要在這種共同的健全地人生態度上生根、消化”②。由此可見,徐復觀始終堅持他對文化的獨特界定。
徐復觀從人性自覺的文化本質出發,建構了“心的文化”這一核心理念。他以此為依托,深入剖析了人類文化演進過程中文化價值的探尋與人生根基確立所呈現出的密切關聯性,這種關聯性主要體現在人類通過價值根源的探索來確立自身存在的基本依據。中國文化歷經數千年的發展演進、曲折摸索,如同黃河之水挾帶泥沙奔流不息,與之相應,中國文化在對人生價值根源的追溯與探究中,同樣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在徐復觀看來,中國文化中人生價值的終極根源在于人自身的“心”,這一觀點彰顯了中國文化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顯著特征。他指出,中國文化中的“心”不僅是“五官百骸中的一部分”③,還具有體認“孟子所說的惻隱、羞惡、是非、辭讓等作用”④。徐復觀的上述表述充分說明,中國文化作為“心的文化”,是通過人自身體認的心靈活動在人的生命中實現的,與依賴宗教信仰或純粹理性推演構建的形而上學體系不同,這種文化形態具有鮮明的具象化特征,二者在本質屬性上存在根本差異。
徐復觀將道德、宗教、藝術與認知視為展現人生價值的重要場域。中國文化尤其強調道德層面,孔子所言“為仁由己”⑤正揭示了道德植根于人的生命之中。《中庸》所云“天命之謂性”⑥,意指人性源于天命,且深植于人的生命之中。孟子則明確主張“仁、義、禮、智根于心”⑦,強調道德之根源在于人心。這是中國文化經過長期探索所得出的重要結論。上述觀點不僅為每個人確立了努力的方向,更成為人生的基本立足點。由此可見,孔孟之道集中體現了中國“心的文化”的道德屬性,而老莊思想則展現了這種文化在藝術領域的特質。莊子將老子形而上的“道”內化于人心,追求虛、靜、明的境界,進而促進人的精神解放。莊子所強調的虛、靜、明之心,是藝術價值的根源,即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⑧。同樣,在知識的認識過程中,“虛一而靜”⑨的心態也是知識得以成立的根源。在宗教領域,隨著中國人文精神的蓬勃發展,原始宗教逐漸被消解,并最終被人文精神所取代。因此,中國文化植根于心的力量極為強大。
盡管徐復觀認為心是道德與藝術的主體,同時也是道德、藝術和認知的根源,更是價值的源泉,但是,需要明確的是中國文化的“心”并非唯心論,中國文化是心的文化,但并非主觀性文化。心的本質功能并非“意識”,與形而上學無關,而是體現在個人生命中的一種內在修養實踐。作為文化的根源,心深深扎根并融合于現實生活之中。由此心孕育的中國文化,源于人的生命,承載于現實世界,并通過五官百骸得以實踐。作為“主體”之心通過克服自身主觀性的束縛,使心的本性得以顯現,從而作出與客觀事物相符的判斷,這正是心的價值根源所在。因此,徐復觀指出,“研究中國文化,應在工夫、體驗、實踐方面下手”①。顯然,心的作用通過修養工夫得以顯現,是人內在經驗的體現。它并非是通過推理得出的形而上學,而是付諸實踐的知行合一。本心存在于人的生命之中,隨時隨地都在發揮作用。然而,由于個人所受成見與私欲的影響程度不同,本心往往呈現為間歇性、混淆性的樣態。正因如此,人需要通過修養工夫,將本心真正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由此可見,徐復觀所倡導的修養工夫即是他所強調的人的心性自覺。通過這種心性自覺,人得以主宰并轉化自身的認知與欲望,從而真正彰顯人的價值主體地位。這一過程不僅能夠發揮心的本來作用,還能幫助人擺脫成見與私欲的束縛。這種以“心性自覺”為核心的文化,正是中國文化的本質與獨特之處。
徐復觀對文化本質的認識凸顯了對人主體價值的彰顯。他所強調的心性自覺本質上就是人的自覺,是人所固有的“人性之自覺”,這一觀點對于中國文化具有重大意義。文化源于人類對生活的自覺認知。若失去人性的本心與自覺意識,便只剩下生理意義上的“死心”。與之相應,一旦失去本心,人性與自覺都將失去根基,無所依歸。
二、價值生命的文化擔當:中西比較視野下中國文化的倫理特性
文化的共性與個性問題同樣是徐復觀關注的重要議題。他指出,“作為一個人,總有其共性。有了共性,然后天下的人都可在某一基點上(如人性)作互相關連底考察”②。顯然,人是具有共性的,正是基于這種共性,世界史的觀念才得以形成,從而能夠將全人類置于同一基點上進行相互關聯的考察。由于人類自身具有主動性與創造性,即便處于相同環境,其思想與行為也會有所差異,這正是個性使然,也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關鍵特征。個性之間的相互影響不僅促進了共性的擴展,同時也在不斷完善個性。共性與個性、統一與多樣,這些特征相互依存、相輔相成。文化源于人類的創造,因此,文化形態的多樣性與統一性源于人類群體的共性特征與個體差異,這種雙重屬性在文化建構過程中得到充分體現。從文化生成機制來看,人類社會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通過文化載體得以展現,造就了文化體系內部既存在共同特質又保持獨特差異的復雜格局。文化現象中的同質化趨勢與異質化表現相互交織,構成了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二元特征。
在文化普遍性與特殊性以及各類文化特質之間持續互動的背景下,某些文化的獨有特征將經歷解構與重構,最終形成新的文化內核。這種不斷演進與整合的特質發展機制,實質上展現了人類文明創新的動態過程。通過文化間的交流、融合與借鑒,原有文化要素得以重新組合,催生出具有時代特征的文化形態。這一演變趨勢不僅體現了文化發展的內在規律,更彰顯了人類在文化創造過程中的主動性與創造性。從宏觀抽象層面來看,這一過程表現為文化共性的持續擴展;而在微觀實踐層面,則體現為文化個性的逐步完善。由此可見,不存在脫離個性的共性,也不存在完全孤立的個性。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化個性中蘊含著共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會喪失自身的文化個性。同理,文化的共性中也包含著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化個性。正如徐復觀所言:“一個民族的文化,對其內而言,則成為此一民族文化的共性;對其他民族的文化而言,則成為此一民族的個性。”③而中國文化的本質與生命力決定了其在吸收外來文化后依然能夠保持自身的個性。
正是在深刻的文化反省基礎上,徐復觀坦言:“只有知道家庭甘苦的人,才能絲絲入扣底為家庭添置東西;只有知道自己國家的甘苦,知道自己文化的甘苦的人,才能絲絲入扣底彌補國家的需要、文化的需要。”④顯而易見,在深入比較和反思中西文化的基礎上,徐復觀堅信中國文化不僅具備資格和能力在世界文化的共性中汲取精華,還能在與其他文化個性的互動中取長補短,促進自身發展。他致力于推動中國文化的新生,并愿意為國家文化的需求貢獻力量。
在探討文化共性與個性的問題時,徐復觀深入闡釋了文化在本質上是否存在中西差異的問題。盡管人類本質相同,但在成長過程中,個體受到不同環境條件的影響,必然導致形態各異。同理,人類作為具備多元潛能的生物主體,在文化演進過程中不斷受到外部環境因素的制約,從而導致同一文化內核在不同地域衍生出形態各異的表達方式。這一現象在中西文明的發展歷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雖然二者在文化本質上呈現出趨同性,但在具體發展軌跡、核心價值取向及外在表征形式等維度均展現出顯著的分化特征。
從文化生成的動因出發,徐復觀對東西方文明的起源展開了分析。他認為,古希臘文明的形成與其發達的商業經濟密不可分,這一文明主要源于古希臘知識階層的創造性活動。該群體由于無需為生計所困,故而對自然現象表現出濃厚的探索欲望,并由此萌發了對世界本源的哲學思考。因而,古希臘哲學的首要問題是以自然為中心的探索。相比之下,中國古代文化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特征,其起源并非源于對自然的驚異與好奇,而是源自對人際關系所引發的社會問題的深刻認知。因此,中國文化的核心關注點在于如何解決由人際關系引發的社會問題,即所謂的憂患意識。“簡言之,希臘文化的動機是好奇,中國文化的動機是憂患”①,這種憂患意識也成為中國人追求學問的主要動力。
在知識內容方面,西方文化側重于對自然界的認知與理解,而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則更強調人類自身行為的規范與修養。正是在憂患意識的推動下,儒家形成了以“仁”為核心的文化體系,這一體系包含兩個相輔相成的方面:其一,儒家強調“人心之仁”,即人性本善的內在道德性,這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本質特征;其二,儒家主張將這種內在道德外化于日常生活與人際關系之中,通過具體的實踐與篤行,在人際交往和日常生活中傳遞人性本善的道德情感,從而實現道德情感的外化,構建起人與人、人與物之間基于“仁”的和諧關系。這兩個方面體現了儒家思想內外合一、本末一致、彼此密不可分的整體性特征。而西方文化的主要關注對象則是作為人之外在世界的自然。在西方文化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從所謂的“自然之子”轉變為征服自然的關系。顯然,西方文化將人的價值物化,這既是其成就的根基,也是其困境的根源。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主要建立在對自然的征服過程之中,而非基于共同的人性基礎。顯而易見,中國文化自身的特質決定了其發展路向以內求為主導,即“為仁由己”的內向型發展模式。相比之下,西方文化則以外求為主,形成了外向型發展路向。此外,地理環境、人類自身條件以及自然條件都會對文化發展方向產生顯著影響。
關于文化起源,徐復觀指出,“西方的文化,大致上是兩個來源:一個是希臘,一個是希伯來”②。其中,在希臘文化的核心理念中,自然環境占據主導地位,而希伯來文化將神圣信仰置于首要位置。與之相比,中國文化自周朝初期便實現了從以神為中心向以人為中心的轉變。中國傳統文化最為關注的是人的價值問題,即探討人的行為應如何具備價值和意義。這一問題也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議題。與之相對,中世紀西方文明的核心信仰將神視為終極源泉,強調世俗存在的意義完全取決于神的意志,個體及其日常經驗不具備自主的倫理價值。還有一部分西方學者則主張價值來源于社會環境,個人的價值同樣來自其生活環境。然而這些見解終究未能觸及文化價值根源的深層追問。而中國文化中將價值根源和價值判斷歸結于人心的觀點,與徐復觀對文化本質的闡釋形成了高度契合。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就已認識到人生價值的根源在于自身生命之中。人們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和行為實踐來實現人生價值。因此,中國文化充分體現了對人之主體性的尊重,彰顯了真正的人格尊嚴。中國文化的特色體現為將人生意義的源泉與個體生命緊密相連,個體通過實踐活動逐步體悟、應對并達成這一價值目標。由此可見,中國哲學以實踐為根基,強調知行合一;而西方哲學則更注重理性思辨與邏輯推演。中國哲學并非缺乏思辨維度,但其思辨始終服務于實踐需求,處于從屬地位。這種實踐導向導致中國哲學在形式邏輯的系統性建構方面相對薄弱,然而這并未削弱其哲學語言的嚴謹性及內在邏輯的連貫性。中西方哲學的這種差異,本質上是兩種文明演進路徑的自然結果,反映的是文化特質的差異,而非文明優劣的評判標準。
所以,徐復觀指出,“文化可以分為兩大系統:一是知識科學的系統,這是無顏色的世界性的文化。一是價值的系統,這是有顏色的(有態度、有傾向等)、是世界性而又同是民族性的文化”①。知識系統文化是價值系統文化得以實現的條件與基礎,而價值系統文化則是知識系統文化發展演進的主導因素和最終目標。驅動中國文化持續發展的人文精神以憂患意識為根基,這種憂患意識源于對人生責任和價值的深刻體悟。與以彰顯個人才智為核心的西方人文主義相比,二者存在本質差異。因此,徐復觀指出,“中國文化之所謂人性的自覺,是由個性伸向群性的自覺。而西方文化中所謂人性的自覺,則常停頓在個性的層面上,實即停頓在個人所屬的階級之上”②。中國的道德人文精神形成于憂患之中,因此必須由具備憂患意識的人士來加以弘揚。正如徐復觀對唐君毅在《人文精神之重建》中提出的三個中心信念“人當是人;中國人當是中國人;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亦當是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③的解讀,即人應當具備自覺意識,中國人應當具有擔負民族與國家責任的自覺,具有在現代世界中承擔責任的自覺。
三、返本與開新:中國文化發展的出路
綜觀徐復觀文化思想的發展脈絡,他始終致力于探索一條能夠推動中國文化傳承與發展的道路。與其他現代新儒家學者一樣,他將目光聚焦于文化的返本與開新,這一理念主要體現在徐復觀對傳統與現代化關系的思考上。他認為,傳統“是某一集團或某一民族,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因為是代代相傳,所以從時間上看,有其統緒性;因為是某集團的,所以從空間上看,有其統一性”④。從時間和空間的雙重視角審視傳統的定義,不難發現傳統具有雙重特性:縱向的代際傳承和橫向的群體統一性。這種雙重特性賦予了傳統內生動力,使其在不斷地否定與自我更新的過程中向前發展。
為了深入闡明傳統在整體文化中的意義,徐復觀借鑒日本哲學家務臺里作的觀點,將傳統的橫斷面劃分為兩個層次:低次元傳統與高次元傳統。低次元的傳統主要涵蓋百姓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具象風俗習慣等,是一種相對靜態的存在,這種傳統缺乏自覺的精神內涵,表現出被動性和保守性。低次元的傳統中既蘊含符合時代需求的積極因素,也存在著與時代脫節的消極因素,然而其自身缺乏反思與更新的機制。相較之下,高次元的傳統通過深入剖析低次元的傳統的外在表現,把握其核心本質與意圖。這種本質的重新發掘依賴于系統性的自省、理性的認知以及批判性的思考。立足于時代特征的批判,貫穿歷史脈絡,聯結過去、當下與未來,因而呈現出理想性、發展性和歷史性的特征,在繼承歷史遺產的同時實現其創新與突破。
從結構維度來看,文化橫斷面可以被系統地劃分為兩個具有顯著差異的層次:基層文化與高層文化。徐復觀指出,“基層文化,即指的是社會所傳承的低次的傳統。高層文化,則是少數的知識分子,對于知識的追求,個性的解放,新事物的獲得,新境界的開辟所作的努力”①。二者的矛盾與沖突體現為文化社會性與自覺性的沖突。在社會性層面,文化往往表現出無意識傾向,其核心特征體現為對傳統的固守與維護。與之相對,自覺性層面則凸顯出文化的前瞻性特質,這一維度更強調對傳統的突破與創新精神的發揚。從文化發展的動態視角來看,保守與創新始終是文化演進過程中相互制衡的力量。盡管不同地域、民族的文化形態各異,但都不可避免地包含著這兩個相互作用的層面,共同塑造著文化的整體面貌。基層文化缺失將使民族失去生活依托,猶如浮萍無依;高層文化的匱乏則會導致民族生命力枯竭,最終走向消亡。顯然,基層文化與高層文化之間存在著既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這種關系的根源在于人類自身需求具有矛盾統一的特性:人們既追求進步與創新,又渴望安定與懷舊;既向往自由,又需要規則約束。
由此可見,高次元傳統的自覺性源于對民族、社會、歷史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使其能夠發揮融合基層文化與高層文化的作用,從而消解二者之間的矛盾沖突,最終實現人類生活的和諧與秩序。正是這種高次元傳統的自覺與責任感,為文化創造提供了最強大的動機,并在創造過程中發揮著正當的權衡作用。徐復觀強調:“所謂傳統,就是在不斷的形成中進行。”②他以長江與漢水的交匯為例,將長江比作傳統,而漢水及其他支流則象征著不斷融入傳統的新元素,推動著傳統持續重構、調整與重估。正因如此,新事物通過融入傳統才能充分發揮其潛能,而傳統則通過吸納新元素不斷自我更新、持續發展,從而保持長久的生命力。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化,正是在這種反傳統與新傳統不斷交替的過程中得以延續至今。
通過比較中國與西方傳統,徐復觀指出,“中國傳統與西方傳統不同之點,在于西方最大的傳統是宗教”③。西方宗教作為一種信仰,它背后有組織力量的支持,并且具有極強的排他性。相比之下,作為中國最主要的傳統文化,儒家思想既缺乏組織力量的支持,又不具備排他性的文化特質。正如《中庸》所言:“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④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文化展現出顯著的多元融合特性,然而其自我維系的持久性尚顯不足。正因如此,五四時期的反傳統運動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在傳統未進行重新調整之前,民主與科學必然以反傳統的方式出現,用以清除那些已浸染傳統千余年的專制因素。然而,在這一過程中,需要明確區分幾個關鍵點。首先,不應將不合理的統治與文化傳統混為一談;其次,不應認為傳統與科學不相容;再次,許多傳統風俗習慣會隨著新事物的出現而自然發生改變;最后,不應忽視低次元傳統與高次元傳統的區別,尤其要認識到高次元傳統所具有的批判落后風俗習慣以及推動民主科學發展的力量。顯然,徐復觀是以理性的態度反思和審視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盡管五四時期雖存在一些失誤,但他并未對當時的反傳統運動大加撻伐,而是以理性的態度進行審視。他認為,“由反傳統而向傳統的復歸,以形成新傳統,這可以說是人類的天性,是歷史的規律”⑤。文化的演進與新傳統的構建本質上是同步的。這一進程猶如大浪淘沙,在揚棄與選擇中不斷推動文化向前發展,既體現了歷史演進的必然邏輯,也印證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因此,個人只有將生命融入民族和社會,并以高次元的傳統自覺融合古今中西,才能形成新的傳統。這種傳統將規整文化發展的方向,實現文化的傳承與超越。
在文化創新與人類社會的發展歷程中,傳統發揮著不可替代的獨特作用。作為精神層面的存在,高次元的傳統通過反思低次元傳統中的具體形態,在徐復觀的理論體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這種傳統不僅塑造了某一民族在宗教、歷史、哲學及藝術等領域的主導思想體系,更構成了人類價值體系的根本來源。其對價值世界的形成具有決定性影響,原因在于高次元傳統與價值世界之間存在著本質的關聯性。通過這種關聯,高次元傳統得以成為民族文化價值體系的發端與基礎。價值世界無法脫離歷史與傳統而獨立存在,因此價值世界本質上是一個歷史的世界。科學始終面向未來,而非沉湎于過往。然而,價值體系與科學體系存在本質差異。人類生命的意義源于歷史的啟迪,并通過歷史進程得以衡量。顯然,價值的評價與測定需要置于歷史長河之中。“所以談到文化的價值方面,不能分古今。價值的基本精神,沒有古今的分別。”①在人類社會的基本構成中,兩類傳統均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無論人類社會發展到何種程度、發生怎樣的變遷,文化傳統始終是維系生活穩定的重要根基。顯而易見,人類的精神生活既包含開拓進取的一面,也包含追求寧靜平和的一面,這深刻體現了“傳統”與“歷史”的印記。
針對傳統與現代化之間的關聯性探討,徐復觀提出,“現代化的最基本問題,是知識、技術的問題”②。在衡量社會發展的當代標準體系中,科學文化對于推進現代化具有關鍵性作用。具體而言,現代化進程主要聚焦于科學層面的難題,而非價值層面的議題;但傳統文化則為應對價值層面的挑戰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這種分工模式既體現了科學與傳統的互補性,也反映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多維特征。在現代化進程中,人類在探索外部與獲取資源的同時,精神層面卻面臨著日益嚴重的困擾與缺失。傳統文化作為精神寄托的重要載體,能夠有效緩解現代文明帶來的負面效應,為人們提供心靈慰藉與內在平衡。通過傳統價值觀念的傳承與發揚,現代人才得以擺脫困境,實現精神的安頓與平靜。據此,徐復觀認為,“我們談傳統,豈僅不是反對現代化,正是要從人的根源之地來形成現代化的動力”③。他強調:“我們所說的傳統,是在現代化中的傳統。現代化與傳統,應當是彼此互相定位的關系,而不是互相抗拒的關系。”④在現代科學的推動下,中國文化客觀上必然產生迎頭趕上的需求。實現這一目標需要充分發掘事物的本質,并發揮其功能。這一過程不僅是人性中的道德性在事物中的客觀化,也是道德性不斷充實并在日常生活中彰顯其功效的過程。同時,科學在儒家精神中也獲得了新生與價值,增強了其自由發展的信念。
綜上所述,徐復觀認為中西文化具有極強的互補性。他強調:“一個民族的光榮偉大,主要是表現在對自己文化的傳承和對外來文化的吸收。在文化上不能傳承和吸收的民族,是生命力已經僵化了的民族,因之也決不是能創造文化的民族。”⑤基于此,“我們應把發展的理念、實踐的反省,應用到傳統文化中去,即可發現傳統文化與現代,是親合地連接在一起,并給現代生活以力量”⑥。鑒于中西文化的互補性,二者應實現相互學習與優勢互鑒,以此促進全球文化的多元繁榮與協調發展。正因如此,他強調:“仁性與知性,道德與科學,不僅看不出不能相攜并進的理由,而且是合之雙美、離之兩傷的人性的整體。”⑦由此可見,徐復觀將推動中國文化發展的路徑放置于返本與開新之上。他所提倡的返本是以自我更新、豐富與提高為目標,伴隨現代化轉型,是勇于吸收外來文化有益成分的內在高次元傳統的自覺。開新并非全盤否定傳統,而是建立在對自身固有文化傳統的深刻反思之上。它在傳承核心精神的基礎上,將新的發展理念應用于傳統之中,從而實現超越與創新。恰如其所言:“仁性與知性,只是人性之兩面。只須有此一覺,即可相得益彰。”⑧
結語
縱觀徐復觀關于文化的著述,他始終致力于為中國及中國文化的發展探尋一條現代化的出路。從將文化定義為人性對生活的自覺,到通過中西文化比較闡釋中國文化賦予生命的價值擔當特性,再到探究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最終落實到中國文化返本開新的發展路向,其主張中國文化發展應走中西互補之路的理路漸次清晰。他反對近百年來全盤西化派和文化保守派在中西文化問題上非此即彼的極端對立態度。他主張運用辯證的方法來審視中西文化問題,主張在與西方文化的交流碰撞中汲取其精華,實現融會貫通,從而保持中國文化的生機與活力。他對中國文化的希冀正如其在病重之際對學生所言:“合內外之道,合主客為一(以天下為一家,萬物為一人),貫通知識與道德為一,此乃吾國學統所獨。應由此以檢別學統中之真偽虛實,開辟無限途軌,并貫通于文學藝術。”①他堅持中國文化的獨立性,并積極推動其現代化進程,以應對現代性帶來的諸多挑戰。作為20世紀下半葉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復觀的文化思想仍帶有“中國文化本位論”的印記。然而,作為一名熱愛祖國及其文化的學者,他致力于為中國文化進行“現代的疏釋”,這為我們在全球化背景下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繁榮發展提供了重要借鑒。
[責任編輯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