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涉虛擬貨幣犯罪第三方配偵行為適法性

摘要：由于涉虛擬貨幣犯罪“去中心化”“匿名化”特性，偵查實踐中暴露出涉案虛擬貨幣追蹤困難、處置不當等難題。第三方機構憑借其追蹤分析、處置虛擬貨幣的技術能力和資源優勢，逐步成為配合偵查機關打擊涉虛擬貨幣犯罪的輔助主體，其配偵行為主要作用在虛擬貨幣提取與分析研判、涉案虛擬貨幣先行處置等方面。作為打擊網絡犯罪中的新型公私合作方式，第三方機構應在偵查機關主導下，嚴格遵循有關技術標準和程序規范開展配偵活動。囿于第三方機構法律地位模糊、逐利本質隱憂、準入資質較低且監管不足等結構性缺陷，有必要及時確立第三方配偵行為適用理念、規范第三方機構選任機制、強化全流程監督與責任追溯機制等，防范第三方機構越權利用案件信息和干預偵查決策等行為，確保在合法框架下發揮第三方機構配偵優勢。

關鍵詞：虛擬貨幣；第三方機構；公私合作；配偵行為

作者簡介：龔煒博，中國人民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刑事訴后程序性處分的規則補全研究”（24CFX104）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4.012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信息網絡技術的代際升級和不斷發展，網絡犯罪場域逐步發生空間轉換，表現出一種由表網犯罪向暗網犯罪遷移的趨勢。①典型的是以大數據、區塊鏈為底層技術的虛擬加密貨幣，②因其去中心化、匿名性、跨境流通性、交易隱蔽等特征而受部分犯罪分子“青睞”，通過暗網交易或利用智能合約等高級區塊鏈功能甚至可以模糊買家和賣家虛擬貨幣地址之間的聯系，進而逐步成為洗錢犯罪、新型網絡犯罪等的優選媒介。加之犯罪嫌疑人反偵查意識增強，在境外遠程操縱違法犯罪行為，①傳統犯罪和互聯網進一步交織，犯罪形態的智能化、隱蔽化給給公安機關打擊懲治信息網絡犯罪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一方面，公安機關傳統偵查手段和證據收集方式已然難以滿足打擊這類犯罪的需要。網絡犯罪的技術性特征是動態演化的過程，會隨著數字技術的迭代升級而同步演進，集中表現為犯罪行為和手段的快速變化和演化。②公安機關傳統技術偵查措施（如記錄監控、通信監控、場所監控等）在涉虛擬貨幣犯罪案件辦理中力有未逮，即便偵查人員對犯罪嫌疑人涉案虛擬貨幣錢包予以實時監控，但因涉案虛擬貨幣無國界流動屬性，偵查機關也無法確保能夠及時截流涉案虛擬貨幣出境。另一方面，從法經濟學和偵查資源等方面考量，包括我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都面臨案件數量激增、辦案人員不足的壓力，提高訴訟效率這一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迫使刑事訴訟的其他價值向其作出妥協和讓步。③在虛擬貨幣流動較為頻繁的發達地區，培訓技術偵查人員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倘若要求全國各地公安機關均達到這一標準，無疑需要投入較高的硬件設備、專業人員培訓、軟件應用開發等直接成本。

傳統偵查技術手段治理效能不佳與司法資源配置緊張等現實因素，促使第三方機構輔助公安機關開展偵查活動這一新的治理模式。④公安機關根據案件辦理實際需要，通過招標等方式⑤選定某一專業案件配偵技術服務公司，運用大數據分析、區塊鏈鏈路追蹤、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對各類涉案數據進行解析、清洗，分析涉案資金流水、數字貨幣交易及資金沉淀；對涉案人員進行身份、關系分析和挖掘，協助進行現場數據固證等。這種模式改變了傳統一元化的網絡治理模式過于追求監管有效性的傾向，提升了網絡犯罪治理的合理性和科學性，有利于提高公共服務效率和社會生產力。⑥國際社會已經出現了針對網絡犯罪偵查活動的公私合作機制，2021年11月《布達佩斯公約》第二議定書即圍繞跨境電子數據取證的公私合作展開。2022年《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締約方會議》對打擊有組織犯罪戰略和對策提出了“促進各級伙伴關系與合作”的原則，強調了地方、國家和國際各級在公共、私營和民間社會各部門開展工作的伙伴關系的重要性。2024年12月24日，第79屆聯合國大會正式通過的《聯合國打擊網絡犯罪公約》也積極推動打擊網絡犯罪中的公私合作方式，其中第53條第3款第1項提出“加強執法機構或檢察官與相關個人以及非政府組織、民間社會組織、學術機構和私營部門實體等公共部門以外的實體之間的合作”。概言之，第三方機構和公權力機關在打擊網絡犯罪方面的合作關系至關重要，是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的基礎。⑦

第三方機構受委托所收集、研判的各類數據信息均可能被公安機關直接或間接作為刑事證據使用，迫使我們思考如下四個層面的問題。第一，第三方機構憑借技術手段參與案件辦理，其法理和規范依據何在？第二，公安機關授權第三方機構取證是否會對偵查主體形成制約？第三，鑒于第三方機構“趨利”本質，案件辦理是否可能存在違規異地執法、趨利性執法傾向？第四，如何規范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進而有效防范甚至消除上述風險？基于此，本文將對第三方機構參與涉虛擬貨幣案件偵辦具體行為類型進行剖析，指出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可能存在的風險困境，并提出必要性原則、目的正當性原則、嚴格資格準入等規制理念和具體路徑，確保在合法框架下有效發揮第三方機構配偵優勢。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指第三方機構僅限于利用新興技術手段為執法機構提供技術性支持和涉案虛擬貨幣處置路徑的企業和個人，區別于其他執法主體或司法鑒定機構等。

二、涉虛擬貨幣犯罪第三方配偵行為樣態

與部分國家認可虛擬貨幣法定貨幣屬性并支持虛擬貨幣流通政策不同，我國對虛擬貨幣監管一直以來都較為嚴苛，不僅沒有將虛擬貨幣設定為法定貨幣，還禁止與虛擬貨幣相關的業務活動。2021年9月15日，中國人民銀行等十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以下簡稱“《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風險通知》”）第13條更是提出嚴厲打擊涉虛擬貨幣犯罪活動。①隨著公安機關深入開展“斷卡行動”“打擊洗錢犯罪、跨境賭博”等專項行動，涉虛擬貨幣犯罪治理取得一定成效。然而，這并不代表涉虛擬貨幣犯罪的“消絕”，大多數違法犯罪分子選擇前往虛擬貨幣監管政策寬松的國家或地區，部分犯罪嫌疑人對抗偵查的做法也日趨“升級”，比如一些犯罪嫌疑人會刪除手機上曾使用過的數字錢包地址，或使用新的錢包地址進行交易，切斷不法資金與其交易賬戶之間的關聯；使用蝙蝠（BatChat）、電報（Telegram）、EncroChat等加密匿名聊天工具單線聯系，利用非對稱加密算法技術開展對話，定期更換、刪除聊天記錄等。鑒于此，第三方機構可以發揮其在追蹤、查扣、處置涉案虛擬貨幣上的技術優勢、資源優勢和信息優勢，從電子數據獲取、平臺數據分析、涉案資金數據分析及審計、涉案資產追溯及取證和涉案虛擬貨幣提取、托管與處置服務兩方面，為公安機關打擊涉虛擬貨幣犯罪提供綜合性的網絡技術偵查全鏈條服務（如圖1所示）。

（一）鏈上數據提取與分析研判

在涉虛擬貨幣犯罪案件偵查過程中，第三方機構對涉案虛擬貨幣“全鏈條”式的鏈上數據進行監控、清洗、挖掘、穿透，形成涉鏈可視化分析報告的做法是助力公安機關偵破涉虛擬貨幣犯罪案件的有力手段。這一過程并非一蹴而就，通常分為獲取鎖定案件數據信息、虛擬貨幣資金研判和鎖定犯罪嫌疑人等幾個關鍵步驟。第一，獲取鎖定案件數據信息。第三方機構主要側重于使用大數據挖掘公開信息方式，緊密利用區塊鏈、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獲取涉案網站、區塊鏈瀏覽器和犯罪活動相關的電子數據，在各類數據碰撞基礎上對平臺數據展開分析（包括經營模式、上下線代理、會員情況、提現記錄等），形成線索查詢簡報、線索分析簡報等多種形式報告，分析報告中包括但不限于統計交易時間段、涉案主要幣種、入金地址總數、涉案總流水、資金盤總沉淀、資金盤相關沉淀地址等指標信息。第二，涉案虛擬貨幣資金研判。關鍵在于確定涉案虛擬貨幣在案件資金鏈中所起到的具體作用，通過AI算法自動識別并提取案件網絡主干資金交易路徑及資金盤關鍵指標，在資金流中標識出交易所、錢包、DEX等關鍵地址的標簽，對涉案資金情況（如資金來源和去向、交易異常賬號、資金池分析、重點人員資金交易分析等）和案件模式進行更細致深入的分析研判。第三，理順涉案虛擬貨幣走向和上下線人員關聯，精準鎖定重點人員及重點賬戶。根據各主流交易平臺普遍建立的客戶身份識別制度（KYC），①通過可調證的錢包地址信息進而關聯犯罪嫌疑人具體信息，包括開戶資料、賬戶狀態、充幣與提幣記錄等。②

以某公司開發的虛擬貨幣犯罪預警追蹤平臺為例，該平臺以虛擬幣地址為切入點，基于自有地址標簽庫、高危地址庫、各類虛擬幣類罪模型，通過大數據追溯算法，幫助偵查機關實現“虛擬幣地址——犯罪嫌疑人”打擊路徑（如圖2所示）。在洪某某、梁某某等開設賭場、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一案③中，二審法院認可某科技公司對洪某某虛擬貨幣交易地址追溯、關聯相關虛擬錢包地址的分析報告，并將其作為證據予以認定。再如馮某某、張某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④一案中，二審法院同樣認可科技公司出具的數據分析報告，并要求公司相關人員出庭說明情況。在該案中，辯護人質疑虛擬貨幣數據來源且真偽不明，據此作出的數據分析報告及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報告不具有科學性、客觀性。但二審法院認為，偵查機關將火幣網數據依法委托某科技公司進行數據分析，后由某會計事務所結合分析數據及相應價格依法作出審計報告，認為上述鑒定程序合法、內容客觀真實，且該科技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相關工作人員遠程出庭對虛擬貨幣分析和審計過程客觀性、科學性進行了說明，故將該虛擬幣分析報告、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報告作為本案定案依據。

（二）涉案虛擬貨幣處置“變現”

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的另一舉措還表現在對涉案虛擬貨幣處置“變現”上。《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風險通知》等規范性文件將虛擬貨幣相關業務活動定性為“非法金融活動”，尤其是2024年8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洗錢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6項明確將“通過虛擬資產交易，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認定為新型洗錢行為。但不可否認的是虛擬貨幣本身具有財產屬性，并未一概禁止一般主體持有或交易。也就是說，涉案虛擬貨幣不同于毒品、假幣等這類絕對禁止持有流通的“違禁品”，因而可以作為涉案財物而予以司法處置。事實上，實踐中已經出現了第三方機構受托代為處置涉案虛擬貨幣情況，通過“委托資產處置公司，轉道海外或我國香港、澳門等地區將涉案虛擬貨幣轉為法定貨幣，再將貨幣轉回國內”，從而將虛擬財產的價值變現。①在陳某、丁某等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陳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一案②中，在案證據證實陳某向鹽城市公安局申請由其委托北京某科技有限公司依法出售變現公安機關扣押的數字貨幣，所有款項作為其退贓款。當然，這只是第三方機構處置涉案虛擬貨幣的情形之一，司法實踐中較為普遍的做法還包括犯罪嫌疑人及親屬委托第三方機構代為處置、公安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直接處置、公安機關通過第三方機構委托境外資產公司處置等。③在我國嚴格限制虛擬貨幣交易活動語境下，或許有人會對公安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直接（間接）處置涉案虛擬貨幣合法性和正當性提出質疑。依筆者之見，公安機關直接處置涉案虛擬貨幣不具有可行性，希冀犯罪嫌疑人或其親友自行處置可能會產生更大風險，委托第三方機構處置涉案虛擬貨幣實屬無奈之舉，④但第三方機構僅是公安機關進行涉案虛擬貨幣處置的“代言人”，無論是處置程序啟動、第三方機構選任、處置過程控制和監管等都應由公安機關主導。

一方面，涉案虛擬貨幣具有可被處置的財物屬性。《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第21條規定了公安機關可以先行處置的財產范圍。問題在于虛擬貨幣是否屬于該規定中的“等財產”，也就是說要準確認定涉案虛擬貨幣是否屬于涉案財物處置對象。盡管虛擬財產具有不同于傳統財物的存在形態，就其本質特征而言，它具有價值性，可以通過一定方式轉換為傳統意義上的財產。⑤如上海法院認為虛擬貨幣具有價值性、稀缺性和可支配性等特點，具備權利客體特征，符合虛擬財產的構成要件，應當受到法律保護。⑥《山東省罰沒物品處置工作規程（試行）》第36條⑦規定，執法機關依法罰沒的虛擬貨幣可與虛擬貨幣商戶協商回收。更進一步地，有學者指出，數字經濟是全球化不可逆轉的潮流，我國應當認可虛擬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屬性。⑧只有正視并承認虛擬貨幣的貨幣屬性，才能對司法實踐中虛擬貨幣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作出準確評價，及時發揮刑法保護個人權利、公共安全、社會秩序的機能。⑨

另一方面，區分非法金融活動與涉案財物司法處置。我國禁止虛擬貨幣相關經營活動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保護投資者，防止公眾受欺詐和價格波動影響；二是防范金融風險，維護國家金融秩序安全和社會穩定。⑩然而，涉案虛擬貨幣處置本質上屬于公安機關追贓挽損的司法行為，應與國家嚴格禁止的虛擬貨幣市場經營行為相區分。偵查機關與相關國際及國內私營部門間開展必要的合作，是在促進虛擬貨幣健康發展和保護公共利益間尋求平衡的必要條件。①可以說，只要根據涉案財物處置程序規范要求，造成我國金融市場秩序破壞后果的可能性較低。需要注意的是，為規避境內交易風險，也應盡可能將涉案虛擬貨幣轉至境外合法持牌機構予以處置，同時嚴格遵守當地關于虛擬貨幣交易和我國外匯結匯相關法律規定。部分公安機關委托境內處置公司進行涉案虛擬貨幣司法處置，處置公司又轉委托境外公司代為處置，但境外公司處置完成后通過境內公司員工直接向公安機關銀行賬戶或財政專戶轉移處置款，這種處置方式存在明顯的逃避外匯結算嫌疑，②可能因涉嫌從事非法支付結算業務而引發更大的刑事風險。

三、涉虛擬貨幣犯罪第三方配偵行為風險檢視

公安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承擔偵查職能，負責對刑事案件的預審、拘留和取證，通過調查收集犯罪證據以行使刑事追訴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6條規定了依靠群眾原則，公安機關開展偵查活動在必要時可以發揮群眾力量。該法第52條進一步做出了“保證公民協助調查”的規定。在網絡信息技術飛速發展背景下，偵查機關自身技術取證力量建設相對電子數據技術發展而言，總會存在滯后性，必然需要依賴其自身之外的專業技術取證力量。③公安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的公私合作方式正是其應有之義，該方式呈現出“臨時性”“一案一議”特征，其最大價值在于務實地解決了“現實之痛”。④隨著第三方配偵行為的普遍應用，這一方式也逐漸暴露出第三方機構存在法律地位不明、逐利本質隱憂、準入資質較低且監管不足等制度性風險。

（一）第三方機構法律地位模糊

部分地方公安機關通過建立“聯合實驗室”、與第三方公司簽訂包年合同等方式，讓第三方專業技術人員常駐公安機關，專門為偵查取證提供技術服務。⑤第三方機構作為公安機關委托的市場經營主體，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角色定位略顯“尷尬”。前述馮某某、張某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件中，法院通知科技公司相關人員出庭說明情況，但未明確第三方機構及其工作人員出庭時的法律地位——以此區分適用不同類型的出庭規定。《刑事訴訟法》第128條和第146條分別規定了偵查機關可以指派或者聘請具有專門知識的人解決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第197條第2款也規定了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制度。

無論是作為勘驗人員、檢查人員、鑒定人員還是專家輔助人，首先需要厘清的是，第三方機構是否歸屬“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范疇問題。依筆者之見，現階段若將第三方機構視為刑事訴訟中有專門知識的人，其制度規范和法理基礎尚顯不足。

第一，有專門知識的人應是具有專業資質的人以其超越常識、直覺與日常經驗的科學、技術或者其他專門性知識以應用于刑事司法實踐，⑥區別于第三方機構這類營利性市場主體憑借所具備的某些特定技術而開展的偵查輔助性工作。申言之，專家輔助人出庭就鑒定意見提出意見本身不是重新鑒定，只是有專門知識的人從專業角度對鑒定意見提出質疑意見，作為法官甄別證據的參考。⑦第三方機構人員出庭的作用主要是對數據分析研判報告形成過程和依據等說明情況，其實類似于鑒定人員對鑒定意見中的具體問題接受質詢，但二者不能等同論之。

第二，數據分析研判報告證據能力審查存在困難。歸因于我國法定證據種類的封閉性，第三方機構基于案件數據所制作的研判報告無法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的法定證據種類所囊括，這類證據既不是電子數據，也不是專家證言或者鑒定意見，只是通過數字技術運算和分析等二次加工的結果，能否作為證據使用以及作為什么證據使用在理論上存在很大爭議，①部分法院認可其證據效力以證明案件事實的正當性存疑。刑事司法的多數事項（尤其是實體事實）的證明乃遵循嚴格證明法則，大數據證據能否以及如何作為證據使用就顯得更加復雜。②特別是這類數據分析研判報告具有一定的追訴主觀性，筆者與某數字取證公司負責人座談時了解到，該類數據分析研判報告若需作為證據呈交法院審查，該公司必然會受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指示，基于后者的要求制作數據分析研判報告。

第三，就“指派、聘請”程序而言，當前實務中通過政府采購方式選任第三方機構輔助偵查的做法亦不符合公安機關選任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要求。201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若干問題的規定》第3條要求，有專門知識的人必須具備鑒定資格或系具備專業能力的人員，同時規定了不得作為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的否定性條件。而在第三方機構選任的條件上，第三方機構僅需符合《政府采購法》第22條規定的基本條件，即可參與公安機關設立的配偵業務采購活動。鑒于此，司法實踐中業已出現的使用第三方機構研判報告代替偵查結果的做法——第三方科技公司為主介入偵查，偵查人員僅出具相關手續證明——存在法律地位模糊問題且有“以輔代主”嫌疑。

（二）第三方機構逐利本質隱憂

第三方機構作為市場化運營主體，其主要目標和核心動力就是實現盈利，這使得其運營模式和行為手段不可避免地帶有逐利因素，由于市場化競爭激烈，部分機構可能受利益驅動采取不正當手段，進而忽視合法性要求。一般而言，公安機關在委托第三方機構參與配合偵查工作前，會與第三方機構簽訂嚴格保密協議，并要求后者不得將辦案所產生的分析報告、參考數據、論證信息、技術服務、軟硬件支持等工作成果用于非辦案之用途。然而，倘若第三方機構因技術漏洞管理疏忽、惡意行為致使案件敏感信息泄漏和濫用，或是超出約定用途使用案件數據（如將調查數據用于商業營銷），可能會嚴重影響案件辦理的客觀性和公正性。此外，如何追究第三方機構責任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基于公安機關與第三方機構委托關系的平等性，公安機關可以在合同規定范圍內追究第三方機構民事法律責任；第三方機構行為若構成刑事犯罪，出于回避等事項考慮不宜由該公安機關或下級公安機關直接立案偵查，只能移送上級或其他同級公安機關。“因利益驅動，一些地方還出現了非法配合偵查的公司，與地方代理人合作，‘獲取線索、取證、報警，最后拿到賠償款，與利益代理人分成，成了產業鏈’。”③值得注意的是，目前虛擬貨幣市場上甚至出現了具有一定滲透能力的專門配偵團隊，這些團隊通常會與某些司法鑒定機構或第三方機構合作，利用科技手段“黑”進某些平臺，發現有關犯罪線索或賬面上有大量虛擬貨幣（溯查來源有無違法犯罪情況），再將相關“線索”提供給有關單位，通過出具司法鑒定意見書或簽署配偵協議等方式從罰沒款項中受益。④正是第三方機構的逐利本質容易滋生逐利性執法，這就更需要制定相應規范以確保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的合法性。

（三）第三方機構準入資質較低且監管不足

通過第三方機構參與配合偵查的案件情況表明，各地公安機關都在積極探索實踐，但缺乏針對第三方機構準入和監管的統一標準和程序，同時也尚未制定涉虛擬貨幣第三方處置相關資質審查標準、行業規范和行業資質標準，導致公安機關在選擇第三方機構時，缺乏明確指引以判斷第三方機構的合規性和專業性，這就可能為第三方機構或其他相關人員獲取非法利益留下空間。有學者直言，市場目標的逐利性與處置資質的非法定性，導致公安機關選擇的第三方公司質量參差不齊，甚至游走于灰色地帶。①

一方面，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準入資質較低。如前所述，公安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承攬涉虛擬貨幣追蹤、處置等刑事司法業務，通常采用政府采購方式以達成戰略合作。部分公安機關對第三方機構選任通常也只進行“形式審查”——往往局限于技術能力和操作水平的簡單評估，未能全面評估機構的合規性、財務狀況和歷史信譽，極易導致一些不具備足夠資質和能力的第三方機構混雜其中，進而影響刑事司法處置的合法性和公正性。另一方面，缺乏針對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的監督制約措施。公安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后，尚未建立全面、有效的外部監督機制以監控第三方機構行為，加之其自身內部監管和法律約束力不足，存在第三方機構監守自盜風險。更為重要的是，由于第三方機構處置涉案虛擬貨幣只能在境外尋求交易，公安機關不能實時監督控制處置情況從而增加了監管難度，同時易觸發境外國家反洗錢法規和長臂管轄②法律風險。③可見，目前第三方機構缺失正向制度規范和反向監管約束機制，無法確保虛擬貨幣被強制處置后的延續性狀態和效力。④

四、涉虛擬貨幣犯罪第三方配偵行為規制路徑

可以預見的是，隨著刑事司法整體數字化轉型的不斷深化，犯罪治理中的公私合作將進一步強化和普遍化，特別是在涉及數字偵查取證場景中，偵查機關將越來越依賴網絡信息業者的配合協作。⑤在德國，執法機構委托第三方機構收集數字證據后，通常還會對證據的可靠性進行審查，其標準主要依據第三方機構是否遵守了數字取證規范標準等。⑥德國《聯邦信息安全辦公室法案》（BSI法案）第8條規定了信息技術安全最低標準設定的主體要求，涉及聯邦政府部門、機構和其他聯邦相關單位、公共法人的法人團體、事業單位和基金會以及為聯邦政府提供信息技術服務的公共企業等。德國聯邦信息安全局（BundesamtfürSicherheitinderInformationstechnik，BSI）在該法案基礎上發布了《聯邦最低標準指南》（MindeststandardsBund），總結了數字證據收集和取證調查的過程要求，明確規定了執行數字取證時所應遵循的技術標準和程序規范，以確保取證過程合法性和證據可采性，避免潛在的證據篡改和非法取證風險。在美國，數字取證專家（Thedigitalforensicsexpert）的任務不僅僅是分析數據，還包括為當事人在訴訟中提供支持。以至于在美國一些州要求數字取證專家必須持有私人偵探執照，如德克薩斯州規定對于未持有執照進行計算機調查的人員，可處以最長一年的監禁和14000美元的罰款。①

在印度，絕大多數警察局都成立了以警察和數字取證專家為核心的網絡犯罪調查小組，利用多種計算機分析工具，按照系統化的搜查和扣押、獲取、分析和報告機制來打擊網絡犯罪。②而我國尚未在制度層面肯認第三方機構協助取證的輔助性地位，也未出臺指引或限制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的相關法律規范，鑒于第三方機構參與涉虛擬貨幣犯罪偵查活動的主體性缺陷和規范性困境，有必要在遵循刑事司法邏輯基礎上明確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適用基本理念、規范第三方機構委托程序、建立全流程監督機制、強化國際司法合作等，進而推動第三方機構在配合涉虛擬貨幣犯罪案件證據收集和財物處置的良性運作。

（一）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理論證成

一是遵循目的正當原則。目的正當是對公權力行為目的的底線要求——公權力機關行使權力所追求的目的符合基本權利價值。③刑事司法中的偵查取證行為，以查明案件事實并由此協助裁判者正確處理案件為目的，同時兼顧保護憲法認可的其他基本權利與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兩項任務。④偵查機關委托第三方機構輔助偵查和處置虛擬貨幣，其出發點必須是為了查明案件事實、收集案件證據或是防止涉案虛擬貨幣虧損或流失，同時也應當注意是否侵犯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和違背偵查秘密性原則。而排除在外的其他用途包括個人目的、政治目的、違背法律精神的社會維穩、趨利性執法等，均屬違反法定目的的偵查權濫用行為。⑤第三方機構雖然不是公權力主體，在具體偵查活動中也不具備主體資格，但其所從事的輔助偵查活動與公權力行使密切相關，在這一過程中需要嚴格遵循目的正當性原則，以依法協助查明案件事實為主要目的。而對于第三方機構所收集到的案件證據材料，偵查機關也應嚴格遵守《刑事訴訟法》第152條第2款所規定的“只能用于對犯罪的偵查、起訴和審判，不得用于其他用途”。

二是明確必要性條件。第三方機構配合參與涉虛擬貨幣犯罪線索研判、收集證據并對涉案財物處置應作為偵查機關案件辦理的最后手段，且應限定在偵查機關因自身或法定原因而難以采取偵查措施之必要情形下，如偵查機關不具備虛擬貨幣追蹤、估值、流通驗證相應技術或資源能力，涉案虛擬貨幣可能在短時間內貶值、劇烈波動、滅失而需緊急處置等。在適用條件上，應當明確啟動該項偵查輔助取證措施的實質門檻要件，同時在啟動決定的法律文書中（需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同意）注明第三方機構取證范圍和用途。此外，在涉案虛擬貨幣處置啟動問題上，需要注意涉案虛擬貨幣的扣押保管與傳統財物扣押保管的顯著區別，虛擬貨幣保管安全性也可以作為考量處置必要性的條件之一。在實踐中，即便偵查機關找到虛擬貨幣錢包地址持有人并獲取密鑰，甚至建立新的錢包地址，讓犯罪嫌疑人將虛擬貨幣轉由辦案人員專管，也難以保證涉案虛擬貨幣不會被其他嫌疑人通過其他密鑰或遭受黑客攻擊而轉移。偵查機關應當結合案件具體情況，綜合研判分析涉案虛擬貨幣保管安全性，避免發生不可控現象。

三是確立第三方機構輔助偵查地位。在電子數據偵查取證中，需要厘清偵查機關和第三方機構各自的角色定位——取證主體或者執法主體仍然是偵查機關，私人主體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需要提供協助或者配合。①從法律關系上看，偵查人員將證據收集中的專業技術工作交由專業技術人員處理，二者之間是委托關系。②第三方機構只能在司法機關授權下執行具體的技術性任務，并嚴格遵守偵查機關的指示，不能越權參與案件偵查決策。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第三方機構人員實際取證、偵查人員形式參與的相關做法違背取證主體合法性要求因而不可取。以涉案虛擬貨幣處置為例，偵查機關需要明確授權委托處置虛擬貨幣的范圍和數量，與第三方機構協商確定處置方式與費用，明確虛擬貨幣處置費用標準、具體費率和費用上限。

四是明晰第三方機構數據分析研判報告證據屬性。所謂數據分析研判報告實際上可歸納為大數據分析報告項下某一具體類型，即大數據證據——基于海量電子數據形成的分析結果或報告。③盡管鮮有學者直接否定大數據證據作為刑事證據使用，但目前學界對于大數據證據屬于何種證據類型尚未形成統一認識，主要觀點包括鑒定意見說、專家輔助人意見說、證人證言說以及獨立證據說等。有學者認為未來的證據法當中，大數據分析報告有必要單列出來作為獨立的證據種類。④筆者對此表示贊同，主要原因在于大數據分析報告本質上是通過算法模型對海量數據進行辨認、分析后得出的實質判斷，顯著區別于專家借助儀器設備，依據自身專業知識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所做出的專業分析判斷給出的專業性意見，而那些支持將大數據分析報告歸屬為鑒定意見這一證據類型的觀點，只能作為封閉型法定證據種類下的制度妥協或權宜之計。此外，大數據證據在法庭上的運用必然需要專家證人加以配合，⑤前述“馮某某、張某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等案中，法院也要求第三方機構相關人員出庭說明情況。但需要注意的是，不宜將第三方公司人員等同于專家證人身份出庭，可以考慮在法庭審理過程中由控方傳喚從事案涉虛擬貨幣數據比對、研判的工作人員當庭進行展示，并交由對方當事人辨識或質證，⑥或是第三方公司通過適當公開虛擬貨幣追蹤算法模型、打破科技壁壘⑦等方式在庭下協助法官審查。

（二）規范第三方機構選任機制

當前，公安機關選任第三方機構進行虛擬貨幣追蹤或處置，主要采用政府采購或是公安機關直接指定方式，難以確保偵查機關選擇到合適的第三方配偵機構。鑒于此，建立嚴格的第三方機構資質評定標準和公開透明的選任機制顯得尤為重要。一方面，建立第三方機構備案庫。在全國或省級層面建立具備涉虛擬貨幣犯罪配偵資質的第三方機構備案庫，并嚴格限制第三方機構從事虛擬貨幣追蹤、處置的范圍界限。在配偵資質問題上，合格的第三方機構至少應具備如下條件：（1）證照齊備，第三方機構須有政府主管部門頒發的營業執照、經營主體備案登記證等；（2）安全高效的技術能力，第三方機構須具備區塊鏈地址追蹤、冷熱錢包隔離、加密資產追蹤、智能合約審計等核心技術能力，運用區塊鏈追蹤技術強化鏈上反洗錢能力；（3）運營穩定性高，第三方機構應具備良好的財務狀況、市場業界信譽等，無重大相關違法記錄，接受過反洗錢、信息安全合規培訓，具備虛擬貨幣追蹤、處置經驗等。

另一方面，創新第三方機構選任形式和程序，考慮推行“隨機抽選+專家評估+當事人意見”三位一體選任機制。其一，隨機抽選機制是確保第三方機構選任公正性和避免人為干預的有效手段，根據個案具體特點和要求，從第三方機構備案庫中按地域、類型或其他條件抽選若干第三方機構生成候選名單。其二，專家評估機制能對選任機構追蹤、處置虛擬貨幣的專業能力和技術水平進行全方面考察，組織專家評審組對候選機構進行綜合打分，包括技術能力、過往業績、服務費用等指標，確保第三方機構選任客觀性，避免人為操控等因素影響。其三，當事人異議機制。在涉案虛擬貨幣先行處置方面，為切實保障犯罪嫌疑人同意先行處置的自愿性，有必要將選任過程和結果及時向犯罪嫌疑人公開，征求是否同意處置的意見并設置合理期限以便其提出異議。

（三）強化全流程監督與責任追溯機制

如前所述，第三方機構在提供技術支持過程中可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超越其任務范圍，基于逐利本質而濫用所獲取的案件信息。偵查機關若委托第三方機構追蹤虛擬貨幣并協助取證，應建立第三方機構配偵“選前審查、選中備案、事中監督、事后評估”的全鏈條監督機制，從第三方機構選任到案件辦結全流程予以全面監督。第一，選前審查旨在確保參與案件偵查的第三方機構具備合法資質和專業技術能力等條件，主要包括資質認證、技術能力評估、合規性審查等內容。選前審查要由公安機關具體審查部門負責，確保審查過程的獨立性與客觀性，切實、準確評估入選機構在虛擬貨幣追蹤、數據分析等領域的專業能力。第二，選中備案是公安機關在選定第三方機構后依法將其信息登記備案，并通過相關平臺進行公開透明管理的過程。這不僅是確保第三方機構選任過程透明化、合法化的重要手段，也是防止“隨案指定”等非正規選任行為的重要保障。第三，作為全鏈條監督機制的核心環節，事中監督主要是對第三方機構配偵情況進行實時監控和過程管理，確保第三方機構行為始終處于公安機關有效監督之下，防止第三方機構濫用案件信息、隨意處置虛擬貨幣或影響案件分析決策。公安機關可以通過技術后臺實時監控第三方機構的操作過程，包括數據采集、證據處理、虛擬貨幣追蹤等，確保其行為合法合規；第三方機構也應定期向公安機關反饋工作進展和執行情況。第四，事后評估是在案件辦結后對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進行全面審查，避免出現違規操作或利益沖突等情況。涉案虛擬貨幣證據收集和分析研判結果都應準確界定，具體包括所用特定工具局限性、當前技術和行業最佳實踐適用性、方法論或技術（例如電子取證條件或公式）以及取證范圍等。①

結語

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網絡犯罪治理中的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模式是應對當前虛擬貨幣犯罪新特性的實踐因應。2025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明確提出要針對無人駕駛、低空經濟、人工智能、虛擬貨幣、數據權屬等重點領域、新興問題開展立法研究，通過科學立法解決新問題。②出于防范金融風險、穩定金融秩序安全考慮，長期以來我國對虛擬貨幣交易持消極態度，出臺了若干規范性文件以防范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但也認可虛擬貨幣財產價值并予以保護。虛擬貨幣去中心化、高匿名性等特征加大了偵查機關打擊涉虛擬貨幣犯罪活動的難度，給偵查機關收集案件證據、處置涉案虛擬貨幣提出了更高挑戰。在偵査機關濫權不予偵査或者偵査不力的情況下，公民參與能夠彌補偵査機關偵査的不足。③通過社會購買的方式引入第三方技術服務，建立“部門主導—第三方社會技術輔助”機制是符合實際的可行路徑，①使得偵查人員與第三方機構提供的技術服務相配合，一定程度上能跳脫技術代際更迭和刑事技偵手段不足之間的“窘境”。在制度層面，應當整合我國現有關涉虛擬貨幣的政策文件，借鑒域外國家打擊涉虛擬貨幣犯罪立法中的有益探索，盡快出臺虛擬貨幣法規，實現對司法改革的整體性協調；②在理論層面，應強化涉虛擬貨幣犯罪治理理論供給，明確第三方機構配偵行為定性和研判報告證據屬性，為第三方機構配合偵查涉虛擬貨幣案件尋求合理支撐；在具體路徑層面，應明確界定第三方機構配偵準入資質和范圍，規范第三方機構選任程序，強化對第三方機構越權或濫用行為的監管和責任追究等。

［責任編輯李宏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