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422.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25)04-0114-09
一、問題提出
文明是人類歷史積累下來的符合人類精神追求、能被絕大多數人認可和接受的人文精神和創造發明的總和。文明是文化的高級表現形式,是文化范疇中優秀成分的結晶,與文化中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構成相似,文明包含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等多個方面。社會的發展伴隨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整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文明的成分也在不斷加以更新。經過四十多年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獲得了長足發展,農村社會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物質文明首先獲得了巨大發展,廣大農民生活水平獲得了根本性改善。但是,從另一個層面看,鄉村社會文明因素卻沒有獲得同步的跟進,甚至在某些領域和某些方面還出現一些“倒退”的現象,這不能不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已有研究涉及鄉村霸痞勢力的形成,鄉村“混混”是鄉村生活中影響很大的群體[1];也有研究提到,改革開放以來雖然農民物質生活得到較大程度的改善,但是農村社會卻進人空心化、原子化的狀態,許多村莊社會秩序混亂,鄉村公共環境難以得到有效保障[2]。也正是基于此類現實問題,黨和國家更加關注鄉村文明,使其成為鄉村振興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習近平總書記早在2018年8月的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強調“要大力弘揚時代新風,推進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建設,不斷提升人民思想覺悟、道德水準、文明素養和全社會文明程度”。此后,新時代鄉村文明實踐活動也伴隨著鄉村振興的大潮在各地展開。文明實踐方略的提出,一方面說明了農村社會風氣需要優化,村民文明素養應該隨著物質生活的改善而得以提升,另一方面說明了當下農村社會在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之后所面臨的更高層面的發展目標。在這一方面,已有研究關注較多的是新時代文明實踐的具體措施、具體做法和典型案例[3],較多地闡述文明實踐的社會功能和建設路徑[4]。這些研究成果凸顯了鄉村文明的重要性,同時也為中國式現代化背景下、結合本土特征對這個問題的深入探究提供了思路。然而,需要看到的是,鄉村文明在歷史發展進程中始終表現為超越個體性和家族性的共同體的繁榮,這也昭示著對于鄉村文明變遷中的集體性與個體性交互作用所反映的公共性目標的分析更具有現實意義。這也順應農村社會從包產到戶到當下中國式現代化背景下的農村治理之路所必須做出的目標調整。正如有學者提出的,當農民能夠組織起來有效回應村莊發展需要時,這個村莊的治理就有內生動力,就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具有村莊公共性的社會[5]。因此,有必要從鄉村文明的歷史變遷和本土經驗人手,探討當下鄉村文明的內涵及組織化實現路徑,致力于推進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
二、中國鄉村文明模式的變遷與公共性重建的必要性
鄉村文明的演變有自身的規律,有其歷史原脈和現實走向。根據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社會結構和生產力發展而逐漸在變化,鄉村文明既是歷史的傳承又是現實的產物,最終的衡量標準是有利于社會發展和人自身的發展。馬克思主義對文明形態的研究,是沿著勞動實踐的思路展開。人類的實踐,首先表現為物質資料的生產,而物質資料的生產實際上就是改造自然的活動,人類改造自然的物質成果就是物質文明。在創造物質文明過程中人類主觀世界得到的改造和提升即是精神文明。
物質文明的基礎性作用與馬克思生產力理論相契合,中國農村謀求生產力發展和農民生活水平提升的探索必然也會塑造中國特色的鄉村文明實踐路徑。新中國剛成立后的農村社會是在黨的領導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實行集體化生產模式。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農村人民公社,農民變為社員,共同勞動、集體分配,基本順應了當時的農業生產組織方式,對農村社會進行徹底改造,體現公有制的基本特征。這一時期的鄉村文明屬于一種“集體”的文明,農村社會中無論是生產,還是人際關系,都體現著以“集體”為邊界的文明標準。按時并積極參加集體勞動,不偷懶、不損害公物是集體化的基本要求。人們在生產上相互合作,生活上雖然以家庭為單位,但社隊集體的作用仍不可小。農民的日常交往、交通、參與社會事務等等都需要集體的“證明”,否則就不具有合法性,會受到管制。
然而,這種集體文明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并非是一種內生的文明,而是一種效仿蘇聯集體農莊又急于向共產主義過渡并通過國家行政力量所塑造的文明。這種文明在實踐中與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以及農民基本需求的滿足是不相適應的,突出表現為超前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具體表現是集體生產和生活中出現廣泛的“搭便車”“磨洋工”以及蠶食公共財物的弊端。顯然,農村集體化是有條件的,在農民自身素質并不高,行為方式無法擺脫個體利益局限性的背景下,要通過集體化來發展生產力顯然是不現實的。現實情況是,“一大二公”的集體化模式沒有讓廣大農民過上好日子,反而陷入生活困難中不能自拔。在這種情勢下,對其進行改造的愿望首先在民間進發出來。包產到戶的呼聲日漸高漲,從安徽小崗村的民間實踐開始,拉開了農村改革的序幕。
包產到戶也意味著農村社會開始了一種新的文明實踐模式。這種文明是將以集體為框架的行為方式轉向以家庭和個人為框架的行為模式,目標是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這種以“個體”為單元的農村文明實踐模式在當時的環境下極大地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對于農民致富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但是,這種文明模式無疑在后來也帶來了許多問題,諸如社會公共意識弱化、村莊集體組織的管理能力弱化等問題,“各人自掃門前雪”的風氣盛行,黑惡勢力時有發生。究其原因,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包產到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改革否定了“一大二公”的集體化的文明模式,雖然改革舉措激發了農民生產積極性,推動了農村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但是也帶來了公共性嚴重缺失的弊端。在現代化發展浪潮中,“鄉村公共性衰落”問題已經引發了學界廣泛的關注與討論。鄉村公共性衰落引發鄉村社會利益聯結和情感聯結紐帶斷裂、集體行動危機、村莊政治性削弱以及村落價值認同式微。其根源在于鄉村改革發展的過程中拋棄了集體化中所蘊含的文明的合理成分,結果是“將洗澡水和小孩一起倒掉了”。
總結起來,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農村集體經濟發展主要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村集體經濟的初步發展階段(1949—1958);二是農村集體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階段(1958—1983);三是家庭聯產承包階段的農村集體經濟階段(1983—2004);四是土地流轉以來的農村集體經濟階段(2004—)[7],這幾個階段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發展過程。無疑,鄉村文明從社會主義改造初期一大二公的集體文明出發,經歷過個體文明的發展階段,到新時代需要重塑一種更高層次的、克服了初期集體文明弊端的新的集體文明模式,這也反映出新時代鄉村文明的回歸的目標訴求。
由鄉村文明的實踐歷史可以看出,新時代的鄉村文明的真實含義是對四十多年改革開放成果的鞏固、發展和提升,是基于物質文明發展基礎之上的其他文明形式的集中展現,是對已有實踐模式的辯證的否定,是以更加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特征為目標導向的實踐模式。這就需要歷史地把握鄉村文明“繁榮—衰落一復興”的發展趨勢及其“傳統建構—現代解構—新現代重構”的建構性特征③。在改革的初期,在廣大農民物質生活極端匱乏的情況下,發展生產力是最為緊迫的任務,因此當時的改革實踐主要關注了如何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這是符合當時中國國情的一個必然的、也是合理的選擇。然而,此后的實踐結果表明,農村改革確實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帶來了農村物質財富較大的增長,但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模式的負功能也體現了出來,那就是降低了農村社會在集體化時代所建構起來的“公共性”。在日常生活中,則表現為鄉村居民的國家觀念、集體觀念在逐步淡化,越來越聚焦自我關切,表現出極強的個人主義傾向。這無疑是對鄉村文明的折損,這也昭示著,新時代鄉村振興的重要方面是在明確鄉村文明的公共性內涵及構成的基礎上運用新的組織化政策措施推進農村社會公共性的重建。
三、新時代鄉村文明中的“公共性”內涵及構成要素
鄉村文明變遷的基礎動力來源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在這個過程中,代表生產關系的諸要素要做出變革以適應新時代農村社會生產力發展的要求。鄉村社會經歷過不同發展階段,物質層面的發展目標已經從基礎性的解決溫飽到實現共同富裕;精神層面則是需要培育社會成員的集體意識,孕育個體對公共價值和公共目標的認同。蓋言之,新發展階段鄉村社會文明更多地體現著“公共性”的價值追求。
(一)農村社會“公共性”的基本內涵
公共性是一個流動的、多元的概念,不同學科對此有不同的理論闡釋。關于“公共性”的一般含義,國內外學者均有多層面的研究議題。在概念屬性上,普遍認為公共性的字面含義體現著與“私”的對立,公共性相對于個體性和私人性等概念,在實際意義上則更強調個體與集體的關聯性質[10]。“公共性”在其本質意義上并不排斥“私人性”,而是體現著一種內在的關聯,意指個體需要的各個方面均來自于共同的主體,因而也表現為一個系統化的體系。在哈貝馬斯看來,“公共領域”亦可稱之為“公共性”,指涉人類社會生活中一個特殊的空間領域。這一領域本質上發生于私人領域,卻通過具有獨立主體性的個體間的交往實踐,構建起超越個體私域邊界的公共交往結構。作為由私人自愿聚合而成的交往共同體,公共領域的核心功能在于為那些關涉私人領域普遍利益的公共事務提供討論的平臺,即個體在平等對話中圍繞具有普遍性的社會議題展開理性討論,最終促成公共意見的形成與傳播。這種既根植于私人領域又超越特殊私益的公共性建構,構成了現代社會理性化進程中重要的交往實踐場域。
這些概念的基本指向體現了“公共性”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一種典型的文明表征。人類的活動具有共同體的共生屬性,一個良好的人類共同體應該是內含各種良性關系的總和,包括人與自然、個體與他人、群體與社會等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共享共存和共享發展的關系[12]。公共性所內含的公共精神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對于中國農村社會而言,傳統的以家族為本位的小農意識曾長期存在,具有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由此顯示出公共精神的彌足珍貴。傳統社會中但凡那些較為繁榮的農村社區,一般都具有更多的超越私人性的公共精神。新中國成立后農村社會的公共性是依靠行政力量建構的,而非社會自生的,因而在此后改革的過程中難免又在一定程度上回復到曾經的狀態,乃至于出現學界普遍認為的農村社會出現的“原子化”問題。無疑,農村社會中公共性的衰落與農村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現代文明之間已經形成了顯著的“文化墮距”(文化滯后),農村社會公共性無論在促進生產力發展方面,還是在優化社會關系方面都開始顯示出內在的價值。公共性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公共精神的培育和情感的聯結。表現為個體更傾向于參與公共生活,并主動為公共利益貢獻力量。公共性還包含一整套規范行為的公共規則,這些規則既涵蓋正式的法律制度,也包括非正式的道德規范、風俗習慣等。這套規則體系為社會成員的公共行為提供了規范,保障了公共生活的秩序與穩定。
(二)體現鄉村文明“公共性”的基本構成要素
“文明”是與野蠻相對立的一個概念,文明的含義中主要反映的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因素。對于鄉村文明而言,其基本指向應該是更好滿足廣大農民生活需要的那些具體方面。比照改革開放后農村社會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系列問題,才能更好把握新時代鄉村文明的著力點。綜合廣大農民對于幸福生活的一般定位,可以將公共性的構成要素分解為公共福利、公共秩序、公共環境和公共操守,分別對應著經濟文明、政治文明、生態文明和社會文明,彼此相互關聯,相互交織,與鄉村振興的目標有著內在的一致性。
1.公共福利:“公共性”賴以存續的經濟基礎
經濟是民生的基礎,也是文明的根基。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村莊的公共福利對于提升農民的凝聚力有實質性的作用。在基層的調研中可以發現,那些比較完整地保持了農村集體經濟和集體福利的村莊,往往具備獨特的治理優勢,村民的團結度較高,生活幸福感較強,對村莊的認同感較高。例如,山東萊蕪市的T村、H村都是集體經濟保留較好的村莊,T村通過生態修復將廢棄礦山變為中草藥種植基地,引入種植專業合作社,促進村民就業和村集體增收;H村則依托石磨面粉加工廠,通過線上線下銷售渠道拓寬銷售市場,實現村集體經濟顯著增長。相反,那些沒有集體經濟和公共福利的村莊的村民只能自行選擇“營生”渠道,造成村莊的分散,村集體的作用式微。應該看到,公共福利是農村社會實現共同富裕的必要手段。農村改革解放了生產力,同時也導致了廣大農村、農民貧富分化嚴重的事實。如果農民的經濟收人只能依賴自己和家庭成員的合力來獲得,那么貧富分化的格局就很難打破,由此真正意義上的鄉村良好的社會秩序也很難建立起來。振興鄉村集體經濟、提升農村社會公共福利是助力農民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
2.公共秩序:“公共性”得以組織的政治基礎
改革過程中,鄉村社會曾一度經歷過霸痞勢力的困擾,依靠暴力和財富壟斷控制的現象在農村社會中較為普遍,“邪氣壓倒正氣”導致農村社會的正常生產生活秩序受到挑戰,黨的領導和國家力量在農村社會中曾經一度有弱化的情況。農村社會處于國家治理系統的末梢,遠離國家行政機構,村黨支部規模和力量都較為有限。如果不被黨和國家的正義力量占領,那么就容易被農村社會的黑惡勢力占領,如此,農村社會的公共秩序必然遭到瓦解。因此,農村社會中強化黨和國家的領導至關重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的三個基本特征。這三個政治文明的特征在鄉村社會如何體現出來自然也成為政治文明實踐的關鍵所在。農村改革以增量改革、漸進式改革、先行試點與全面推進相結合、頂層設計和基層啟動等為特點,以提升社會主義民主為根本目標[13]。基層調研中發現,黨建引領鄉村自治和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是弘揚正氣、遏制邪氣的重要舉措。村民自治作為一項基層民主制度安排,其有效運轉需要通過公共規則形塑。建立和維持鄉村社會公共生活秩序,是鄉村內在權威力量與國家外部權威力量整合鄉村社會的結果。強有力的鄉村組織是保證黨的領導和人民當家作主的基本條件,也是依法治國的制度基礎,新時代鄉村組織振興的目標之一就是塑造一種新型的鄉村政治文明。
3.公共環境:“公共性”得以維護的生態基礎
農村生產力的提高也決定了農村社會中“生產一生活”的天平開始偏向后者。隨著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變化,農民對美好生活環境、生活質量的要求開始逐步提高,“生活型”的農村社會需要構建一種新的文明實踐模式。生活型的鄉村文明是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對環境提出的必然的要求。長期以來農村社會組織渙散,土地分散,居住規劃缺乏的狀況非常普遍,這些因素嚴重制約了鄉村生活環境的優化。生活垃圾隨意傾倒,污染型小作坊屢禁不止,農民為了創收不惜一切手段,全然不顧公共環境,由此造成群體的“破窗效應”。不僅如此,一些工礦企業的工業污染物為了減少處理成本,選擇村莊周邊的荒山、溝壑、山洞、河流等地方違法傾倒或掩埋,他們往往在村民不知情的情況下,或者伙同村干部實施這些危害環境的違法行為,對鄉村環境帶來嚴重的影響,在廣大農村地區制造了很多“公地悲劇”。山東L村的調研發現,該村所屬的石灰石丘陵經長期采石料后形成了很多閑置山洞,在某日夜間突然被一個城里的化工廠傾倒了大量黑色含有氰化物的廢料。大部分村民不知情,也無力與化工廠談判,鄉村組織也沒有出面解決,甚至被村民懷疑村干部與化工廠形成“共謀”。后來,通過幾個關心鄉村事務且“勇敢”的村民將部分廢料用車拉倒村委會門口的極端方式才引起村干部重視并得以最終遏制。由此可見運用組織化機制優化并保護農村公共環境的現實必要性。
4.公共倫理:“公共性”得以維護的社會文化基礎
中國農村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孕育了傳統文化,繼而形成多種傳統習俗,在社會發展和現代化的過程中,伴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這些傳統習俗開始在社會生活中開始發生變異。一方面,傳統社會中的一些習俗曾經在社會生活中發揮過一定的抑或是重要的作用,但是在現代社會中這些習俗不再發揮作用甚至開始發揮負功能。例如,婚喪嫁娶中許多的“陋習”已經對現代文明生活形成侵蝕,普通人結婚大操大辦以及“厚葬”的禮俗使廣大農民不堪重負。另一方面,一些優良的傳統習俗卻沒有得到有效的傳承和弘揚,例如傳統的孝道缺失的案例在農村社會中常有見聞,傳統的“孝”文化與現代文化相互碰撞在鄉村社會層面形成了一種新的“養老危機”。機械化和智能化的發展將廣大農民從農業生產中解放出來,農業生產剩余的勞動力必然要分流,城鎮化、城市化的發展催生了文明的融合,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文明的沖突。在社會現實中表現為農民傳統價值觀念日益滑坡、鄉村傳統文化日漸式微、鄉村文化振興主體缺失等問題,鄉村文化振興已經成為當前一項重要而緊迫的任務[14]。鄉村社會生活愈加需要一種公共性操守。例如,在文明社區山東諸城Q社區調研發現,針對農村婚喪嫁娶中的大操大辦,村民人情債還不清的社會弊病,社區對于婚喪嫁娶的禮金標準做出組織層面的明確規定,限定這些活動中宴請的標準和禮金的上限,把大家想辦而辦不了的事情在社區層面解決了,結果得到了絕大多數社區居民的支持。社區成立紅白理事會,用相同的標準對待,減輕了農民家庭的負擔,杜絕了攀比式的無序競賽,一方面凈化了社會風氣、改善了鄉村社會關系,另一方面也避免了鋪張浪費,體現了一種社會層面的“公共性”。
文明是一項系統的工程,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彼此聯系,相互成就。不同的村莊表現為不同的文明的次序,但是總的目標是相同的,都是提升廣大農民的生活水平和精神境界,增強他們的幸福感和獲得感。公共性訴求所涉及的以上各個方面,也是黨和國家統籌治理思想和理念在實踐中的體現[15]。以上幾個方面涉及經濟、政治、生態和社會文明,既是新時代鄉村文明的主要指向,也是農村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公共性重建需要重點關注的幾個方面。這幾個方面相互聯系、相互制約、相互影響,均與廣大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密切關聯。
四、中國式鄉村文明“公共性”重建的組織化路徑
公共性既然表征為共同性、集體性,那么就需要更為有力的組織化保障。將農民組織起來曾經是人民公社時期的動員令,新時代農村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催生了農村社會中“新的聯合體”形成,農村經濟合作組織的出現是歷史的必然。土地流轉、集中耕種是未來不可改變的趨勢。如何做好文明的銜接和鄉風文明的重建是一個關鍵問題,這就要求從中國社會的實際出發,重建鄉村社會“公共性”,推進有中國特色的鄉村文明。在農村社會生產力較大程度發展之后,再次將農民組織起來是在更高水平更高層面上實現新時代的鄉村文明的必有舉措。
(一)培育并振興農村集體經濟組織
農村集體經濟能夠將農村居民整合起來,是利益共同體的聯結模式,新的鄉村文明需要有集體經濟作為基礎。集體性指向公共性,反映的是人們“所能共同享受某種利益,因而共同承擔相應義務的制度的性質”[16]。農村發展過程中,自然村落的“集體性”有逐漸衰落的趨勢,主要表現為人口城鎮化過程中的遷移,村落“空洞化”也已經被廣泛討論并得到共識。在此背景下,鄉村社會的公共性如何才能得以維持?顯然,集體經濟是一個基礎性的因素。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大量農民進城務工,村民與集體間的行政組織關系逐步被淡化,而財產產權關系則被不斷強化。因而,盡管村落組織的人員是分散的,但是在經濟意義上卻是具有集體經濟的連接紐帶的,從這個意義上看,集體組織的成員塑造了一種經濟意義上的“公共性”。其價值在于共同體內的村民具有共同的利益目標取向,有共同關心的問題。這也是村莊無論在實現城鎮化還是合村并居后能夠續存的基礎,也是村民獲得基本的生存資源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看,集體經濟對于鄉村社會的公共性承續具有重要作用。在傳統村落逐步瓦解的情況下,集體經濟組織承擔著集體財產的代理經營、村落社區的建設管理、原村民的組織保障等職能,成為村落組織的新型紐帶和村莊事務的實施主體。傳統村落在集體經濟的再組織下演變成為基于共同財產關系的經濟社會綜合體[17]。發展壯大集體經濟是突破農村集體行動困境、提升鄉村治理能力的重要舉措。
(二)推進國家與鄉村社會組織的良性互動
中國社會是一個國家行政力量大于民間力量的社會,因此鄉村文明實踐從邏輯上講是需要走政府倡導下的農民廣泛參與之路。尤其是在改革開放以來,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的持續推進的背景下,廣大鄉村社會組織在原初自然村的基礎上不斷分化整合。一方面是原初的社會整合元素在不斷消解和變異,另一方面,新的社會整合因素需要重新建立。這也說明現代化的文明在鄉村的普遍實現還有較長的進程,需要有外在文明元素的注入與內在文明機制的培育。也就是,鄉村秩序的建立和維持,是國家與社會共同建構的結果,是國家主導性政治勢能與社會主體性社會動能的良性互動的結果[18]。重塑鄉村的公共空間是形成新的公共價值進而形塑新時代鄉村文明的關鍵舉措。鄉村公共空間既是物質實體,也被賦予精神內涵,還承載著鄉村文化傳統和集體記憶。對于鄉村公共空間的建設,地方政府和村落社區在其中發揮著基礎性的作用。一些地方推行的村莊合并的政策為農村社區新公共空間的產生提供了條件,公共空間的重塑旨在形塑農村居民的公共活動場域,重現公共空間的文化記憶,突出人文精神和良好道德規范,推動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深度融合。
(三)重視發揮“新鄉賢”在鄉村組織治理中的作用
鄉賢文化是我國農村社會治理的傳統模式,其基本特點是平衡了政府與基層治理之間的張力,凝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政治智慧。新時代,鄉賢對于推進農村社會的文明治理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由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鄉賢的形成路徑和自身特征有不同特點,在當代中國農村社會中重新挖掘并培養具有新時代特征的鄉賢群體是推進鄉村文明的重要舉措。縱觀諸多文明鄉村,大體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有一個團結有力的村集體組織領導班子,特別是有一個好的帶頭人。雖然農村社會普遍落實了民主化選舉制度,但是從實踐中可以觀察到那些帶頭人相對穩定的村莊發展得較好。相反,一些落后鄉村正是因為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所以要通過選舉不斷地更換帶頭人。從一般意義上理解,文明實踐需要法治,鄉村文明進程因而也是與鄉村法治進程相伴隨的。然而,需要明確的是法治建設中的“送法下鄉”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單純的法律條文在鄉村社會中往往不會產生實質性的治理效果。因此可以理解,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雖然缺少了法律的規制,但是仍然可以保持一種“文明”的狀態。這其中反映的是法治與人治之間的辯證關系,法治與人治各有千秋,在鄉村社會不同的發展階段中所起的作用必然不同。法治有公平公正的優點,但是也有執行成本高、程序煩瑣的缺點;人治有效率高、執行力強的優點,但是也有獨斷專行的擔心。綜合看來,一個具有法治理念和較強工作能力的鄉村領導者則是兼具了法治與人治的優點,這樣的干部也可以界定為現代鄉村社會中的“新鄉賢”。新鄉賢是具有鄉村治理新思想的社會賢達,相比普通農民,新鄉賢法治意識較強,法律知識較為豐富,能夠超越傳統觀念的束縛,可以有效化解鄉村矛盾糾紛,推進鄉村德治、法治建設進程[19]。因此,中國特色的鄉村文明實踐需要在法治建設的進程中探索以法治規范人治,以人治帶動法治,法治與人治相互交融的特色之路,在這個過程中培育具有法治理念和法治實踐能力,又具有專業能力和領導能力的鄉賢群體是非常必要的。
(四)構建以家庭為基礎單元的鄉村組織治理路徑
中國社會是一個重視家庭和家族的社會,家庭是農村社會中最基本的組織單元,集體文明的構建必須立足于家庭,以家庭文明為基礎展開。鄉村社會目前正處在傳統文明模式與現代文明模式交匯的歷史時期,一方面有城市化和工業化帶來的文明的熏染,另一方面傳統的鄉土文明仍然在起著關鍵的作用。家庭是傳統中國文明的基礎要素,至今仍然不過時。習近平總書記說過:“尊老愛幼、妻賢夫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耕讀傳家、勤儉持家,知書達禮、遵紀守法,家和萬事興等中華民族傳統家庭美德,銘記在中國人的心靈中,融入中國人的血脈中,是支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重要精神力量,是家庭文明建設的寶貴精神財富。”[20]這充分體現了一種家國情懷,也是個體成就健康、善良的道德人格的價值樞紐[21]。文明家風是文明鄉風形成的基礎,如果每個家庭都能做到尊老愛幼、誠信禮讓,那么文明和諧的鄉村秩序自然也就形成了。現代化、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中,農村社會的家庭結構發生很大變化,年輕一代受到城市文化的影響,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在行為理念上與老一代都出現了很大的差異,傳統農耕文化的影響力和約束力式微。再加上以土地為生產資料的代際傳承機制不復存在,這就導致了傳統家風維系的基礎條件已發生很大變化。在新時代如何建設良好家風成為鄉村文明實踐的關鍵,這不僅需要有得力的宣傳,更需要的是強化硬件和制度軟件的建設。應該看到,在新的時代,農耕文明仍然具有豐富的內涵和傳承價值。傳承和創新農耕文明需要從單一的農耕文明走向農業、工業、商業文明多元發展,需要融合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需要從禮俗文化走向禮俗與契約文化并舉[22]。在制度設計方面,給予家風好的家庭以組織化的激勵,定期給予精神和物質獎勵。在家風優化的基礎上塑造良好鄉風,農村社會中良好鄉風建設要有獎善懲惡的措施。嚴厲打擊鄉村霸痞勢力才能弘揚正氣,這項工作任務艱巨,需要持之以恒,將黑惡勢力挖深打透,最終需要塑造一種“不敢黑、不想黑和不能黑”的良好社會風尚。
五、結論與討論
鄉村文明是實現新時代鄉村社會“公共性”再造的一個實踐舉措,其基本根據在于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以及改革開放以來鄉村文明模式的變遷,變遷的基本動力來自于生產力,模式的定位屬于生產關系的范疇。農村社會從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大二公”轉變為改革開放后一定程度的社會“原子化”狀態,農村社會公共性逐漸缺失。公共性的重塑成為新時代鄉村文明實踐的目標訴求,反映公共性的各個方面相互聯系,互為裨益。集體經濟的發展有賴于新鄉賢的治理作用發揮,國家政策的落實需要廣大村民的支持。因此,鄉村文明在顯性意義上是立足于提升廣大農民的文明素養和村莊的文明形象,在深層意義上則具有推動城鄉一體化和促進共同富裕、實現公平和公正的社會價值。要達成這個目標,必須立足于中國農村社會,探索具有本土特色的振興之路、文明之路,在文明實踐過程中體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這些轉化和發展體現在鄉村社會治理和社會政策的實踐當中,這也是推動鄉村文明實踐的必由之路。新時代鄉村文明的公共性建構需要結合中國本土文化特征,具體到社區組織的治理體系,既重視鄉賢在鄉村文明實踐中的帶頭作用,也重視家庭在文明實踐中的基礎作用,順應國家層面的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代表的文明導向,強化國家與農村社會的互動。
總之,鄉村文明的公共性不僅反映現代性,而且也反映歷史性、社會性,需要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要素的交互融合方能有效實現。這體現在新時代鄉村社會的再組織化的過程中。新型的鄉村社會組織既有代表國家核心價值觀的行政和政黨力量的介人,也有代表傳統的鄉土社會文明要素的傳承,以此助力實現鄉村文明的價值重構。由此,國家出臺相關社會治理政策才能發揮良好的實踐效果,也才能更有利于推進新時代鄉村文明,助力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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