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凜冬的一個周末,我頂著能把人刮跑的西北風和能凍掉耳朵的嚴寒,騎著咯吱作響的一輛有年頭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地掙扎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從縣城回到我們十里開外村里的家。本想著有溫暖的爐火和可親的燈火能一下子擁我入懷。可是,一腳進屋,卻跌入了一種意外的清冷和黑暗。
我拉開燈,母親在炕上靠東墻團坐著,看見我,她忙不迭地擦淚。我心頭一驚,以為又是我那常常喝得找不著北的爹惹她生氣。我趕緊問:“娘,咋啦?”母親分明用力咽下一種委屈,用有點發紅的眼睛看我一眼,苦笑,悠悠地說:“你大姨來了三四天了,在你姥姥家。”
她說這話顯然有點多余。姥姥家在縣城,我隔三岔五地去混吃混喝,早就知道大姨來了。遠的不說,每年陽歷年前后幾天,大姨會雷打不動地從大同市回廣靈縣的娘家小住幾天。當閨女的誰不眷戀自己從小長大的那個窩?說孝敬也好,說再在老母親跟前當當孩子也好,這沒什么稀奇。只是,大姨回來,母親為何哭?為大姨回來,母親犯不著哭吧?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家里灰鍋冷灶的,我心里氣惱母親的小性:明明知道我周六晚上從學校返家,卻不給我準備一個像樣的歡迎,弄得我像后娘養的似的。我內心有點失落,也隱隱感到,母親的郁結確乎與我大姨有關。那可是她的親姐姐呀,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我下意識地瞅了瞅母親的臉和手,她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深刻,皴裂、粗糙的雙手上也沒有任何外傷。看來,大姨并沒有暴打她。我又想,就算她姊妹兩個起沖突,憑我母親數年間扎根農村,經年累月地喂豬、養雞、養兔、養羊、養牛、備耕、犁地、下種、薅鋤、撇玉米、碾米磨面等一系列農活的反復修煉,又兼她生來個大、體態肥碩,她姐兒倆因啥事一時翻臉,面對面比劃,我那位矮小、秀氣、婀娜的大姨也決計不是我母親的對手。堅信,我母親分分鐘就會揍得大姨滿地找牙。
“姐姐每次來,都帶好多換洗衣服。”母親冷不丁地說。她嘆了口氣,“且都不重樣的。”接著又說。不高的聲調里,我聽出了一個粗的農村女人暴露無疑的深度美慕、愛慕、傾慕。普天下,哪個女人不愛美?好看的衣服傍身,那是一個女人的顏面和自信。在略顯昏暗的燈光下,我那時才注意到,母親依然穿著那件鑲嵌著細金線的天藍色棉衣。棉衣從上到下,有四對手編的盤花扣門,像盛開的梅花,甚是好看。打我記憶起,這是她對付嚴寒的唯一一件棉衣。是的,唯一一件!當然,這和她多年養成的節儉性格有關,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家里沒有多余的錢可再置辦一件新的。她大大小小三個孩兒,如成長中的小鳥,嗷嗷待哺。吃飯、穿衣、念書、病了吃藥打針每項開支須從家里那幾畝農田里摳索。而土地貧瘠,屬薄田。除去耕地、籽種、化肥、澆水等支出,秋收后再繳納農業稅,所剩無幾。老農民土里刨食,辛辛苦苦春夏秋三季,余糧能夠一家人來年的口糧就謝天謝地了。至于過上像我大姨那般像模像樣、衣著光鮮亮麗的生活,依當時的情形看,我母親是癡心妄想。兩相對比,她怎會不黯然神傷?多少年歲月磨礪,她身上那件棉衣原本的天藍色已經淡成暗灰色,冰冷而孱弱。那灰色,無疑,一如母親彼時的心情。
“咖色羽絨服。壓花暗紅綢面棉衣。墨綠短款棉襖,有幾朵白荷。扭麻花的天青色粗線毛衣開衫。水波紋的高領馬海毛白毛衣。就連貼身的幾件秋衣,也有薄有厚,質地或棉或線,雞心領或圓領”母親一邊給灶火里一把一把添風干后的玉米秸稈忙著燒火做飯,一邊和我絮叨。我見過大姨穿那件綢面暗紅棉衣,里面配乳白毛衣,襯得她臉面如雪,將近五十歲的年齡有四十歲的容顏甚至看起來更年輕。大姨周身的氣派,讓小她十來歲的母親一眼看去是大姨的老大姐—當然,許多人這樣認為。每逢她們姊妹倆在一起,我母親經常不得不面對這類本無多少惡意的語言玩笑帶來的沖擊。一波又一波,她該怎樣地尷尬?她又需要多長時間消化這種因后天境遇不同帶來的難堪?《紅樓夢》里賈府的窮親戚劉姥姥進大觀園時,面對正“鮮花著錦”的賈府權貴時那種唯唯諾諾、裁奪討好的情形,不由得浮現在我眼前。這有點刺痛我。晚飯后,我捧起書復習功課,一時難以平靜:書中真有黃金屋嗎?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將來的人生遭際會怎樣,內心不由得跟著無邊的夜色惆悵起來,迷茫又落寞。
后來,聽母親說,她挺待見大姨的那件咖色羽絨服,輕盈、保暖。軟磨硬泡過幾次,大姨說自己還稀罕得很,穿幾年后方能送人。這讓我母親內心好幾天不痛快,霜打了一般。甚至還抱怨我姥姥當初咋把她嫁到農村,而不是那個大城市一大同市。
誰都知道,大同盛產煤,向來是富庶之地。物華天寶,大同分明澤被著大姨一家。姨父在煤礦上班,是下井工人,工種危險但收入應該不錯。表哥成年后也招工到礦上上班,成為吃商品糧的正式工,年紀輕輕就自食其力,著實讓人羨慕。捏著那張表哥站在云岡石窟那尊17米高的大佛前拍的帥照,我無數次地想象大同的繁華與富饒。在我的精神版圖上,即便如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于我也不過是個淺表的名詞,跟我沒有一丁點關系——當時,我能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縣城。
但是,我死死地記住了大同。
二
我們村太小了。有點風吹草動分分鐘就能傳遍全村。毫不客氣地說,村人們都知道我家有一門大同富親。哎呀,那美慕的神情火熱得厲害,常常灼得人哭笑不得。
“你姐姐的車停在你家房后了。”我家房前的三叔捷足先登,在一個深秋的午后,沖著我家葵花稈圍的院墻一嗓子喊開,嚇得院里的雞們驚慌失措,也大喇叭一樣響徹半個村落。很快,巷子里傳來啪嗒啪嗒密集的腳步聲——大姨一家又很高調地來了!有回鄉省親的風范。20世紀90年代,家用汽車鳳毛麟角,即便是順路搭乘單位公車在親朋之間走動一下,也倍有面子。何況,是一輛看起來肉墩墩的新款五菱面包車?
一頂禮帽是姨父的標配。那帽子襯托得他鼻梁更高更挺,更兼姨父身材敦實,肌肉健碩,身高一米八,每次回來穿得齊齊整整,一眼看去像個干部,不容小覷。我早早狗僂了腰身的父親站在姨父跟前,很熱情,像個猴子,讓人忍俊不禁。
如若我表姐在場,絕對萬眾聚焦。她讓我認識到一個女孩可以長得好看的極限程度。怎么能那么好看呢,好看得簡直天理難容!她一邁下車,幾乎所有看見的人會轟然發出一致的贊美。中邪了一樣,先是目光被吸引,跟著不由得腿腳不聽使喚,就不遠不近地跟后邊。村子變得活絡起來。山村里來了大地方的人,哦豁,大同人。新鮮著呢!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就又有一群人,說是來我家串門,其實就是想看看大同人幾個胳膊幾條腿。有的嬸子大娘,趁著和我母親說家常的空檔,不時地拿眼掃我姐姐。實在憋不住,就和我母親說:“你好福氣,這俊的甥女!”被淳樸的村人圍著贊美,母親就像獲獎的小學生,半是謙虛,半是得意。每年,大姨一家會來我家住三兩天,我父母總是圍著他們轉,腳不著地歡喜著。有點稀罕吃的,父親總是先緊我姐姐。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抗議,生氣寫在長長的臉面上。但反對無效,氣得我眼淚吧嗒吧嗒,一串串往下砸。我拿起鏡子細細端詳,自己長著豬一樣的厚嘴唇,鼻翼上還有十來顆色素沉著的大雀斑。再扭頭看一眼身邊的姐姐。唉,她眼秋水,雍容高雅,嬌艷欲滴,美得簡直讓人悲傷。
披肩長的大波浪燙發。尖尖頭黑色牛皮高跟鞋。中有一道直縫的紫色蘿卜褲。不及腰的白色小西裝,高高的墊肩像欲飛的蝴蝶,更襯托得姐姐一截脖頸如玉似珠。上翹的長長眼睫毛。胭脂紅嘴唇。還有姨父那頂優雅的禮帽大同人就是大同人。時尚大同,先鋒大同。大同如刀似劍,以其毫不避諱的張揚,以具體而微的幾個人,朝古老的村莊劈開一道口子。于是,有七彩的光照進村人心里,有些人蠢蠢欲動,有了詩和遠方的朦朧,周身涌動起一種以前不曾覺醒的沖動,想要突圍那座閉合著我們小縣城的高聳斗山,也想活成別人羨慕的樣子。
《水經注》描述大同云岡一帶“山堂水殿,煙寺相望”。大姨家居住的地方可真美,一年年,勾起我無盡的遐想和遠行的期望。
三
盡管,大同生活的大姨家與我們近在咫尺,但是對我來說,當時首要和必須做的事情是讀書考學。當然,我從來不囿于只讀考學之書。
《紅樓夢》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院,有個小插曲,即富貴閑人寶玉和農村女孩二丫頭相遇。一寶玉同鳳姐一起到鐵檻寺,進入一莊門內。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回避。那些村姑野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凡莊稼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色并其用處。寶玉聽了,因此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到一間房內,見炕上有個紡車兒,越發以為稀奇。小廝們又說:“是線織布的。\"寶玉便上炕搖轉,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上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那丫頭道:“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
一曹公細膩的筆觸讓人沉思。寶玉與一應農具,與村里的二丫頭等婦女看寶玉,顯然是互相照見的關系。魯迅在《故鄉》一文里,同樣表達了城鄉差別帶來的感悟。—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見過的東西。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賣罷了。啊!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園子里高墻賞的四角天空。一少年的閱讀其實很有意思,是一知半解的閱讀,直覺和感悟很重要。漸漸長大,我也隱約感到,生活的本質有時候并不是我們親眼所見的那樣。會是什么樣呢?
大同市距離我們縣也就250里路程。頭年高考后,預估考不上大學,我很抑郁,遂愿去大姨家住了半月有余。等真的到了大姨家,給我帶來的卻是終身難忘的沖擊,也是我一直難以言說的記憶。原來,大姨家境況也不是十分好。她家位于煤礦的棚戶區,住幾眼自建的并不寬敞的窯洞。窄長的一條院子,擁擠著四五戶礦工之家。翌日早上,我起來,發現大姨家空無一人。姨父、我表哥表姐是去上班。大姨呢?
我來到院里,問對門那個懷里正奶孩子的漂亮小媳婦。
“和鄰居們相跟著,一早去渣場背煤了。”她毫無波瀾地回答。顯然,這種狀況,對她來說習以為常,不足為道。
從井下運出來的原煤甄選后分離出矸石,會排到渣場。矸石里會夾帶一些可用煤塊,不少礦嫂就趕早去拾煤塊。撿的煤塊積少成多,可賣錢,貼補家用。
“大姨那些好看的衣服是背矸石換來的嗎?”不知為何,我不由得心酸。頓悟,大姨為何說等穿一兩年后那件羽絨服才能送給我母親,也即她的妹妹。
一晃幾十年過去,當自己也過上了少年時曾經向往的那種城市生活,也沒覺得有多么興高采烈。但每每自己回故鄉時,也會葆有最佳狀態,向來和母親報喜不報憂。一腳踏進故鄉,放眼望去,那時遍布村莊的農具,如今多數已然陳列到一個個農村博物館。許多村人已進城,去奮斗城里人的生活。即便當下身處農村,村里道路四通八達,物流星羅棋布,網絡光速傳播,又有什么是眼睛看不到的呢?時間很貪婪,它于無聲無息中吞噬掉許多生活原本的細節。
直到如今,我也沒親眼見過一塊矸石,而它確乎打動了我,給了我靈魂深處的觸及,提醒我要在更深層次上理解生活和生命的本質。塵世蒼茫,而今寫下這些文字,試以舊塵往事省察生命悲歡離合之謎。
【作者簡介】焦淑梅,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太原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山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寫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已在市級以上刊物發表文學作品40余萬字。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