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微短劇:新時代的民間文藝

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現象，微短劇的“勝利”是敘事模式與套路的勝利，微短劇的敘事模式與套路是其吸引觀眾的關鍵。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微短劇以其短小精悍的特點，迅速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其劇情緊湊，往往在短時間內就能呈現出精彩的故事沖突和發展，滿足了觀眾在碎片化時間里的娛樂需求。通過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微短劇能夠快速傳播，形成廣泛的影響力。在國內，微短劇的用戶規模不斷擴大，涵蓋了各個年齡段的觀眾。微短劇的敘事模式與套路在海外市場也具有獨特的魅力。在跨文化傳播中，微短劇能夠突破語言和文化的障礙，以簡單易懂的故事和情感表達，引發海外觀眾的共鳴。在歐美市場，微短劇也逐漸嶄露頭角。以Sereal + 平臺為例，自2023年底推出以來，已覆蓋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上線了數十部針對海外市場本土化的自制短劇。在美國，它上線之初就躋身iOS娛樂暢銷榜前三十名。Sereal + 通過深入挖掘歐美觀眾的喜好，制作了一系列具有當地文化特色的微短劇，如吸血鬼題材、懸疑題材等，成功吸引歐美觀眾的目光。

但微短劇是中國影視精英圈及批評界人士集體口誅筆伐的對象，大家一致肯定微短劇的巨大影響力，否定其敘事的套路化、模式化。似乎現在中國和外國的觀眾已一起“變節”，在集體選擇更低劣的影視作品，從而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發生。這些觀點和現實，已然構成一種無法自圓其說的深度矛盾。顯然，影視精英圈和批評界人士對微短劇的認識出了問題，不少論者認為精英團隊參與微短劇創作可以讓微短劇作品的整體質量得到提升。微短劇誕生于民間，是新時代草根創作者創造的新文藝現象。批評微短劇陷入模式化和套路化乃至原創性缺失，這是在用作者劇的要求看待微短劇，是對微短劇的定性有問題。微短劇在新時代蓬勃興起，主創團隊從來不是精英團隊，而是一群未在作品上署名的草根作者。精英團隊之前一直是影視作品創作的主導，微短劇這種影視新品種的勃興和精英無關，因此我們沒有理由認為精英團隊可以把微短劇做得更好。

我們需要從那些被影視精英圈和批評界人士否定的地方開始，進行重新審視，甚至進行肯定。關于微短劇的民間文藝屬性，關于它為什么是模式化的、反精英的，關于現實主義敘事有效性的潰退，都值得深思。微短劇作為新時代草根創作者創造的新文藝現象，令筆者想到20世紀美國街舞的全球風靡現象。美國的街舞有一些固定的動作，民眾在街頭表演時可以在這些固定動作的基礎上進行即興創作。街舞這種民間文藝起源于20世紀60到70年代，80年代開始在全球傳播，深受世界各國人民喜愛。街舞不僅在全球舞蹈領域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響力，甚至還對全球的時尚、音樂、文化等眾多領域產生深遠影響。在當今全球化的文化浪潮中，微短劇這種中國新時代的新興民間藝術形式甫一問世，便以驚人的速度出海，在國際上嶄露頭角，成為一種潛在的國際流行藝術形式。中國微短劇不僅被觀眾直接欣賞，其敘事模式和套路也被各國人民用來進行翻拍，被各國觀眾喜愛。這一現象不僅反映微短劇自身的魅力，更折射出這種新時代的民間文藝在跨文化傳播中的巨大潛力。

新時代的微短劇，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的街舞，其全球傳播，輸出的都是套路與模式。大量微短劇作品已證實，微短劇不是將傳統電影剪輯成幾分鐘一集后形成的，它是一種不突出導演和演員、不需要購票觀看，具有非正式特征、敘事套路相對固定，反經典審美模式，體現民間趣味的民間文藝現象。新時代從2017年10月18日開啟紀年，2020年國家廣電總局正式將微短劇納入影視作品分類之中，這一年被稱為“微短劇元年”，微短劇是新時代的產物。微短劇的屬性定位、敘事特征及其受眾審美的嬗變、新時代的龐大背景，這些對微短劇而言不可剝離的要素，需要研究者持續深入地進行整體觀照。微短劇的誕生和興盛標志著“民間文藝\"這一概念，外延并未被拘囿于傳統內，而是在新時代有新的內涵。微短劇是新時代的民間文藝，是一種新民間文藝，方興未艾。

經典的傳統民間文藝類型，已成為中華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新時代之前，傳統民間文藝的各種類型皆有其傳承人，通過一代代民間藝人的總結已走向經典。傳統民間文藝沒有消亡，正以守正創新方式發展。微短劇是新民間文藝，但也是傳統民間文藝在新時代的一種驟變。微短劇敘事中隱約能看見二人轉、說書表演等眾多民間文藝的影子。二人轉傳承百年，生命力不減，其精華就在“笑、鬧、跳”及各種不受固定文藝理論規約、腦洞大開的“扯”；歷史悠久的說書藝術，民間藝人所說的《說岳》《說唐》《三俠五義》等都是“套子書”，民間至今流傳著聽眾一個故事沒聽完，便跟著說書藝人轉場他鄉的“離家出走”故事。二人轉也好說書也罷，都是在母本基礎上進行臨場發揮的表演藝術，其脫離母本的演繹不求嚴謹，但求觀眾喜聞樂見。作為民間文藝，微短劇是全新的一種類型，但也是眾多傳統敘事民間文藝的骨血延續。

從文化發展的宏觀視角來看，微短劇的興起為民間文藝注入新的活力。它打破傳統文藝創作的一些固有模式與門檻，讓更多來自民間、貼近生活的故事得以呈現。以往，文藝創作往往集中在專業創作者手中，而微短劇僅憑便捷的拍攝設備、簡易的制作流程便可完成創作，使得普通民眾有機會參與其中，成為創作主體。微短劇將民間的智慧、生活的百態、大眾的情感融入作品之中，極大豐富了民間文藝的內涵與表現形式，讓民間文藝在新時代展現出新的風貌，煥發出新的生機。作為新民間文藝的微短劇在新時代已異軍突起，悄然“出海”大創外匯。新民間文藝同樣扎根于民眾生活，帶有鮮明的人民性，豐富著中國人的文化、娛樂生活，展現出獨特魅力，體現深厚底蘊，而且已產生國際影響力—微短劇火爆海外便是明證。微短劇也是一種講述中國故事的文藝方式，受到各國人士喜愛，正向世界展示著中國百姓的文化自信。

作為新民間文藝的微短劇，只能萌發在新時代。新民間文藝選擇影視這種載體面世，這不得不說影視已成為最受百姓喜愛的文藝形式之一，但是只有新時代到來后，作為新民間文藝的微短劇才有萌發、生長的土壤。新時代的智能手機普及、移動網絡高速發展，為微短劇的傳播形式提供科技支撐；新時代的民間影視人才儲備過剩，為微短劇的生產提供創作主體；新時代的百姓對經典文藝審美模式的反叛，為微短劇的崛起提供受眾群體；黨的文藝政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為微短劇的興盛提供制度性的保駕護航。傳統演出類民間文藝興起之初，簡陋時可在田間地頭進行，隆重一些也不過搭個草臺來開展，而在新時代，群眾可以把表演拍成微短劇，老百姓則在手機上刷著看，通過轉發來分享。

眾所周知，民間文藝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很難說某件作品的作者是具體某個人。一件民間文藝作品可能有無數個版本，而每一個版本都具有未完成性、非正式性，民間文藝作品的這一特征和藝術家的作品具有顯著區別。作為敘事作品，微短劇的敘事具有明顯的公共模式，例如：退婚、查驗邀請函等模式化的環節被大量微短劇廣泛采用，已成為公共資源。源源不斷的創作者不斷重述這些模式化的環節，構成不同故事的類似情節，抑或相同故事的不同版本。這一敘事現象和各地民間故事中反復出現的擇婿、智斗如出一轍，這屬于民間文藝的獨有特征，它決定我們不能以原創性為標準來檢視民間文藝，進而只能將微短劇視為一個類型來整體看待。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微短劇作品是同一種籠統模式，但是可以將所有微短劇視為由若干母故事派生出來的不同版本。由此推演出來的結論，即：每一個版本都不是正式版本，都像是一份與眾不同的草稿。

將微短劇與作者劇進行比較，在劇情設置及其形式方面，會發現許多顯著差異。微短劇多為幾分鐘一集，而且在一集之內劇情必有反轉，甚至可能每分鐘都有反轉。密集的反轉是微短劇劇情吸引觀眾的主要原因之一，這種業內的不宣之秘，造成微短劇具有“唯反轉”傾向。能反轉必反轉，不能反轉強行反轉，違背經典文藝理論因而成為微短劇創作者的家常便飯。為讓情節反轉產生，角色常說現實情境下不可能直說的話、表現出不符合人物身份的行為。為推動情節反轉發生，不惜違背生活邏輯。在作者性強的影視作品中，那種嚴守現實邏輯而進行的沉潛、含蓄的細節處理，在微短劇中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炸裂的強行敘事拖拽。微短劇的情節、細節經常違背生活邏輯，但一定會直呈故事和人物的本質和精神，暴露其中的爽點、痛點、笑點、罵點。微短劇從不考驗觀眾的耐心，以此照顧廣大群眾的期待心理，和群眾同頻共振。

文藝創作不是閉門造車，文藝從時代中來，從人民的生活中來，終究是要為人民服務。作為新民間文藝的微短劇在新時代大受歡迎已成為現象，釋放出受眾群審美期待發生變的信號，預示著現實主義文藝理論指導創作的有效性正遭遇挑戰。在感性層面，老百姓大半輩子全在看藝術家、明星的影視作品，當民間藝人具有非正式性和反經典特征的影視作品出現時，老百姓看到的是一種不同以往的新劇。在理性層面，高等教育普及后，中國觀眾的審美水平得到整體提高，和之前已有云泥之別。觀眾對虛構敘事有豐富的欣賞經驗，不乏深入的理性認識。虛構作品敘事時，服膺經典現實主義理論的精雕細刻，觀眾不是無法欣賞，而是深感某些必要性開始潰退，繞來繞去不痛不癢的敘事，讓人失去欣賞耐心。盡管制作精良的正劇依舊受到群眾喜愛，但創作者自我陶醉式的許多“高明之處”無法獲得老百姓的審美認可。這樣一來，一種反傳統、反經典審美模式的快感，在微短劇的觀看中得到滿足。

從古到今，民間草根文藝和廟堂精英文藝一直在互鑒中發展，而受眾是這種發展進程中看不見的推動力。在微短劇被觀眾喜愛之前，某些正劇因出現“手撕鬼子\"“褲襠藏雷”等情節，被調侃為“神劇”。現實主義作品中出現如此離奇的情節，絕非導演、編劇不懂文藝理論。民間文藝從來不受任何主義規約，它是古今中外一切文化藝術共同滋養百姓，所形成的創作主體和欣賞主體共同的規約。這項規約的內容具有難以分析的細節、具有不固定性，可持續發展因而一直在變化，只能以作品是否被百姓接受來作階段性考察。從現有微短劇的風格來考量，微短劇的創作或許可以用“神實主義”界定。作為時代的一部分，微短劇是文藝領域的新時代重要收獲，它的出現見證新時代孕育新生事物的蓬勃生命力。作為一種新民間文藝現象，微短劇必會為新時代精英文藝的敘事帶來諸多反思。微短劇是中國人民集體智慧的結晶，是新時代文藝領域中一片全球共享的絢爛野花。

【作者簡介】李昌鵬，寫字客CE0，曾任《小說選刊》編輯，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有我在此》、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編輯記者獎。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