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迄今為止,我是第十五次登上您的峰頂了。
在松山、在龍陵、在騰沖、在芒市,我看到了太多的抗戰紀念遺址,引起了我長達三十四年的沉重思考。
松山聲名遠播,它位于云南省保山市龍陵縣境內,因抗日戰爭后期中國遠征軍力克日軍重兵盤踞的松山而聞名,它海拔 2200米,聳立于怒江西岸,扼滇緬公路要沖,北連騰沖、西接芒市,屬橫斷山系高黎貢山山脈。主峰頂上,北、東、南三面可俯瞰氣勢恢弘的世界第二大峽谷—怒江峽谷,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被美國軍事家稱為“東方直布羅陀”。二戰后期,中國南方最大的戰役—松山之戰就發生在這里。
漫步在松山頂上,80 年前震驚中外的松山戰役仿佛就發生在眼前。直到今天,當年的塹壕遺跡尤可見到。彈殼雖銹跡斑斑,但仍可尋覓。在當年物資奇缺,屢被外敵入侵的情況下,遠居海外的華僑兒女心系祖國,在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的大力呼呼下,組成了3192人的南洋華僑機工回國參加抗戰,陳嘉庚還多次捐出巨資,為抗擊日軍購買國內急需的物資,畢生為祖國的抗日戰爭作出了巨大貢獻。
站立于松山頂,俯瞰滇緬公路(又稱“史迪威公路”)似一條玉帶蜿蜒而下,奔騰的怒江相雜其中,遠山岱綠,層林碧翠,薄霧升騰,蝶飛蟲鳴。為修建滇緬公路,國民政府從 1938 年開始,在當時的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先生的倡議下,國民政府動員了昆明、楚雄、大理、保山、芒市等沿線近 30 個縣,約 20 萬各族群眾,傾云南全省之力,全力支援抗戰。我不止一次聽父親鄧紹云講過,為修建滇緬公路,我們文山、紅河人民也積極參與,出動了幾千人輪流和滇西人民一道,靠兩條腿,不遠千里牽牛、馬、騾子上千匹來到了未開挖的滇緬線上,用鋤頭、撮箕、谷籃、背籃、扁擔、鐵錘、撬杠等原始工具,人挖馬拉,在懸崖峭壁、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中,開辟出了一條抗戰的生命線。因水土不服,缺醫少藥,有些人病死、累死在了滇緬公路上。他們為抗擊日軍,振興中華,立下了不朽的功勞,是真正的無名英雄。
面對日軍的入侵,我們文山人民踴躍支前,出錢出物出人出力。當時我父親的老家在文山州馬關縣仁和鎮街上,在滇緬公路修建中,我家捐出了一匹騾子。沒有了騾子,靠人力挖不了那么多的地,莊稼種的少了,生活質量就下降了。我爺爺鄧元才就借馬馱布到越南去賣,賺取差價來補貼家用。有次回來時帶了四五斤洋灰(即水泥),用來補家里的水缸。那時的洋灰在我們馬關還從未見過,大家稀罕得不得了。當時駐在馬關縣仁和鎮的中央軍第八軍 103 師 308 團一營二連極少部分士兵軍紀不嚴,偶有偷雞摸狗之事發生,我爺爺就領著我父親向駐在我家的連長反映。該連長聽后說:“紀律好的軍隊有啊,北方就有毛澤東、朱德、彭德懷、劉伯承、賀龍、陳光等領導的紅軍,現在已改為八路軍了。他們紀律嚴明,作戰勇敢,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接著該連長又說:“日本人侵略我們國家,特別是占領南京后,見房就燒,見人就殺,在南京屠殺我們中國人 30 多萬,血流成河。日本人太可恨了,他們要讓我們中國亡國滅種,我們一定要起來反抗。”我父親聽后,當時在幼小的心靈里就對日本侵略者的種種暴行及所作所為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在學校里又受到以當教師為掩護的中共地下黨員宋啟華的啟發、開導,我父親立誓長大后參軍為死去的同胞報仇,保家衛國。1951 年父親光榮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剿匪的戰斗中,為國家立下了戰功。后來父親還多次對我說:事后想起來,這個連長應該是中共地下黨員,因為他經常暗地里宣傳紅軍,贊揚紅軍抗日救國的政治綱領。后來該連長奉命率部隨第八軍從文山到保山增援第 71軍,在隨后的松山戰役中奮勇殺敵,聽說已壯烈犧牲。
從 1991 年至今,我十幾次開車行駛在滇緬公路上,走過了舊的滇緬公路,現在又走上了寬敞筆直的新的滇緬公路高速路。在看到橫亙在怒江上的惠通舊橋時,我總在想,如果沒有那輛卡車與另一輛卡車在橋頭相撞,沒有那一聲嚇唬的槍聲,日軍或將奪橋而過,直撲昆明,再攻重慶,那中國危矣。而臨危不懼,在關鍵時刻炸毀大橋的張祖武少校也名垂千古,萬世流芳。近年來,高速公路也快要修到德宏州芒市了。高速公路去彎取直有的路線改變了。但滇緬公路留給我的記憶,松山留給我的感慨卻揮之不去。
20 萬民工在開挖出毛路后,就用人工拉繩牽引大石碾子壓路,自帶糧食、工具,睡的是地窩子,吃的是粗糙的飯食,還要防范山林中的毒蟲、瘴氣的侵襲。從 1937年底開工,至 1938 年 8 月底,僅用了 9個月時間,就修通了長達 959.2 公里的滇緬公路,震驚了全世界。美國觀察人士在途經滇緬公路時一路感慨、一路贊賞,到重慶后說:“這種純人力開辟的公路,全靠沿途人民的艱苦耐勞精神,這種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
面對松山啊,我感慨良多,思緒像藍天上的白云一樣滾滾而來。我想到了 1942年的中國遠征軍在緬甸與日軍作戰,因英軍消極作戰,配合不力,導致兵敗野人山的大潰退,在遁入原始森林后,被饑餓、毒蟲、螞蟻、瘴氣、瘧疾、回歸熱所困,官兵死傷累累,沿途尸橫遍野,慘絕人寰。
國民革命軍 200 師師長戴安瀾將軍,率師入緬掩護遠征軍主力撤退,在向北轉移的路途中遭日軍 56 師團阻擊,戴安瀾師長身先士卒,率部突圍,混戰中身受重傷,至死仍面向北方(祖國方向)遙望,高呼“抗戰、抗戰”而亡。惜乎,一代抗日名將之花凋謝在緬甸的熱帶雨林中,時年 38 歲。被史迪威譽為:“近代立功異域,揚大漢之聲者,殆以戴安瀾將軍為第一人”,美國總統羅斯福感念其抗戰事跡,特向其家屬頒發了“自由勛章”,戴安瀾是首位獲得該勛章的中國軍人,以表彰戴安瀾將軍的抗日獻身精神。在廣西全州,國民政府為戴安瀾將軍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建國后,中國共產黨追認戴安瀾將軍為革命烈士。
滇西淪陷后,日軍在芒市、騰沖、龍陵,松山等地部署重兵,隔怒江與中國軍隊對峙。在淪陷區內,日軍屠殺平民,設立慰安所,掠奪資源,視中國人為草芥。滇西的土司頭人不甘做亡國奴,率領少數民族聯合漢族民眾,殺雞盟誓,組成抗日游擊隊,同日軍展開了斗智斗勇的游擊戰。騰沖縣擔任戰時縣長的張問德老先生,不懼日軍的威逼利誘,高官勸降,寫下了大氣磅礴、氣吞山河、千古傳唱的《答田島書》,用錚錚傲骨,表現了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在全國引起強烈的反響。他被國民政府贊譽為“全國淪陷區 500 多個縣縣長之人杰楷模”“富有正氣的讀書人”,展現了中華民族視死不做亡國奴的民族氣節。
在松山大埡口國民革命軍第八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前,在松山抗戰遺址公園前,我看到了八戰松山的我中華兒女前仆后繼,不畏苦難,不怕犧牲,在易守難攻的松山上,中國軍隊以傷亡7000余人的代價,全殲日軍“拉孟守備隊”第 56 師團 113聯隊。
1944 年6 月4 日,遠征軍開始向駐守在松山上的日軍發起攻擊。在這之前,日軍四處抓人,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在松山上構筑了四通八達的野戰工事,組成了遠、近交叉的強大火力網,儲備了大量彈藥、糧食,陣地上設有發電所、醫院、慰安所、供水站,日軍將其吹噓為固若金湯的“馬其諾防線”。國民革命軍第 11 集團軍第 71軍新 28 師擔任主攻,由于松山易守難攻,日軍居高臨下,拼死抵抗,攻了將近 1 個月,幾乎把一個師打光,仍然沒有把松山的主陣地拿下來,第 8 軍 103 師奉命隨軍部由馬關、文山趕赴保山整編,隨后風塵仆仆趕到松山,替換幾乎打殘的新 28 師擔任主攻。1944 年 8 月,103 師派工兵營在松山主陣地下約 30 米處挖壕作業,掘進一條“丫”字形地道,在兩個炸藥室各填裝 1.5 噸炸藥,于 8 月 20 日拂曉起爆,將殘敵一部分炸死、震昏,我軍沖上敵陣地,與敵反復拼殺,有 60 多個遠征軍戰士與敵人展開了肉搏,至死都和日軍的尸體抱在一起。松山爭奪戰異常慘烈,日軍拼命反撲,我軍奮勇殺敵,后方群眾踴躍支前,一直打到 9 月 7 日,殘敵才全部被肅清,歷時三個多月的松山戰役才結束,至此,中國遠征軍反攻龍陵的通道全部打通了,日軍在滇西已無險可守。
由松山我想到在騰沖來鳳山“國殤墓園”,和城中的“滇西抗戰紀念館”,史迪威將軍、戴安瀾將軍、孫立人將軍、衛立煌將軍、宋希濂將軍的遺像與松山上的402 尊遠征軍將士雕塑遙相呼應,仿佛在不屈的吶喊,仿佛在沖鋒,仿佛在行軍布陣。在 1894 年的甲午戰爭之前開始,日本為侵略中國,進行的戰爭準備長達 50多年,日軍占領東北后,東北人民只能吃橡子面、雜合面,若中國人私藏或食用大米一經發現,將被日軍判以死罪,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學校強制學習日語,說中國話將被處罰。日軍的“開拓團”在東北肆意圈占土地。在日軍的殖民下,東北地區的人民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被迫遠走它鄉,饑寒交迫,民不聊生、凍死、餓死的不計其數。在戰爭期間,日本民眾普遍受軍國主義影響,視占領、奴役、殘殺中國人為榮。
靜靜的站立在松山頂上,深切的感受我們老一代的中國人、中國軍人在國家淪陷、民族危亡時所表現出的愛國情懷,是他們用血肉之軀筑起民族不屈的脊梁,是遠征軍戰士穿越野人山時“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壯,更是千萬普通民眾“寧做戰死鬼,不做亡國奴”的赤誠。遠眺滇西的云靄,那些長眠于國殤墓園的英魂,那些鐫刻在紀念館墻上的姓名,都在無聲地訴說:唯有銘記來路的苦難與榮光,方能讓愛國情懷在當代青年的血脈中奔涌,讓民族的精神火炬永遠照亮前行的方向。
[作者簡介] 鄧金澤,男,1964 年出生于云南省文山州馬關縣,先后在報刊發表作品200 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