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燈光的文學性初探

一、文本意象的視覺重構

戲劇燈光對文本意象的視覺重構，是其在文學改編戲劇中發揮文學性的重要體現。以歌劇《駱駝祥子》為例，面對老舍先生這樣的文學巨著，進行改編呈現時，需要全方位、多維度地考量。在深入理解原著精神和劇本內涵的基礎上，燈光設計成為將文字意象轉化為直觀視覺感受的關鍵環節。

主創團隊在處理原作時，不僅要梳理清楚劇本、原著、文學、敘事以及人物等多方面的內容，更要通過燈光語言將這些抽象的元素具象化。在還原民國二十年代的自然主義氛圍時，燈光設計部門借助光色、光影、光位、光強等造型手段，不僅僅是還原場景，更是在營造一種能夠讓觀眾切實感受到的氛圍。比如，在表現老北京的胡同場景時，運用暖黃色的光，模擬黃昏時分胡同里的光線，光影錯落，映照出斑駁的墻壁和狹窄的通道，讓觀眾仿佛置身于那個時代的胡同之中。隨著劇情的推進，燈光還需要精準地傳遞出原著中所蘊含的情感。在展現祥子命運的起伏時，當祥子第一次買車時，燈光可以設計為明亮而溫暖的色調，突出他充滿希望的心情；而當他丟車時，燈光瞬間轉暗，僅留下幾束黯淡的光，從不同角度照射，制造出陰影和壓抑感，暗示他的失望和無奈。這種對燈光的巧妙運用，使得原著中那些細膩的情感變化，可以通過視覺效果傳遞給觀眾，實現了文字與光影的深度融合，讓觀眾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內涵。

燈光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也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對于虎妞這一復雜的人物，燈光可以通過巧妙的設計來展現她性格的多面性。在人和車廠的場景中，當虎妞與祥子相處時，暖橙色的側光打在虎妞臉上，凸顯出她熱情、大膽甚至有些潑辣的一面；而當她面對父親劉四爺時，頂光的加入使她的面部陰影加深，暗示出她內心對父親權威的忌憚，以及在家庭關系中的復雜心境。這種燈光塑造不僅強化了演員的表演，更讓觀眾能夠從視覺層面更深入地理解人物。

在一些關鍵情節的呈現上，燈光可以制造特殊的視覺效果來增強感染力。比如在祥子為虎妞辦喪事的場景中，燈光設計將藍色的冷光和閃爍的燭光相互交織。藍色冷光營造出悲涼、哀傷的氛圍，象征著祥子對生活的絕望；而閃爍不定的燭光則寓意著祥子那如風中殘燭般微弱的希望，隨時可能熄滅。這種燈光效果與劇情緊密結合，將原著中文字所描繪的悲劇色彩以直觀的視覺形式呈現出來，讓觀眾深刻感受到祥子命運的悲慘和對生活的無奈。此外，燈光還可以在舞臺上營造出獨特的空間層次感，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劇情發生的環境和人物的行動邏輯。在表現曹宅的場景時，通過燈光的分區設置，將客廳、書房、院子等不同區域用不同亮度和角度的光區分開來。明亮的客廳光代表著社交和體面，較暗的書房光則營造出安靜、私密的氛圍，而院子里的散射光則展現出戶外的開闊感。演員在不同區域活動時，燈光的變化也隨之而動，使得舞臺空間更加真實可感，仿佛觀眾能跟隨祥子的腳步穿梭在曹宅的各個角落，進一步加深了觀眾對劇情的理解和代人感。

二、歌劇《駱駝祥子》戲劇燈光文字重構

（一）戲劇燈光設計關鍵詞：中國式歌劇，抽象寫意，亦幻亦真

結合布景還原民國二十年代的自然主義場景，體現中國建筑的獨特造型，在不同場次中借景抒情，利用燈光的光色、光影、光位、光強等造型手段還原建筑本身的美感，根據劇情變化塑造戲劇畫面，體現時代的壓迫感和眾生相。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到野獸里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不是他自己的過錯。”—老舍

（二）燈光設計文本

第一場

劇情：買車——丟車——偷駱駝換車人物心理解讀：希望—失望—墮落文學基調：悲劇的發端 寓言似的開頭

場景化重構：看似充滿希望的鮮活場景轉瞬即逝，驚恐和凄惶始終緊緊包裹著明媚但渺小的可憐的希望之光，重兵壓境般的愁云慘霧一口口地將之吞噬，直至最終跟隨主人公的命運墮入深淵。

第二場

劇情：人和車廠人物心理解讀：被誘惑淪陷文學基調：煉獄之旅的展開 丑惡的眾生相

場景化重構：判官（劉四爺）、獄卒（虎妞）、各色小鬼魂靈，爭先恐后粉墨登場，整個場景光怪陸離，滑稽而令人厭惡，暖味而危機四伏，主人公被充滿陰險和誘惑的空氣所包圍，最終就范并開始淪陷。

第三場

劇情：曹宅遭劫

人物心理解讀：再次遭受打擊被奴役文學基調：虛弱的靈魂宿命的盤剝

場景化重構：看似劫后余生的慶幸，難以掩蓋其背后更加深重的災難和使人無法反抗的命運軌跡。整個場景氣氛由驚魂未定至陰晦暗淡，直至憤懣絕望，步步緊逼，層層重壓，直到徹底的黑暗。

第四場

劇情：壽宴——娶親人物心理解讀：被欺騙文學基調：鬼宴般的鬧劇

場景化重構：各色面孔齊聚一堂，專等著瞧一出幸災樂禍的好戲。看似紅火熱鬧的氛圍中包藏禍心，本來歡天喜地的好事，到頭來卻是尷尬的欺騙。整個場景氣氛由熱烈喧囂至荒誕滑稽，直至謊言揭穿時劇情戛然而止，主人公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命運操縱的小丑。

第五場劇情：廟會人物心理解讀：絕望

文學基調：扭捏作態的打情罵俏后下半場更加凄慘的悲劇即將上演

場景化重構：鬼市般的熱鬧氛圍，雖繁華喧囂，卻充滿欺騙性。主人公招搖過市如浮光幻影，不想卻中了命運早已設下的圈套，一失足跌進萬丈深淵，成為眾人的笑柄，在一片奚落和鄙夷的眼光中展開后半段劇情。

第六場劇情：大雜院人物心理解讀：掙扎文學基調：與鬼為鄰

場景化重構：大雜院猶如野獸的巢穴，骯臟混亂，蠅營狗茍。虛弱的靈魂與鬼為鄰，茍延殘喘，彼此同情卻還相互攻擊。場景氛圍黏膩暖昧，渲染出各個人物間的同病相憐和情感糾葛。

第七場

劇情：虎妞之死人物心理解讀：徹底沉淪文學基調：在痛苦中釋放

場景化重構：戲劇矛盾的全面爆發，主人公藉由虎妞之死企圖奮力一搏，但前途仍然暗淡渺茫。整個場景由焦躁掙扎至惶恐絕望，再到迫不及待地擺脫，仿佛開啟了下一段新的篇章，卻無法給人以任何希望，昭示主人公的徹底墮落。

第八場劇情：尾聲

文學基調：寓言似的結尾命運的最終答案

場景化重構：整個城市寒冷、凄楚，甚至使人略感輕松，在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和摧殘之后，就連槍響也無法使麻木的內心產生一絲漣漪。場景氛圍清冷、凝滯，毫無生氣，使人物產生行將就木般的剪影效果，藜明最終沒有到來，光明歸入沉沉黑暗。

通過對視覺氛圍的文字化重構，我們可以預演一套隱藏在劇本主題、人物關系、場地環境等表象內容背后的視覺邏輯，為戲劇注入燈光與文本的呼應關系。同時為我們接下來的現場實操和未來的巡演及復排提供一個穩定并可迭代的燈光語匯藍本。

三、舞臺敘事的視覺擴容

在文學作品改編劇目的呈現中，由于觀演習慣的關系，戲劇演出的時長和空間會受到一定限制，劇本所呈現的往往是原著中精彩凝練的部分線索。一部文學巨著動輒洋洋灑灑幾十萬字的信息量（還不包括原著文字帶來的讀者腦補溢出），單憑在舞臺上的鋪陳敘事根本不可能全面表現。燈光本身自帶完備的動態視覺表現力，能夠增益戲劇呈現的帶寬，它不僅可以成為拓展敘事的線索，還可作為豐富敘事內涵的有力手段，使所呈現的內容，超越舞臺空間，補足部分原著的容量。

燈光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實現舞臺敘事的視覺擴容。從場景切換來看，在歌劇《駱駝祥子》中，不同場次的場景轉換借助燈光變化能變得更加流暢自然且富有深意。當場景從人和車廠轉換到曹宅時，燈光的色調、亮度和光位發生變化。人和車廠中，燈光采用暖色調但光影較為混亂，以突出環境的復雜和人物關系的糾葛；而轉換到曹宅時，燈光瞬間變得明亮而有序，體現出曹宅的規整和相對安穩的環境。這種變化不僅讓觀眾清晰地感知到場景的轉換，還暗示了祥子生活環境和心境的改變，補充了劇本中未詳細描述的場景過渡信息。

在時間維度上，燈光也能發揮獨特的作用。以《檀香刑》為例，在表現時間的流逝時，燈光的色溫漸變成為重要的表現手法。從清晨到傍晚，燈光的顏色從冷色調逐漸過渡到暖色調，亮度也隨之變化，營造出時間推移的感覺。在一些回憶性的場景中，燈光可以采用特殊的色調和光影效果，使其與現實場景區分開來，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劇情的時間線，豐富了戲劇的敘事層次，讓觀眾能更深入地理解人物的經歷和情感變化。

燈光還能夠通過對人物心理的外化表現來擴容敘事。在《駱駝祥子》中，當祥子在經歷一系列打擊后逐漸走向墮落時，燈光可以聚焦在他身上，用昏暗且閃爍不定的光來表現他內心的迷茫和掙扎。而周圍其他人物的燈光則相對暗淡，突出祥子的孤獨和無助，這種視覺呈現方式補充了劇本中對祥子內心世界描寫的不足，讓觀眾更直觀地感受到他的心理變化過程，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立體。

此外，在群像戲中，燈光可以通過對不同人物的光照分配和光影組合，展現人物之間的關系和矛盾沖突。在《檀香刑》的刑場場景中，對孫丙、會子手以及圍觀群眾的燈光處理各不相同。孫丙身上的光突出他的英勇和犧牲精神，劍子手的光則強調其冷酷無情，而圍觀群眾的光則表現了他們的愚昧和麻木。這種通過燈光對群像的刻畫，不僅豐富了舞臺畫面，還深化了戲劇的主題，讓觀眾更全面地理解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現實，從而實現了舞臺敘事的視覺擴容，使戲劇更具表現力和感染力。

四、歌劇《檀香刑》燈光敘事結構

（一）對于文本的理解

《檀香刑》是文學大師莫言的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大作，海內外贊譽無數，作為后生晚輩，對前輩成就自當高山仰止，此處不再贅言，只說幾點經過反復研讀后受到的啟示。

1.小說文體帶來的啟發

小說《檀香刑》借民間戲劇茂腔作為形式載體，又以樂府章法“鳳頭、豬肚、豹尾”作為布局手段。中國傳統藝術的靈魂無疑為舞臺上的藝術創作提供了強大風格支持。

2.小說與劇本的區別

小說《檀香刑》是一部結構雅致、內容浩大的作品，既有各種人物的特寫自述，又有時代眾生相的全景掃描，尤其在“豬肚”部分，運用了全知敘事的布局，更是繁復浩蕩。

而歌劇《檀香刑》的劇本，則基本以眉娘為故事主線展開，并貫穿前后，戲劇沖突的高潮也大都歸于眉娘，這看起來更像是眉娘版的《檀香刑》。這對戲劇形象的塑造與敘事走向的貫穿起到了指向性作用。

3.戲曲《檀香刑》的狂放與浪漫

戲曲《檀香刑》獲取的資源渠道不多，目前能得到的僅有藝術家孫洪菊在茂腔演唱會上的“眉娘訴說”一段，雖管中窺豹，但仍可見一斑。在這段只有八分多鐘的唱腔中，演員忽而慷慨悲歌，忽而低回婉轉，痛斥怒罵，如泣如訴，嗓音變化多端，起伏跌宕中，瀟灑自如，也從另一個角度為戲劇燈光的創作思路打開了一扇嶄新的舷窗。

（二）視覺呈現

1.色彩的渲染

《檀香刑》故事發生的歷史時期和社會背景，正是中國傳統的高閣雅苑被蒸汽時代的滾滾濃煙熏得黯淡無光的時候，畫面中的一切陰郁暗啞，只有幾位主角被時代裹挾的命運，在苦海厄霧中一沖一冒，偶然現出幾抹或明麗或詭異的色彩，卻也轉瞬即逝。

2.形體的塑造

在《檀香刑》的舞臺上，人的形象是沉浮在重重魅影中的，他們的奮力掙扎，終歸是要被拖人時代的群魔亂舞中的。而舞臺上各種象征殘酷宿命的物體形象，則會被放大、扭曲和重塑，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形狀呈現出來，所有物體都不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所有的物體都會變成刑具，來驅趕、碾壓、肢解和撕碎戲劇中的人。

（三）分場：序、校場蕩秋千

畫面的底部一直是渾濁不清的，像是一條暈開的墨跡。匍匐在地的木偶像是陷在一條滿是污水的河里，無力掙脫站起。濁水中的人群，像是一條條淤泥里冒起的蠕蟲“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仰望著秋千。

秋千上的眉娘，身披一抹霞光，仿佛超凡脫俗，好想激濁揚清，極力朝著那一縷照過來的幻境飛去，但最終還是被現實打回到了泥里。

第一幕 眉娘家

一團殺氣籠罩在陰沉老辣的趙甲周遭，偶有一道寒光略過，猶如利刃隱隱的蠢動，又像猛獸狡黠的眨眼。

而眉娘則如一條單薄的鬼魅在煞氣周圍閃躲試探，卻始終無法近身。此時不請世事的小甲，反倒成了一點活潑的亮色，在煞氣與魅影間來回穿梭。

第二幕 縣衙 西花廳

濕熱暖味的氤氳圍繞著眉娘和知縣，相思苦戀的兩個人纏綿悱，全不管如黑云壓城的陰暗里，那些指指點點的人影和眼光。二人如膠似漆，如糖似蜜，直到面色鐵青的夫人，帶著兩個巨大的面孔上場，把他們的私情擺到了世俗的桌面上來。

第三幕 南牢

眉娘與一群叫花子，雖身手輕捷、行蹤隱秘，卻一身亮色，無法遁形。被救的孫丙如金甲天神，卻終歸是個凡胎，一群人如泥牛入海，一個接一個被黑暗吞噬，只留眉娘形單影只，被夫人所救。兇殘的命運向兩個女人合圍、擠壓，困在一起的兩個女人只能緊緊擁抱。

第四幕1虛擬大堂

孫丙和小山子，兩個小人物的身影面對掙獰的血盆大口卻被拉長放大，變得威武不屈。但最終也難逃被送入血口的命運。

第四幕2南牢和第二表演區

在這里場景進入了平行空間，陰暗的死囚牢里，孫丙與小山子互訴衷腸，用生命中最后的時光相互取暖；寒冷的內心里，眉娘對父親仍存在血濃于水的羈絆，心有靈犀間，如杜鵑泣血般發出悲鳴。

第四幕3刑場

孫丙已經完成了自己想要的犧牲，成為了眾人仰望的英雄，但此時的他也已經油盡燈枯，如風中之燭，借著劍子手的猛藥熬油續命。圍觀的眾人藉由孫丙的死亡，仿佛也從那愚昧的淤泥里拔出來一些，離那英雄近了一些。

幾位主角相繼粉墨登場，各人如同戲曲里的演員一般，生旦凈丑、愚賢忠奸，個個濃墨重彩，盔明甲亮。他們在臺上走馬燈似的演出，成就了各自心中的殺身成仁，盡忠報效，但最終一切還是不可挽回的歸于了黑暗。

尾聲

命運的鐵幕已經落下，魑魅魍魎開始了饕餮，只剩下幾條白影在凄惶中木訥的搖擺。

通過對原著、劇本及其他作品敘事結構的綜合分析，燈光設計得以因循劇本的主干，對原著小說和其他藝術形式兼容并蓄，使整臺戲劇的敘事幅面更加寬廣和深遠。

五、結語

當舞臺燈光擺脫物理照明的工具屬性，其投射的每道光軌便成為文學文本的視覺轉譯器。在當代戲劇實踐中，燈光設計已從輔助性技術工種躍升為具有獨立敘事能力的藝術本體，其通過色溫漸變、光束切割、動態追蹤等手法構建的視覺修辭系統，實質上是將文學文本的隱喻、轉喻、象征等修辭格進行燈光化轉碼的過程。這種光與文字的雙向互文，使戲劇舞臺呈現出“可閱讀的光學文本”與“可觀看的文學圖景”的雙重特性。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話劇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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