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位置”到“故事”：安妮·埃爾諾作品中文譯名的性別編碼與敘事權力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113-06

安妮·埃爾諾（AnnieErnaux）作為法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于202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以獨特的“中性寫作”（écritureplate）風格記錄個人與社會交織的經驗，模糊了文學與社會學、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之間的界限。她的作品常以極度簡潔、去修辭化的語言，呈現法國底層群體的社會流動與女性身份的結構性困境。尤其在其代表性自傳體作品LaPlace（1983）[1]與UneFemme（1987）中，埃爾諾分別書寫了父親與母親的人生。兩部作品的名字均未添加任何形容或修飾，呈現出冷峻、簡潔且具社會意涵的寫作風格。

202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這兩部作品的中文譯本時，譯者將LaPlace譯為《一個男人的位置》，UneFemme則譯為《一個女人的故事》。這種意譯式的處理雖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文本的可讀性與親和力，卻引發關于譯者是否對原作進行性別化再編碼的學術討論：為何“位置”需明確強調“一個男人的”的性別歸屬，而“一個女人”則被框定在“故事”的敘事框架中？兩部作品譯題的選擇是否重構了原作中關于性別、經驗與權力的結構性表達？

本文以此為研究起點，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翻譯理論與語言性別觀念交叉的視角出發，探討這兩部作品的中文譯名在性別編碼與敘事權力上的差異所揭示出的深層文化與意識形態問題。本文將從西蒙·德·波伏瓦關于女性他者性的闡述、勞倫斯·韋努蒂關于歸化與異化翻譯策略的討論，以及埃爾諾自身提出的中性寫作理念出發，同時也參考蓋婭特里·斯皮瓦克關于翻譯與女性聲音之間關系的觀點，進一步分析譯題中的性別權力分配問題。

一、原作名字的簡潔性與性別身份的模糊化

埃爾諾對LaPlace和UneFemme均采用了極度簡潔的命名方式：冠詞 + 名詞。一個是定冠詞“la”加上名詞“place”，一個則是不定冠詞“une”加上名詞“femme”。該命名方式并非缺乏表現力，反而體現出埃爾諾對敘事風格與性別意識的深刻掌控。她有意規避帶有情感色彩或文學修飾的語言，轉而采用中性化、抽象化的命名策略，將敘事焦點聚焦于社會結構性角色的動態演變，以及個體經驗的普遍性與重復性維度。

LaPlace中，“Place”一詞既可以理解為“地位”“位置”，也可以引申為人在社會階層中的坐標點。這個詞既抽象又精準，暗示了父親這一角色在社會結構中的身份變遷一一從工人到小商販，從農村出身的底層勞動者到努力攀升的小資產階級。埃爾諾并未在作品名字中直接標明“父親”或“男人”，而是以“位置”來指代其敘述核心，體現了她希望通過“位置”這種社會性標記來替代性別或情感身份的寫作策略。而定冠詞“La”則用于指代特定的“Place”，既可以理解為二戰后的法國所處的時空位置，也可以理解為普通人在二戰后的法國社會中所處階層位置，她通過個體在社會階級坐標系中的位置變化來反映時代的變化。埃爾諾關心的并非私人情感中的父女關系，而是一個男人在法國社會結構中的階層流動軌跡。作品名字中的模糊化和抽象化，正是她“中性寫作”理念的體現。

而UneFemme中，埃爾諾未使用“我的母親”或“某某女士”這樣的稱謂，只是簡單地使用了“一個女人”，這一表達看似冷淡甚至抽離，卻反而具有強烈的普遍性與象征性。埃爾諾在作品中寫道：“現在，我書寫我的母親，就像該輪到我重新讓母親降生一樣?！庇纱丝梢?，她以母女的生命紐帶還原一個女性在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生命經驗[，巧妙地將個體經驗和群體經驗交織在一起，跳出傳統個人親情和女性私人經驗書寫的局限，極大地拓展了作品的現實價值和普遍性意義。作品名字中使用了“女人”而非“母親”，不僅是對女性本身的去標簽化處理，還是對女性在結構性壓迫中所處位置的再現。

埃爾諾作品的命名策略構成了一種對性別標簽的挑戰。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會建構的”4。埃爾諾正是通過去除標簽式的身份指稱，使女性不再作為某人的妻子、母親或女兒出現，而是在社會秩序中掙扎的主體。這種模糊性，不是對性別的回避，而是一種結構性呈現—一將“女性經驗”從私人領域中抽離出來，置于歷史、階級與社會結構的語境中進行敘述。另外，這種簡潔風格也與埃爾諾的“中性寫作”風格一脈相承。她反對文學修辭帶來的審美遮蔽，堅持用樸素、中立甚至“干癟”的語言，記錄真實發生的事件與情感經驗，從而突出結構對個體命運的塑造作用。這種寫作拒絕塑造典型人物，而選擇淡化人物的個性化特征，以一種近似社會學調查的方式呈現生活本身。因此，她的作品名也刻意回避故事性與抒情性，不訴諸個體感情或戲劇化人物命名，而是讓讀者從一開始就面對的是社會結構下的普遍經驗。

埃爾諾的語言選擇正體現出她對性別身份的深度意識與去個性化的寫作倫理。她通過簡潔抽象的表達，使父親與母親脫離了情感身份，父親成為一個“社會位置”中的人，母親成為一個“女人”在時代結構下的生存樣本。這兩部作品的名字不僅體現了其將個體經驗公共化的一貫文學觀，亦為分析作品的翻譯過程提供了有力參照。當中譯本選擇添加“一個男人的”或“的故事”等明確修飾語時，已非對公共化個體經驗的簡單轉譯，而是對原作在性別與社會位置上模糊化、普遍化策略的某種程度背離，客觀上構成對原著“公共化個體經驗”書寫邏輯的溫和消解，這一現象將在后文展開深人分析。

二、中文譯名的增譯策略與性別歸屬的顯化

埃爾諾有意維持作品語言的簡潔性與性別模糊性，中文譯本《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卻在題目中明顯引入了解釋性與歸屬性的內容：前者添加“一個男人的”限定語，后者增加“的故事”敘事標識。這種翻譯處理雖可視為意譯策略下對作品可讀性與文化適配性的提升，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原作的指涉方式一一尤其在性別歸屬與敘事立場層面。此變動不僅涉及語言轉換的技術維度，更觸及性別意識形態在跨文化傳播中的編碼機制。

首先，從翻譯策略的角度來看，這種添加修飾成分的行為符合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Venuti）所提出的“歸化”（domestication）翻譯路徑[5。歸化是指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通過調適源語文化中陌生的表達，使其更貼合目標語讀者的語言習慣與文化期待。中文譯名中“一個男人的”與“的故事”的添加，正是為了增強中文譯名的信息量和語義清晰度，使讀者在第一眼即可大致了解文本的內容和主題。然而，在歸化帶來的親切與清晰之外，也存在“過度解釋”的風險，特別是在原作故意保持開放性與模糊性的前提下，這種“好心的補充”很可能遮蔽了作者原本想讓讀者自行體察的語義空間。

其次，《一個男人的位置》中的“男人”顯然是指代埃爾諾的父親，雖然原文內容的確圍繞父親的一生展開，但原題并未在語言上限定其性別屬性。原作的抽象性名字使得“位置”成為可以被廣義理解的社會概念，而非僅歸屬于某一性別或角色。譯者將“位置”明確為“一個男人的”，雖然在閱讀初期提供了更多指引，卻也無形中把“位置”這一結構性、社會性議題窄化為“一個男人的”個體故事，甚至可能引導讀者將注意力集中在性別認同或家庭角色的層面，而非階層變動與文化斷裂這一埃爾諾真正關切的主題。

同樣，《一個女人的故事》的中文譯名也體現出類似的歸化傾向?！芭恕痹臼且粋€簡潔、去個體化的指稱，具有象征意味，指涉的是一種普遍的、歷史性的女性處境。但譯者添加“的故事”后，將這種象征性經驗導向具體而私密的敘事范疇，使讀者易將作品視為母女情感傳記或女性個人回憶錄式文本。這種情感化、敘事化處理雖契合中文譯名對完整性與故事性的文化期待，卻弱化了原作“呈現一個時代女性結構性命運”的創作意圖，甚至可能導致文本被誤讀為抒情性、懷舊性的“回憶故事”

從性別視角考察，中文譯本的名字處理涉及性別歸屬的顯化（gendermarking）機制。原作名本身是去性別化的一—無論“位置”還是“女人”，均被置于抽象結構中，強調社會位置與經驗層次，而非性別身份的個體化敘事。然而，中文譯名中“一個男人的”“的故事”，則明確了性別。這種翻譯中的增譯既是對性別的重新確認，亦是性別身份的規范化操作。尤其在“一個女人的故事”中，“故事”一詞將“女人”納入被講述、被敘述的范疇，暗示其并非敘述主體，而是敘事客體、“被書寫”的存在。此傾向恰觸及女性主義翻譯批評所警惕的“再對象化女性經驗”議題。

從UneFemme到《一個女人的故事》的“增譯”現象，可從斯皮瓦克（GayatriSpivak）“翻譯中的女性”理論獲得更深層闡釋。斯皮瓦克強調，翻譯并非中立的語言轉換，而常參與對女性聲音的再編碼與文化規訓過程。在男性主導的話語體系中，女性經驗往往被“故事”化敘述策略所收編——其復雜的社會結構性位置與歷史經驗被簡化為情感化敘事，進而被歸類至“文學”或“私密寫作”范疇，被剝離進人“社會現實”與“公共討論”場域的可能性。由此觀之，《一個女人的故事》的譯名看似情感傾向較為中性，實則在語義層面將“女人”從社會結構的分析性對象轉化為情感化主體，悄然消解了其在敘事機制中的主動性建構。

當譯者面對文本中的語義空白與模糊性進行“補充”時，此類操作往往折射出其對目標文化的理解與預設。在漢語出版與閱讀語境中，題目常被視為文本意義的首要切入點，因而更傾向于追求意義明確、結構完整、信息豐沛的表述形態。基于漢語文化心理，譯者傾向于將原作抽象名字轉譯為“有人物、有情節、有情感”的具象化敘事表達。然而，這種翻譯實踐在女性主義文本中可能構成對女性經驗的私密化建構，使原本具有批判性的公共化經驗被納入消費性的“情感文學”框架。

綜上，《一個男人的位置》與《一個女人的故事》兩個譯名所采用的增譯式意譯策略，雖在技術操作層面具備合理性，卻不可避免地在性別維度上實施了“明確化”與“情感化”的再編碼。這一策略不僅干擾了讀者對原作社會結構批判意圖的認知，更在無形中強化了男性與社會地位綁定、女性與敘事經驗綁定的性別刻板印象敘事框架。此類歸化取向需引發譯者與研究者的學術反思一一在處理女性主義文本時，尤應警惕譯語文化中的性別意識形態對原作批判意圖的潛在消解。

三、翻譯中的性別編碼與敘事權力結構

《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的作品名稱翻譯策略，不僅體現語言維度的歸化策略與文化適配，更深刻關涉翻譯中性別編碼（gendercoding）的介人與敘事權力（narrativeauthority）的重構。作品名稱的增譯行為并非語言對等的技術性轉譯，而是具有意識形態介人性的再敘事過程。譯者通過對作品名稱的重命名，實質參與了敘述主體與敘述客體的權力劃分。由此可見，翻譯不僅改變語言表層結構，更可能重塑原作中性別身份與敘事關系的深層結構。

1.“一個男人的”與敘事主體的建構

《一個男人的位置》中的“男人”一詞，是譯者在原作名LaPlace中增譯的性別指示符。其顯性化處理在表層雖呼應了原作圍繞“父親”展開的敘事內容，但關鍵問題在于：埃爾諾在原作中并未將“男人”加入作品名，其書寫更側重社會位置與身份流動的結構性意涵，聚焦于“社會人”在階層結構中的掙扎與爬升。作品中明確寫道：“父親害怕失去位置，害怕感到羞恥。”[7]可見，原作名中的“位置”既指向父親的具體職業變動，亦隱喻階層個體對自身社會坐標的覺察。

然而，在中文譯本中，當“位置”被明確歸屬于“一個男人”，這種抽象的社會分析被性別化約為男性經驗。這一轉譯無形中引導讀者將文本解讀為男性個體生命史，而非其背后的社會結構議題。更值得關注的是，“一個男人的”表述將男性建構為擁有“位置”的主體，預設男性具備社會地位變動的可能性與自主權。這種敘事策略進一步強化了性別與社會角色的傳統綁定關系一一男性從屬于公共領域，其經驗被賦予正當性與權威性，進而使人們認同“男性經驗 社會經驗”的認知性隱性等式。即便這部作品由女性書寫，譯名的性別標識仍導致敘述權力向男性的讓渡：他的“位置”成為被確認、被命名的中心，甚至取代敘述者——埃爾諾本人——在書寫中的主導性。這一處理無意間弱化了作者通過冷峻敘述構建的“我”與“他”的張力關系，也遮蔽了“我作為女性如何敘述男性結構性經驗”的創作內核。

2.“的故事”與女性經驗的情感化處理

相比之下，《一個女人的故事》中“的故事”所引發的敘事權力重構更為微妙。原題UneFemme（《一個女人》）具有高度抽象性與普遍性，而“的故事”的添加則賦予文本故事化敘事特征：側重“講述”而非“結構”；側重“個體情感歷程”，而非“社會經驗的再現”。在這一增譯操作中，“女人”不再是表征集體處境、階級經驗的象征性存在，而是被限定為某個具體“被講述”的個體。此類譯詞選擇隱含敘述權力的轉移一一女性在其中不再是敘述主導者，而是被呈現、被命名、被講述的客體。這與埃爾諾原作通過“去情感化”“去個體化”敘事對抗父權結構中“女性只能被講述”的傳統觀念形成鮮明對照。

從更宏闊的文化語境審視，“的故事”這一翻譯選擇暗合漢語文化中對女性書寫的慣有認知范式：女性寫作常被劃歸至“故事化”“情感化”“日?；狈懂?，其經驗往往被框定于家庭、親情、回憶等場域中。這種文化框架本質上折射出女性敘述權長期被邊緣化的歷史一一女性被規訓為故事講述者，而非理論建構者；被期待表達情感，而非書寫結構。因此，“的故事”看似中性的表述，實則承載著深層文化編碼功能，將埃爾諾兼具理論深度與社會批判力的文本，輕易納人“女性文學”或“抒情散文”的既定譜系，從而消解其作為“社會學寫作”或“結構性敘述”的文本張力。

3.譯者的“命名權”與原作者敘述策略的張力

《一個男人的位置》與《一個女人的故事》的譯名，展現了譯者面對語言留白與文化間距時行使“命名權”的文化協商過程。在此過程中，譯者往往依據目標文化對性別與文類的先在認知，對原作進行主動性詮釋。中文譯本的詮釋既包含善意的闡釋引導，亦折射出文化中的性別權力關系——誰的故事被命名？誰的經驗被闡釋？誰占據敘述主體的位置？

埃爾諾在作品名中維持的極度簡潔與中立性，旨在將個體敘事升華為社會分析，使“我”的寫作轉化為“我們”的經驗集合，進而對抗個體情感對女性寫作的過度規訓機制。然而在漢譯過程中，其構建的抵抗性敘事結構被部分消解：譯者在進行語義補全的同時實施主語指定的權力實踐，重構敘事場域，導致原作與譯作間形成意義裂隙的張力。這一現象不僅影響文本的接受維度，更暴露出女性主義寫作在跨文化傳播中可能遭遇的“再編碼”困境。

四、從“位置”到“故事”：敘事重心的流動與意義重構

LaPlace被譯為《一個男人的位置》，UneFemme被譯為《一個女人的故事》，這一譯法在深層語義結構中引發敘事重心的結構性位移：從“位置”到“故事”，從結構性經驗轉向私人性敘事，從中性語義向性別化身份的傾斜。敘事重心的位移不僅隱含著文本意義的權力再分配，更凸顯翻譯作為文化政治實踐對原作權力結構的重新書寫。

1.“位置”與社會結構經驗的表達

LaPlace中，法語詞匯“place”語義豐富，可指地理位置、社會地位、象征性身份，亦涉及個體在社會等級結構中的“位置感”。埃爾諾通過敘述父親的生命歷程，在該作品中探討階級跨越引發的斷裂感、自我認同的撕裂，以及寫作者與原生家庭間日益加劇的心理疏離。這種對“位置”的書寫，本質上是對社會結構性經驗的自覺呈現，而非單純的個人記憶或父女情感敘事。譯者將“place”譯為“位置”，保留了其社會語義的多義性。然而，《一個男人的位置》卻在“位置”前添加了性別限定詞與物主代詞，使原本開放的社會結構概念轉向具體化與個體化，成為“這個男人（父親）所處的位置”。這一調整強化了文本的家庭關系語境，卻相對弱化了其作為“結構敘述”的宏觀意圖。

“位置”原可指代“我們每一個人”在社會中的角色與流動，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普遍性；而“一個男人的位置”將其限定為“父親的經歷”，使文本易被解讀為男性個體命運的敘事，而非對法國社會變遷的宏觀觀照。這一敘事重心的偏移，構成對埃爾諾創作意圖的溫和消解。

2.“故事”與私人情感敘述的傾向

UneFemme意為“一個女人”，除“一個”

的數量限定外，未附加任何具體修飾語，亦未標明其在敘事中的主體位置?！耙粋€女人”的語義模糊性，恰與埃爾諾抵抗母女情感化敘事、致力于私人經驗社會化的寫作策略形成互文。然而，中文譯名將其擴展為《一個女人的故事》，不僅植入“故事”這一敘事性極強的能指，更形塑了一種感性化、抒情化的女性敘事框架。

“故事”作為能指天然關聯著被講述、被闡釋、被情感共鳴的接受預期，其語義網絡內在要求情節性、人物弧光與情感流動。而埃爾諾恰恰以冷靜的平鋪直敘筆法，解構了傳統文學敘事的慣性機制。她在作品中明確寫道：“書寫我的母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認為母親沒有故事。她總是同一副樣子?！盵8可見，埃爾諾拒絕講述“母親的故事”，轉而聚焦于作為“一個女人”的消失，以及這一消逝背后的社會結構性邏輯一一女性身份的模糊性、被壓抑性與消音狀態。

將UneFemme譯為《一個女人的故事》，使原作易被納入“女性自傳”“親情文學”“母女傳記”等標簽化的內容范疇。這種歸類盡管提升了作品在漢語語境中的文化適配性，卻將其原本復雜的結構批判維度與社會經驗敘事重新編碼為“可感的、可消費的私人記憶”。讀者閱讀時自然預設的是一段真摯感人的母女情感史，而非對女性身份與死亡之斷裂性的冷峻解構。

3.性別敘述中主語地位與權力分配的差異

作品譯名的語義微調，最終導致性別敘事中主語位置的權力性再分配。在原作中，無論是 La Place還是UneFemme，均未設置明確的主語指涉與敘述傾向，其非指涉性的空白與距離感，使讀者得以在閱讀中逐步解碼寫作者的情感張力與身份悖論。然而，中文譯本通過“一個男人的”“的故事”等增譯成分，直接將敘述對象推至語義前臺，建構起他者化的閱讀路徑。

值得注意的是，中文譯名以“位置”標識男性，以“故事”標識女性，這不僅是語言句式的差異，更是文化權力結構在翻譯中的具象化呈現?！拔恢谩毕笳髦鐣Y構、功能角色與現代性身份定義，是國家、社會秩序賦予個體的制度化坐標；

而“故事”則指向情感記憶、個體經驗等易被私密化、邊緣化的敘述形式。

在“位置-故事”的二元語義框架中，男性經驗被錨定于社會意義與歷史坐標，女性經驗則被重構為可供情感投射的家庭記憶載體。原作追求的去性別化、去個體化書寫，在中文譯名中遭遇柔性的“再性別化”規訓。這一現象不僅改變讀者對文本重心的認知圖式，更折射出目標語文化中，性別仍是敘述權分配的深層結構性標尺。

五、結語

埃爾諾的寫作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特質，其作品中的性別視角與社會結構分析呈現深度融合的風格。她始終以冷峻的去抒情化書寫，致力于將個體經驗升華為結構性分析，使私人記憶轉化為公共議題，并在極簡作品名中蘊含厚重的社會意涵。然而，在漢語語境中，《一個男人的位置》與《一個女人的故事》的譯名處理—一在原作高度抽象的中性表述基礎上增譯“一個男人的”與“的故事”的語義成分一—實則超越了語言轉換的策略性選擇，成為意識形態層面的文化再編碼行為。

翻譯也是一種寫作[]，此觀點在《一個男人的位置》和《一個女人的故事》的翻譯實踐中得到典型印證：男性被建構為擁有“位置”的被命名主體，女性則被還原為“故事”中被敘述的客體角色；敘述權重心從埃爾諾的書寫主體悄然移向其書寫對象；而女性寫作本身，亦再次被規訓為“感性”“抒情”“家庭化”的表達范式。

然而，翻譯中的再命名現象與接受差異不容忽視。正是這些翻譯中的語義張力、文化錯位與認知摩擦，揭示出翻譯絕非中性的語言鏡像，而是攜帶文化權力的意識形態再生產過程一當翻譯介入性別、權力與文化預設的場域時，任何微觀的詞語調適背后，均可能折射出深層的社會性別意識形態結構。

LaPlace與UneFemme的中法轉譯，本質上是敘述主權的符號學再分配，亦是女性寫作在跨文化傳播中的話語權力博弈。若說埃爾諾在原作中以極簡語言剝離性別身份的先驗符碼，譯者的“語義補全”則悄然重啟了性別標簽的編碼機制。理解原作在翻譯中的變形，并非旨在否定翻譯的創造性勞動，而是呼求閱讀與批評實踐中對性別話語的結構性警覺。

因此，我們需要重返文本與語境，審視女性寫作在翻譯中被“可讀化”規訓、被“情感化”收編所導致的普遍性經驗消解危機，追問是否可能在譯文接受中重新激活文本固有的抵抗性張力。這不僅關乎埃爾諾作品的跨文化轉譯策略，更涉及我們能否在翻譯的語義裂隙中，持續拓展女性敘述突破文化邊界的理論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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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