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宗唐”情結在《紫釵記》中的體現

【導讀】《紫釵記》是湯顯祖“臨川四夢”的第一夢，也是湯顯祖第一部完整的戲曲作品。在創作此作品期間，湯顯祖正處于復古思潮的文學環境中，受“宗唐”思潮的影響，《紫釵記》在情理觀、角色塑造和戲曲詩文等方面呈現出明顯的“宗唐”傾向。本文旨在通過深入剖析戲曲作品《紫釵記》，細探其中蘊含的“宗唐”傾向。

明代嘉靖后期到萬歷前期，復古文學思潮再度興起，并長期占據文壇的主導權。處于復古思潮中的湯顯祖，于萬歷十五年（1587年）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戲曲作品《紫釵記》。該劇承襲了豐厚的唐宋文化傳統，其以唐傳奇為敘事框架，于宋詩、六朝詩賦皆有汲取。作品通過描繪李益與霍小玉的愛情故事，展現了唐代的愛情觀念與社會風貌。從人物塑造至情節鋪陳，處處見唐代文化和文學烙印，使唐韻在戲曲中流轉，盡顯傳承之力。

一、唐傳奇與人物塑造

湯顯祖《紫釵記》取材于唐代蔣防的《霍小玉傳》。從《霍小玉傳》到《紫釵記》，湯顯祖保留了李益、霍小玉等基本人物設定和主要情節架構，并在此基礎上豐富發展。《紫釵記》一開場便通過“黃衫客”點明故事的唐代背景，第一出“本傳”的最后四句為：“黃衣客強合孩兒夢，霍玉姐窮賣燕花釵。盧太尉枉筑招賢館，李參軍重會望夫臺。”唐代俠客文化盛行，黃衫客這一形象展現了俠客之姿，極具時代特征。

唐代的社會背景對故事發展影響深遠：其社會開放之風成就了霍、李的自由戀愛，科舉制度、權貴干政等元素亦融入其中一盧太尉弄權擾婚反映了當時的等級權力結構，李益參軍則體現了文人入仕的典型途徑。整個故事以唐代背景鋪陳開來，人物和情節都飽含歷史文化底蘊。

女主角霍小玉堪稱“情癡”典范。湯顯祖對人物身份進行了改編，將原著中的妓女形象提升為郡主身份。鄭六娘對霍小玉的描述為：“天生就女俊娃，似鴛雛常依膝下。重重簾慕，漏春心何曾得到她。”凸顯了霍小玉的高貴身份和良好修養，更襯托出她對愛情追求的純粹與執著。

為了尋找李益，她不惜變賣定情信物，付出很大代價打聽到李益的消息。霍小玉對待愛情主動且堅貞不渝，面對命運的波折與不公，她頑強反抗，絕不輕易屈服。她對唐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十分憧憬，在邂逅才貌雙全的李益后，便傾注情感，希望成就一段佳話。《紫釵記》的人物設置和情節安排，使霍小玉的形象更加豐富立體。

在《紫釵記》中，李益被塑造為唐代文人的典范。相較于唐傳奇《霍小玉傳》中懦弱負心的形象，湯顯祖筆下的李益出身名門，身負才華，氣質出眾。他偶然拾得霍小玉的紫釵，歸還時彬彬有禮，頗有君子風范；面對盧太尉的威逼利誘，他袒露對妻子的深情，毅然拒絕入贅。在劇中，李益一舉金榜題名，又平定河西，仕途順遂，從一介書生躍升為棟梁之臣。湯顯祖巧妙地將唐朝歷史人物李益與劇中人物相融合，通過引用李益的詩作、借用其歷史身份創作劇情，使劇中的李益形象得以豐富拓展，詮釋出唐代文人的魅力與精神特質。

在《紫釵記》中，黃衫客這一人物貫穿全劇始終，推動著情節發展。霍小玉多次尋找李益無果，黃衫客得知霍小玉的遭遇后，安排二人相見；李益被盧太尉軟禁，黃衫客仗義相助，使二人得以重逢。在黃衫客的鼓勵與幫助下，霍小玉鼓起勇氣赴太尉府“分庭抗禮，據理爭夫”；在黃衫客的影響下，李益也堅守原則，不屈于權勢。黃衫客行俠仗義、不畏權勢，成為串聯全劇的重要紐帶，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霍小玉和李益在愛情中的自主性。

在《紫釵記》中，鮑四娘身為媒人，對李益與霍小玉的愛情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從二人初遇到成婚，鮑四娘始終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在李益遠赴邊關之際，鮑四娘多次為二人傳遞書信和紫釵信物，使二人知曉彼此心意，感情得以維系。其間，霍小玉因久無李益音信，誤會李益負心，鮑四娘全力化解誤會。面對盧太尉的強權，鮑四娘挺身而出，成為對抗強權的重要力量。

二、慕唐情懷與情理書寫

明代禮法森嚴，湯顯祖深感現實“有法之天下”的壓抑，渴望唐代“有情之天下”的環境。《紫釵記》深刻體現了唐代特有的社會風貌：霍小玉對愛情的執著，折射出唐代開放社會風氣下女性對自主婚姻的追求；黃衫客的俠義精神，生動再現了唐代盛行的俠客文化；李益的仕途經歷，更是展現了唐代文人科舉人仕的典型人生軌跡。湯顯祖借《紫釵記》寄托其理想追求，紓解現實苦悶，使作品帶有濃厚的“宗唐情結”。

湯顯祖在《青蓮閣記》中提出“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的概念。他將唐代視為“有情之天下”，社會風氣開放，人們的思想行為與情感都具有較大自主性，個體的才情因此得以充分發揮。與之相對，他認為明代是“有法之天下”，森嚴的等級制度與黑暗的政治環境使得整個社會變得沉悶，人的情感受到嚴格約束，難以自由抒發。在“有法之天下”中，“情”被壓制；而在“有情之天下”里，“法”的束縛相對較弱。湯顯祖通過這種對比論述，批判了明代社會的種種弊端，表達了對唐代“有情之天下”的強烈向往。

湯顯祖通過戲劇創作，深刻探討了“情”與“理”。從《紫簫記》到《紫釵記》的創作歷程（最終完成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正值湯顯祖身在官場的二十余年。他逐漸認清封建制度的腐朽，其創作態度也由早期的借古諷今轉變為直面現實的政治批判。

劇中霍小玉與李益歷經重重阻礙，終成眷屬，彰顯了“情”對“理”的勝利，確立了“情”的主導地位。這里的“理”主要表現為封建禮教和權貴勢力的壓制。隨著劇情發展，情理關系漸趨調和：李益雖深受“理”的壓迫，卻難舍對霍小玉的深情，其內心掙扎生動展現了這一沖突；霍小玉的積極爭取使矛盾得以緩和；而黃衫客促成二人重逢的情節，則暗示在“理”的強勢下，“情”仍有存在空間。

最終李霍二人的團圓，標志著“情”與“理”達成平衡。這既合乎社會倫理，又保全了情感價值，從而構建起湯顯祖向往的“有情之天下”。湯顯祖深知明代政治黑暗、社會復雜，所以在文學創作中表達其社會理想。《紫釵記》所確立的這一主題，也為其后《牡丹亭》《南柯記》等戲劇的創作奠定了基礎。

《紫釵記》中的情理書寫備受學界關注，相關見解層出不窮。在筆者看來，劇中《謁鮑》以才學傳情、《議允》定終身盟誓、《選士》歷情感考驗、《權嗔》顯情義堅守、《銀屏》訴相思之苦，情節層層遞進，展現了霍小玉與李益的情感脈絡，詮釋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內涵，展現出“才情自勝”的唐人風范。

《紫釵記》不只是湯顯祖構建的“情”的理想境界，也是依據自身經歷與社會現實而開展的藝術思索。《紫釵記》以霍李二人的愛情波折為主線，表達了對封建勢力的反抗，頌揚了對愛情的執著追求，最終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實現了“情”對“理”的突破。相較于《霍小玉傳》，湯顯祖刻意強化了唐代人物的情感特質，通過“情”對“法”的超越，構建起一個以“情”為尊、“有情”可勝“法”的理想境界。

三、引唐詩與詩曲互文

明代文壇崇尚唐詩。前七子發起“復古運動”后，尊唐成為文壇主流，唐詩意蘊向明代文化各領域滲透，湯顯祖的戲曲創作亦是如此。

據考證，全劇共征引24位唐代詩人的51首作品，累計達57處之多。其中引用杜甫詩歌最多，共有12處。如《銀屏》中霍小玉的唱詞：“正是叢菊兩開人不至，北書不寄雁無情夜”正是對杜詩《秋興》“叢菊兩開他日淚”一句的化用；《高宴飛書》出劉節鎮所唱“自來帷幄里夢賢豪，萬里云霄一羽毛”，則取杜詩《詠懷古跡五首》“萬古云霄一羽毛”一句。這里是將李益比作諸葛亮，高度贊揚其功績和才能，同時也流露出對其壯志未酬的惋惜之情。杜甫詩歌多批判社會現實、關懷民生疾苦，與劇中揭露的社會黑暗及人物命運有應和之處。

此外，劇中引用歷史人物李益本人詩作達7處。如《避暑》的“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即出自李益《獻劉濟》，湯顯祖將歷史人物遭貶經歷與劇中盧太尉挾制李益的情節相結合，揭露了官場黑暗。此外，《紫釵記》還引用了杜牧、李白、白居易、王昌齡等人的詩作，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情節發展、營造氛圍等方面有著重要作用。

《紫釵記》改編于唐傳奇《霍小玉傳》，由于故事本身的時代設定，其創作自然融入了唐詩的藝術視野，這也與湯顯祖的詩學宗尚有關。后七子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湯顯祖提出盛唐詩歌固然可貴，而六朝、初唐、中唐乃至宋詩歌皆有可采之處。

湯顯祖的文學創作深受魏晉南北朝時期重情思想的影響，同時融合了泰州學派與李勢的思想，由此他提出主情論。唐詩重情的特質與《紫釵記》的情感主題高度契合；中晚唐詩婉約清麗的語言風格，與其曲詞風格相適應。如《怨撒》一出，霍小玉病臥在床而感嘆：“蕙帳金爐冷篆煙，寶釵分股合無緣。菱花塵滿慵將照，多病多愁損少年。”這里直接援引劉損《憤惋詩》“寶釵分股合無緣”之句，將霍小玉對愛情幻滅感具象化。唐詩與曲詞共振，使《紫釵記》中人物的情感更加飽滿豐富。

湯顯祖將唐詩與戲曲相融合，以表“至情”之理。他在《紫釵記》中既抒發了仕途坎坷的失落感，又揭露了社會陰暗面。劇中建構的唐代愛情敘事，實質是湯顯祖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也是其理想情感世界的呈現。他通過將重情的唐詩融入戲曲創作，使得作品在審美表達和文化意蘊上都彰顯出鮮明的“宗唐”特色。

四、結語

湯顯祖《紫釵記》中蘊含的“宗唐”情結，是借助霍小玉、李益等具有唐代特色的人物來展現的。他通過“至情”理念的藝術表達和詩曲互文的創作實踐，抒發了對唐代“有情之天下”的向往，又借此表達了對明代社會現實的深刻思考。作為湯顯祖戲劇創作的奠基之作，《紫釵記》確立的“宗唐”藝術范式，也為后續《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等杰出作品提供了創作藍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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