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意識到人性的重要和珍貴,意識到人性常常遭遇神魔二性的綁架和劫持,意識到野蠻與文明的拉鋸,意識到身內身外兩個世界的沖突,從而矢志不移決絕假惡丑抵達真善美的語言通衢,便是文學。高貴而圣潔的文學。
文學是享受。享受語言盛宴和靈感大餐,享受人類智慧樹隸屬想象力的果實,享受離奇古怪卻真實、荒誕不經卻可信、魑魅飆魎卻人間的意境、細節、心理、故事和人物。享受不在身邊的熟悉和司空見慣的陌生。其間,有品茶的細膩,有賞月賞花的才情,有聽風聽雨的遐想,有陳年美酒一飲而盡的狂與醉。廢寢忘食通宵達旦愛不釋手對文學巨著的耽讀,難免會同文學巨人們一道思索生活思索時代思索社會思索命運思索人。明末文學家馮夢龍將茶余飯后談資編成《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冀閑書醒世喻世警世。文學的享受總伴有某種開悟和覺醒。
文學是感情。1981年云南省作協舉辦創作班,時年72歲的彝族老作家李喬講課。其時撥亂反正,老先生開講首句“文學就是玩感情”,引不少人詫異互望。老先生不理會,依然徑情直遂,侃侃而談。李喬就是李喬!三十年代“左聯”麾下寫作五十年代寫出《歡笑的金沙江》三部曲的李喬。中國的文學極品《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說它“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癡”,情感的大揮發大進放大迷離大自在。大癡方有大家。王蒙先生說作家是世界的情人,文學是作家留給生活的情書。文學因情而生,作家為情所困,作品以情傳世。文學,怎一個“情\"字了得!
文學于我,兩字:救贖!少小到耄耋。
遙遠的北歐,《海的女兒》的故鄉,安徒生老爺子繼《海的女兒》,又將丑小鴨變成美麗的白天鵝放飛世界:只要你是天鵝蛋,生在養雞場也沒關系。十五歲失學失業,拉平車、做小工、修公路、糊火柴盒,純純一街頭浪子。就像大地之子安泰一觸大地便有了大地的力量,文學圣父一個金句也能勃發文學赤子的熱血、勇氣和自信。遂以漂泊了幾十年的鄉愁鼓動和說服母親,結束流浪,告別城市,換個活法,順應宏大號召,回鄉務農。1962年2月初,母子倆從遵義回到故鄉大理。深居大山15年。其間放羊3年、瓦匠9個月。1967年9月1日,憑一紙假證明到孟定給邊防部隊燒磚做瓦。磚瓦廠4人,3位師傅不辭而別,丟下我和我做的全部磚瓦泥坯。不繼續燒窯回家沒有路費,部隊還要追責。翻83公里大山到耿馬請來鄉親二人助我,其中一人還是啞巴。真想不到,此前從未踏進磚瓦廠半步的24歲小伙子,無可奈何當了師傅居然致命時刻燒出一窯青磚青瓦。挖開小窯門成果乍現,興奮得一下子昏倒在地。急得啞巴大哥躁著腳亂比亂叫。
比燒青磚青瓦難辦十倍百倍的,是婚姻。19歲上山34歲下山,完婚注定在山上。“只有石頭滾下箐,不見石頭滾上山\"唱的就是大理壩子的千年婚俗,壩區不與山區通婚。就像石頭不會往山上滾,壩子的妹子從不嫁山里人。況且我和母親的落腳地不是安居久住的村落,是山下七個生產隊為度糧荒組建的開墾荒地的農場。同齡人忙嫁娶忙成家忙生兒育女,我挎一羊皮口袋,內裝一包餅干或米花糖作見面禮四鄉八村求婚。什么都好說一提閨女上山斷然遭拒。好在無數文學作品使信徒們即使沒于至暗的地底心頭也有一束光在尋找出口,失望再多也不絕望。沉重不堪的是母親。5歲失家,30歲失夫,眼看兒子討不到媳婦只得去女家上門,50歲又要失子。那些日子最難受最傷感的就是撞見老人家一個人悄悄抹淚。
日子硬挺到1971年12月28日,轉眼29歲進入農村大齡青年危險期的兒子將山下一個村子的第一美女迎娶進山。一對紅柜子嫁妝,一大群伴娘伴郎,一陣又一陣鑼鼓鞭炮嗩吶,一段又一段手提音響的音樂,藍天白云冬日晴空下的朗朗青山結實熱鬧了一陣子。第一次告訴母親我在戀愛姑娘愿意上山,母親就覺在夢里。妻子提出婚前不進家婚禮一次上山母親更覺夢吃。見了美麗得超乎想象的新娘,母親愣忙了半餉。第二天清早,新婚夫婦給父母行跪拜禮,母親單扶起妻子仔細端祥,忘了我一直跪在地上。吃完早點拉我一旁用下巴指指妻子:“忍心把這么好的人兒弄來荒山野嶺!你得用你的一條命對人家!她不能像我,一生一世就一個長長苦苦的夢。”悄悄抹淚的母親壓心的沉重多多。見我難過又忙道:“兒子,沒啥,人生本來就是生和死、夢和醒…”
當時我入職銀行已半年。領導恤我,一年試用期未滿便準婚并批婚假一周。我祈禱大山也像領導成我命中貴人,各類資源賜我所用,蜜周也出蜜月功效,博妻子滿意,討妻子歡心。來之不易的婚姻是進了家的鳳凰,千方百計不能讓其破門飛出。
蜜周從造訪山后森林,哀牢山脈的一枚綠色香玉開始。參天入云的古樹因滿披滿掛的龍須長髯威風八面,各個樹種都以迥然不同的奇異芳香聞名遐邇。妻子首次進入森林,聞香大喜,循香蹦跳,成活潑的麂子。我拉她到林葉靜定之處深呼吸,長長吸進清新鮮透的山林元氣潤心凈肺。告訴她,這綠玉,香只盛名。至今全球都在損毀而又不易止損的森林天然氧吧,才是無比珍貴的盛名之實。櫟樹下一地落果,市場上堅果類的極品。妻子連喊可惜,撿一顆丟進嘴里,拾一把裝進衣袋。我打趣她說櫟果是小松鼠、小土撥鼠、小黃鼠狼、小刺猬、小野豬的口糧,只吃不帶。“原來是這樣!”連忙掏袋放回。腳跟趕緊一碰,一個軍禮:“我代表所有小動物向你致敬!”嘴一撇:“憑什么代表!\"“憑有賢妻美婦!\"拎我一把,傲嬌一笑,妻子樂了。軍禮的手更不肯放下。
青山翠嶺溪泉處處,溪中有水,水中有石,石下有山珍石蚌。軟軟濕地,潤養的魚腥草嫩嫩脆脆,鮮氣四溢。巧捕石蚌,力挖腥草,做到餐餐有佳肴。再下廚烹調。水中,地上,廚藝,都有我的功夫。沐暖陽,隨鳥啼,翻東山梁子專門去聽蜜蜂的歌。隆冬正值甜蕎的花期。密密麻麻的紅蕎花和茁壯粗實的紅蕎桿將一百多畝起起伏伏的山地抬了起來,紅得厚得沒有了邊際。冬季缺花甜蕎花獨秀,遠遠近近幾十座大山的蜜蜂都聚這里,成就了驚動群山轟動峽谷的蜜蜂大合唱。蜜蜂這小小昆蟲的嗡嗡振翅也才能與鳥雀們的啼叫和鳴唱并稱歌聲。最難忘玫瑰園聚會,30多畝地的玫瑰園母親一人管理。花盛時,這頭摘了那頭又開,七八個人園里忙活,頭天摘的花第二天3匹騾子馱進城交食品廠。玫瑰從大山香到大街,母親一次次夢里笑醒。冬天花殘花事仍盛。母親手制的玫瑰糖玫瑰蜜餞玫瑰香糕,進園都是客一一擺出。5女2男,來農場鍛煉的7位城市青年,因母親和我也從城市來,鬧房鬧的特別風頭。聽見我們在玫瑰園也跟了來。平素都叫母親“玫瑰奶奶”,進園成了客人受到款待叫得更熱絡。妻子抓住機會反鬧他們:“奶奶,奶奶,一聲趕聲,叫得這么甜,留下什么給我叫?\"7人一時語塞。“叫玫瑰婆婆,對吧?\"指指點點,“你們是玫瑰兄妹。我是玫瑰媳婦。他呢?玫瑰兒子——\"城青們覺得有點滑稽笑了。母親也笑在里邊。30畝地的玫瑰園是母親的棲夢地。妻子跳進夢里,母親夢里笑著走來,二人相遇兩雙手搭在了一起。
還有空間!約妻落坐水冬瓜樹龐大蜷曲的樹根上,詩話大山最柔軟的生命—炊煙:清晨是忙碌的少婦,黃昏是寧靜的處女。還登臨絕壁,高天闊地一齊奔來。云彩天上飛,云影地上追。指點云陣若指點江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引妻子嘖嘖。一側兩個山頭,不長植物只覆蓋茸茸山草。兩山頭呈靠攏狀,像情侶,或情侶一樣的夫婦,蓋著被子愜意。兩人看了同時壞笑。面對妻子內容頗多的眼神,我平抬雙臂,讓她撲上,抱成一人,移步山頭。一二三,倒下。一二三,朝下滾。越滾越急,越抱越緊,真正成了一個人。床上滾床單滾褥子怎如此氣派。坡勢再陡坡面再長也會平安無恙,真是,像鐵合金一樣合成了一個人的夫妻,自會膽壯,力大,心強。冒點小風險玩個游戲還戲出了名堂。只是可憐了兩片舌頭,滾動終結了一陣,還辛苦在對方嘴里……
進入佳境的新婚,入骨入心的快活。7天一晃過去,本該像以往周日傍晚下山確保周一準時上班。可蜜周,少一夜,了得!由于珍惜繁忙了大半夜睡過了頭。醒來第一念頭就是破例準婚批假已有不少非議,不能再給領導添壓。要像優秀的馬拉松運動員全程奔跑趕班,絕不遲到。吃了母親早做好的湯團便火急火燎開跑。剛跑到第一道山灣下方便有人追來。是妻子!站在山灣高處,鐵青著臉,喘著粗氣,朝下沖我瞪著眼。一看便明白,我錯了!只顧趕班沒向妻子話別。今早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面對沒有我的大山,山空了!過去我在山上妻子在山下,現在妻子在山上我去山下。驟然降臨的生硬換位強化了孤獨的沖擊力,心也空了!婚前每議壩轉山的難點,我都盡量想周到講周全。心理上的事當時想不到,現在想到卻不能說。輕則妻子認為狡辯,重則認為一開始我就玩心計搞貓膩。過度恐懼婚變蜜周的超能發揮有了負面。現只希望妻子跑得更快些,沖到面前,叱罵,拳擂,腳踢,都隨她!只要饒恕我放我過關不遲到,就行!突然妻子也站住不再往前跑了。先見我老老實實埋著頭疾跑趕班,現在老老實實垂著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認錯認罰等候處理。妻子心疼了!心軟了!我發現了變化,急盼一種神情及時出現。妻子決意悖離千年婚俗鐵了心做滾上山的石頭嫁我,把我震動得幾乎下淚的堅韌,剛毅,勉強。果然,有了。而且,送來了微笑:“上班要緊,還不快跑!\"我高舉雙臂致意,跑了一大陣還傻傻笑著。當年求婚失敗每次離開女家不知怎么辦怎么說都是這樣傻乎乎笑個不停。這才想起我和第一美女一見鐘情及風傳美女上山,忙著對付各種目光和流言,兩個人都把求婚事丟在了腦后
同樣美麗得出色的是妻子的求生本能和勞動技巧。除了與母親珠連璧合立家治家,還很快成了農場干活的能手和骨干。可惜大山收入少,一天十個工分一毛五分錢。我的工資常年30元內。
任我們會過日子,親愛的家還是清貧得可以,沒有春和夏,處處深秋的空寂嚴冬的枯索。無力醫費,兩個孩子,一女一男,冒生命危險,都生在大山。斷臍只是日用老剪子在飲用白酒里蘸一蘸。這樣子了還玩奢侈。
我在陜西三原銀行學校學習,兩婆媳不出聲拼拼湊湊弄了錢,向過往馬幫買了木板和木料做書架。要把母親在外漂泊幾十年帶回故鄉的唯一家當,兒子的一皮箱中外文學名著,請出來,站立書架,站立青山,站立挑戰命運的貧窮中。學習半年興高采烈回家。這是我離家最長的一次。母親見我卻異樣平靜,抬出小凳吩咐我穩穩坐好,耐耐心心等她把妻子從山地叫回。3個人整齊有序走向我和妻子的居屋。母親鄭重掏鑰匙,妻子鄭重開鎖推門,再整齊有序走過室內。走到書架面前,凝神,屏息,注目。原來兩人都認為書架是家中最有意思的寶貝和需要儀式的圣物。書架兩米高,一米八寬,有門,刷了清光漆,通體透亮,獨個兒斯文著美麗著漂亮著,與改變了我們母子命運的妻子的兩個紅柜子嫁妝親親愛愛挨在一起。開始搬書,所有書,包括我剛帶回來的學習資料,一本一本,書架前,輕放,碼好,等我上架。從見到書架到書再一本一本遞我上架完畢,婆媳倆都不輕易出聲,十分專注和恭謹小心的靜穆中,透著敬畏,虔誠和一絲兒莊嚴感。離開遵義返鄉前,母親苦苦省下錢讓我買的書,歸家的唯一家當,母親一本一本,裝進皮箱,也是這樣的感覺。兩位目不識丁的家長、掌門人、母親,就這樣,將這個家,文化和文學了幾十年。2016年4月,躋身全國第二批《書香之家》。實現了一直在底層農耕的祖祖輩輩不可能有的夢。
1976年農場撤銷解散。1977年全家5口人下山,回歸祖輩世居的張姓生產隊。1978年劃宅基地讓村民建房,我和母親返回故鄉夢寐以求的家園有了基礎和起點。幾十年,小院主屋,從一片廈到兩層樓民居再到鋼筋水泥六層樓房。下山當年出生的第三個孩子而今成了祖母,鬧了個四代同堂。
2021年12月28日清早,大女兒打電話說秘密購買了50朵玫瑰。傍晚酒店一個包間,家人十多口客人四位,共慶金婚。開席前,我將妻子從椅上緩緩扶起,畢恭畢敬站她對面,接過大女兒突然遞出令席中所有人眼睛一亮的50朵玫瑰,79歲老頭子,顫顫巍巍,屈膝下彎,單腿跪地,50朵玫瑰抖抖索索舉過頭頂。50年的婚姻成金,半個世紀的共情同夢入魂,老頭子仰面望著小自己7歲的妻子,滿是敬意,將久欠的求婚老老實實補上。“奶奶哭了!”孫媳驚呼。席散出酒店繁星滿天。挽著妻子,拄著拐杖,跟跟跪,回家,回村。行前,妻抽出兩枝玫瑰插給她和我,一路余香襲心,老是湎想著玫瑰從大山香到大街母親怎樣從夢里笑醒。老人家辭世已然30年,彼岸世界的棲夢地不知又種下多少玫瑰。忽然覺得,一枝玫瑰一顆星,滿天玫瑰的星空,是母親留給我們這個世界的愛和夢…
文學寫作也這樣艱難這樣曲折這樣奪人心魄。寫稿不停,退稿不斷。三分錢郵票注有“印刷品”的稿件換來無郵票只郵戳又大又長裝退稿的牛皮紙信封。這樣的營生14歲開始,干到30歲,只在《山花》《四川文學》《云南日報》發了3首詩1篇散文。于文學的茫茫群山淼淼汪洋,不過幾粒微塵幾顆草籽。但于我,是燈塔,高高的燈塔,照耀著我,不懼人生苦短,不懼世事無常,總在路上。直至1978、1979兩年間,《兒童文學》《中國婦女》《汾水》《邊疆文學》一口氣發了4篇小說。1980年春天,《兒童文學》資深編輯劉瀅老師和由岑姐姐到西雙版納找了沈石溪再繞到大理找我。兩年后又邀請我去北京中央團校玲聽國中大師授課,拜望了冰心老人。丑小鴨終于與白天鵝們聚到一起……
75歲出第七本書,《后記》給自己定位:蟄居鄉野的村夫,底層生活的歌者,守望家園的素人。82歲回想一生;在文學中生活,在生活中文學;總想以激情呼喚激情,以真誠尋找真誠;共同與母親和妻子夢實不分,常常將夢與真實,夢與現實,水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