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具在中國的出現,當不早于東漢。榻之得名,正以剛出現時狹且矮,“榻然近地”(劉熙:《釋名》),其后慢慢變大、抬高。《女史箴圖》《洛神賦圖》等魏晉時期的畫中,多帝王獨坐一榻,余人藉席坐地。到了《北齊校書圖》,可供數人同坐且放置食物器具于其上的大榻,已占住畫面中心。有唐三百年,榻勢開張,榻聲四起,始則酸爽清奇,中而瀏亮魔幻,漸至荒寒隳壞。歷五代入北宋,而龍頭朱椅登場矣。
李淵可謂榻上得天下。太原留守任上,替隋煬帝管理晉陽行宮的裴寂主打一個陪“地方領導”吃酒博弈,“通宵連日,情忘厭倦”,乃至以晉陽宮人“私侍”李淵。如此事,當日均應辦于榻上。他自太原起兵向長安,一路沒遇多少抵抗,自覺“才涉數日,升為天子”。李天子把原因歸結為自己北鎮軍閥的顯赫家世以及裴寂的快樂推戴,早忘記當初晉陽夜語后“先定非常之策”的人是劉文靜。大唐開基,劉文靜僅拜三品納言,仍須東西征戰。裴寂反居二品副相,高居朝堂,李淵“視朝必引與同坐,入閣則延之臥內”(《舊唐書·裴寂傳》)。坐臥何所?亦不離一榻。李淵還曾帶貴妃美食寶器紆尊裴寂府中,君臣“宴樂極歡,經宿而去”。當日這拍榻歌叫,聲聲撞擊劉文靜鼓膜。他忍不住上言,以帝座不可犯,天子如太陽為由,想諫止李淵“多引貴臣共榻”(《新唐書·劉文靜傳》),其實就是要他疏遠老裴,李淵一笑置之:你不懂!炸了醋缸的劉文靜與裴寂這對昔日難兄難弟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終至反目。后來劉文靜醉出怨言,為人所告。裴寂落井下石,劉文靜遂以謀反之罪被誅。
空間關系,就是政治關系。帝制國家特重尊卑禮儀,以今視昔,群臣同榻,非僭越冒犯,即斷臂邪狎,何苦來哉。但《說文》《漢書》無“榻”字,新舊《唐書》未見“椅”,器物工具的創制發展,是工藝技術與材料慢慢進步、豐富的過程,生活方式、政治關系必然受制其中。當初生民皆坐席踞地,榻的發明,如同切割、凸起一個個小平面,讓一群人中的一個或幾個離地而坐,高出常輩一丟丟。放在以榻為主要坐具的政治場域中,實亦身份象征,干系甚大,獨坐一榻,自屬出類之位、非常之遇。所以東漢有“三獨坐”,以示御史中丞、尚書令、司隸校尉位高權重,也反過來說明當時常態是百官共榻。北齊齊州刺史韋藝,每見夷狄,“坐滿一榻,蕃人畏懼,莫敢仰視”(《北史·韋孝寬傳》)。再如皇帝出行所乘五輅,限于車轅難重,隋初制式仍嫌狹小,皇帝只能與參乘同立一箱。太府少監何稠特運巧思,廣盤輿,構欄楯,“于內復起須彌平坐(帶屏風的榻)”,才讓天子得以“獨居其上”,以別于侍臣(《隋書·何稠傳》)。再說了,群臣同榻組團娛樂這種事,早不新鮮,楊廣就愛這一口。諸葛穎為晉王府舊人,楊廣即位后,“甚見親幸。出入臥內,帝每賜之曲宴,輒與皇后嬪御連席共榻。穎因間隙,多所譖毀,是以時人謂之‘冶葛’”(《隋書·文學·諸葛穎傳》)。冶葛為毒藥,時人是復數。天下人都吃醋也拿他沒辦法,最終把自己玩壞的人是楊廣。
楊李一家親,和表弟楊廣相比,這榻的玩法,李淵還真懂,早把榻上紈绔,交響成政治、外交小夜曲。
蕭瑀為后梁帝子、煬帝外戚,李淵“引升御榻,呼曰蕭郎”,委以樞機。所謂一人新升榻,兩朝舊人安。李綱剛正不阿,李淵以其直諫“,引綱升御榻”(《李綱傳》)。突厥曷薩那可汗自江都歸長安,李淵“為之降榻”。頡利兵臨渭橋,長安幾危,后遣使請和,李淵也“引升御榻”(《突厥傳》)。這幾個動作,把未央之榻抬升為大唐統戰部。另一方面,老李一變臉,雷霆起御榻。竇軌雖善戰而暴酷過甚,后入朝,以舊人賜坐御榻,但他“容儀不肅,又坐而對詔”,李淵發怒,歷數其罪,把人趕下榻來,扔進監獄(《竇軌傳》)。
歐陽修有首“小黃詞”《蝶戀花(詠枕兒)》,寫“佳人初命偶”之夜,女主人公在顛鸞倒鳳中聽見也許是她這一生最銷魂入骨的打擊樂":“暗覺金釵,磔磔聲相扣。”那是釵頭隨著交歡的節奏在枕榻短屏上敲出的猛烈鼓點。穿越到唐代,此或可由唐太宗初幸武媚娘,及后來薛大和尚與則天武后那“秦王破陣”的榻上之樂來化現。
真正表征王朝極盛的清音幻響,還得是開元天寶出品。
崔家疊笏,越絕凡聽。
崔義玄出于唐代士族第一高門清河崔氏,為開國功臣,家族至開天年間尤盛,門列啟戟的高官就有好幾位,世號“三戟崔家”。“崔琳(義玄之孫)等皆至大官,群從數十人,趨奏省闥。每歲時家宴,組佩輝映,以一榻置笏,重疊于其上。”(《舊唐書·崔義玄傳》)《新唐書》的說法是“一榻置笏,猶重積其上”。笏即朝板。朝板非止一款,據《舊唐書·輿服志》所記,根據品級高低,材質有象牙、獸角、竹木之別,形狀雖大致上圓下方,尚有“三品已下前挫后直,五品已上前挫后屈”等不同形制。置笏于榻,層疊重積,即是牙角竹木等多種材質隨機叩擊,在“組佩輝映”所彌漫的蘭麝佩環中跳躍成長安城中崔門夜宴奇妙隨機的過門前奏。現代人不妨把滿榻積笏想象成各種品牌的頂配手機堆成的超級三明治,放幾塊世界名表上去,也不違和。
而玉花天馬,早已帶著擊榻之聲,幻躍出"AI 鏡像。
開元年間,丹青名手曹霸奉詔上殿給天馬玉花驄寫生,畫成懸于御榻屏風上,恍惚真馬踏榻而過,竟讓人一時無法確定屏風上的與立在庭前的,哪一匹是真馬!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巨筆如電":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而唐朝盛極而衰的天機", 亦已在一張“特榻”上化現。《新唐書·安祿山傳》云":
帝(玄宗)登勤政樓,幄坐之左張金雞大障,前置特榻,詔祿山坐,褰其幄,以示尊寵。
多年以后,在安史之亂之后形成的藩鎮割據時期,我們將在《舊唐書·懿宗本紀》中聽見驕卒悍將與封疆大員“撫背把板”拍榻喧呼之聲:
初,王智興得徐州,召募兇豪之卒二千人,號曰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軍,番宿衙城。自后浸驕,節度使姑息不暇。田牟鎮徐日,每與驕卒雜坐,酒酣撫背,時把板為之唱歌。其徒日費萬計。每有賓宴,必先厭食飫酒,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猶喧噪邀求,動謀逐帥。
隋大業四年(六〇八),王績宦游長安。三月三日與同僚踏青禊飲,“徙榻渠邊,回筵水次”(《三日賦》,《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一)。
十年不到,長安易主,王績亦為官新朝。只這張“水次之榻”,隨著灞河渭流,穿過三百年大唐時光,一路隱映社會思潮、士人懷抱及生活方式、審美調性等變化。
第一個強烈意象是“懸榻”。此一“初榻時代”的東漢典故,因為王績的侄孫王勃《滕王閣序》一句“徐孺下陳蕃之榻”而廣為人知,表征了得位者的禮賢拔士與士人對知遇成名的渴望與想象。與“懸”相應,解、移、設、置、施、虛等一批動詞與榻組成動賓結構,頻頻見諸初唐、盛唐的詩文。如":“頒條忝貴郡,懸榻久相望。”(崔善為)“解榻邀期,屬上賓之桂席。”(王勃)“李門余妄進,徐榻君恒設。”(杜正倫)“置榻恩逾重,迎門禮自卑。”(崔融)“一朝逢解榻,累日共銜杯。”(宋之問)……
安史之亂后,兩京殘破,藩鎮割據,社會秩序松弛混亂,社會矛盾日益尖銳。詩人士子大致收斂襟抱,從瞻望高懸起來的“他者之榻”“功名之榻”,轉向注視、珍重賓朋之榻、享樂之榻、家山之榻。如":“閑檐喧鳥鵲,故榻滿埃塵。”(王維)“洞簫日暖移賓榻,垂柳風多掩妓樓。”(羊士諤)“施張合歡榻,展卷雙鴛翼。”(元稹)“忽羨后生連榻話,獨依寒燭一齋空。”(韋應物)“樹好頻移榻,云奇不下樓。”(李商隱)
一組關于榻的事象,草蛇灰跡,悄然顯示著變化的調性。在中唐杜牧《醉后題僧院》中,“禪榻”一詞悄然出現":“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若說此中之榻仍在茶煙落紅中,“中有獨宿翁,一燈對一榻”的白太傅已在極簡風格中獨對一榻。“山雨尊仍在,沙沉榻未移。”(杜甫)曾幾何時,安史之亂后無人收拾的“受雨之尊”與“沉沙之榻”,轉頭已結滿苔蘚:“伴僧青蘚榻,對雨白云窗。”(姚鵠)
聽,莫驚,在你還來不及凄惶的時候,大唐榻歌的最后一個單音,已然消朽在晚唐五代詩僧齊己的《傷秋》詩中":
旦暮余生在,肌膚十分無。眠寒半榻朽,立月一株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