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的書法鑒賞觀：從“辨偽”到“真趣”的審美路徑

摘 要：米芾的書法鑒賞觀立足于“辨偽”與“真趣”的雙重審美視域，其理論基礎深受宋代書法審美傳統與個體藝術觀念的影響。米芾在“辨偽”層面的思維模式與方法論的構建，體現其對書法真偽判定的精細化分析及技術性考察，其通過對筆法、結構、用墨等具體技法的辨識，提出獨特的書法“偽”與“真”之分。同時，米芾的書法鑒賞觀進一步延展至“真趣”的境地，構建融合藝術個性與技法獨特性的審美范式，力圖突破傳統書法的程式束縛，追求書法藝術中深刻的個性化表達與時代精神的呼應，從而使書法的審美范疇從外在的技巧性解讀，向內在的文化內涵與哲理性思考擴展。

關鍵詞：米芾；書法鑒賞；“辨偽”；“真趣”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4.034

作為宋代書法的重要代表之一，米芾書法藝術的價值不僅體現在技法層面的創新與突破，更能深刻地反映其獨特的審美觀與藝術理念。米芾的書法鑒賞路徑，既是對傳統書法風格的繼承，又是對書法本質與真諦的深刻追問。作為文人精神與藝術審美的綜合體現，書法鑒賞不僅涉及作品的外在形式與技巧，更深入到作者個性、書法理念以及文化背景的多維度分析。米芾在書法實踐中不斷探尋與形成的“辨偽”與“真趣”理念，成為其藝術觀念的核心所在。米芾所理解的“真趣”是涵蓋技巧與精神的復合體，強調技法與個性的有機統一，認為只有在技法精熟的基礎上，書法作品才能展現出“真趣”的深層次魅力。米芾的“真趣”審美觀不僅對書法創作具有深遠影響，更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核心理念相契合，從而體現其對書法藝術與文化精神交匯的深刻洞察。

1 米芾書法鑒賞觀的“辨偽”思想

1.1 書法“辨偽”的思維模式與方法論構建

米芾的“辨偽”思想體現其對書法真偽判斷的嚴謹性和多維度的審視方式。與部分書法家將辨偽視為單純的“技術性”手段不同，米芾將“辨偽”與“真趣”的審美價值緊密結合。所謂“真趣”，指的是書法作品所傳達出的自然、流暢、充滿生命力的藝術氣韻，是衡量書法真偽的根本標準。因此，米芾的辨偽并不是只分析外在的筆法，而是更重視從氣韻和精神層面判斷一件書法作品是否為真跡。米芾通過“氣韻生動”的標準，將書法的真偽與其內在的藝術精神緊密相連。該思想體系的建立，使其對書法的理解不僅僅停留在形式的層面，而是達到對于藝術本質的深刻洞察①。同時，米芾的書法鑒賞方法強調歷史背景與時代特征對辨偽的影響。在米芾的理論中，其強調時代和背景對書法風格的影響，并認為不同時代、不同書法家的作品均有其獨特的風格和氣韻，而書法風格上的差異是辨偽的重要依據。例如，在鑒賞王羲之的《蘭亭序》時，米芾通過對王羲之書法風格的深入把握，并結合魏晉至隋唐以來書風演變的歷史脈絡，從而作出更為準確的判斷。他指出，魏晉時期的書風以清逸灑脫為主，而唐代則趨于厚重穩健，宋代則更加注重筆意的靈動飛揚。只有充分了解時代背景，才能更準確地判斷一件書法作品的真偽。因此，米芾的辨偽不僅是針對個別作品的分析，更多的是宏觀的歷史審視，強調書法的歷史性與時代性，從而指出書法藝術中不可忽視的時空關系。此外，與部分書法家側重形式的對比不同，米芾在辨偽時十分注重書法作品中的“精神”層面。米芾認為真正的書法作品能夠通過字形、結構、筆畫等表現出作者內在的情感與思想。而此種情感并不是依靠技巧上的模仿就能輕易復制的，其往往通過自然流暢的筆法與墨色變化得以呈現。因此，在進行書法辨偽時，米芾不僅關注技法的準確性，更注重感知作品中所蘊藏的“神氣”與情致，即是否真實反映出作者的性格特征與精神面貌。此種從“形”到“神”的轉變，使他的辨偽方法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真假鑒定，上升為一種帶有哲學意味的藝術審美實踐。

1.2 從筆法到結構：米芾的書法真偽技術分析

從筆法到結構的分析，是米芾“辨偽”思想的核心之一。真書與偽書的根本區別不僅體現在字形的表面相似與否，更多的是通過筆法和結構來表現。米芾認為，筆法不僅是書法的基本構成要素，更是評判真偽的重要依據。米芾的《研山銘》便是一部經典之作，其筆法在眾多米芾作品中具有典型性。在《研山銘》作品里，米芾展現其獨到的技藝，通過巧妙地運用正側、俯仰、相向相背以及轉折、力度變化等手法，營造出飄逸卓越且沉穩暢快的藝術風格。米芾的筆畫起始較重，隨后漸輕，至轉折之處則輕巧地提起筆鋒，以側勢直接轉折而下。捺筆的處理同樣多變，強調之處時而位于起筆，時而位于收筆，甚至有時巧妙地置于筆畫中段。而對于延伸較長的橫畫，米芾更是巧妙地融入波折，使之更顯生動。字體傾向一側的布局，通過先反方向蓄勢再猛然轉變方向的技巧，旨在增添作品的起伏動感與飛揚神采②。筆畫的變化和流暢性，正是米芾辨別真偽的標志性標準之一。在米芾看來，真書的筆法不是呆板或機械的，而是充滿生氣和靈動感，只有如此，才能體現出書法的“氣韻”與“真趣”。偽作的筆法常缺乏自然而然的流暢性，筆畫呆滯或過于生硬，從而導致整體作品失去生命力。例如，偽作中的橫筆或豎筆多為一氣呵成且單一重復，缺乏起伏變化，特別是筆畫與筆畫之間的銜接常顯得生硬，筆勢的變化不自然，筆端的力量過于單薄。米芾通過細微的筆法差異，能夠迅速地判斷出作品的真偽，從而揭示出作品是否真正符合其心中的“真趣”。

同時，米芾的書法真偽辨識還著重于結構的判斷，結構的嚴謹與否直接影響到整個字形的視覺效果及其藝術氣息。米芾認為字的結構既應考慮字形內部的比例關系，又應注意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和聯系。在《蜀素帖》中，整體字形結構展現出奇特而自然流暢的風格，變化多端且充滿活力。其字的筆畫粗細對比異常顯著，如“種”“詩”“郡樓”等字，通過筆畫的粗細、長短以及傾斜與端正的相互依托，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筆畫粗的地方宛如蒼勁的老樹，細的地方則細如繡花針，這種對比不僅能夠豐富單個字的節奏感，還能增強其視覺上的震撼力。同時，《蜀素帖》在字的筆畫空間上同樣呈現出疏密相間的對比，作品中的筆畫空間布局靈活多變，時而緊密聚集、時而開闊疏朗，點畫與字結構的對比較為鮮明，疏密得當的線條與雄渾有力的筆勢相互映襯，共同營造出和諧而生動的藝術效果。筆畫的疏密與字形的比例，構成自然的張力和流動感，使字形更加符合自然書寫的規律。然而，偽作的結構布局存在明顯的差異。偽作中的字形過度壓縮，字間距過窄，筆畫之間的連接顯得不夠流暢或不自然。

1.3 辨偽的藝術性：從真偽鑒定到藝術品位的審美演繹

米芾的“辨偽”理念并非單純的真假鑒定，更多的是在辨識真偽的過程中，逐步揭示書法藝術的內在價值和精神品位。在米芾的書法鑒賞體系中，“辨偽”是其審美路徑的起點③。傳統的辨偽通常著眼于書法作品的歷史背景、技法和形式，旨在通過對比古代名家原作，識別摹本與真跡的差異。然而，米芾的“辨偽”理念則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其認為真正的藝術作品不僅是模仿與再現的產物，而是藝術家個人情感、思想和精神氣質的體現。米芾在鑒定書法真偽時，不僅注重字形、筆勢、墨跡等客觀物理特征，還深刻關注作品傳遞的內在精神與氣韻。因此，米芾辨偽不僅是對作品真偽的科學考證，更是藝術性的審美判斷，其強調“趣”的感知。“趣”不僅是技巧的展現，更是書法作品中浸透的情感與思想。在具體的鑒賞實踐中，米芾通過對古代書法作品的分析，展現該審美理念的具體應用。以《蘭亭序》為例，米芾在對該作品的鑒定過程中，突出強調“氣韻”的問題。米芾指出，《蘭亭序》真跡在筆法和字形上具有難以模仿的氣質，特別是在筆勢的起伏變化和墨跡的流動上，展現出自然而然的生動感。在此過程中，米芾并未僅依賴對比和分析外在的技術層面，而是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深刻的藝術洞察力，揭示《蘭亭序》超越普通摹本的精神性和藝術性。米芾通過對比各類摹本與真跡的細節，明確指出真跡中的筆法、結構以及氣韻等方面所蘊含的獨特藝術價值，從而為其書法審美理論提供堅實的基礎。此外，米芾在書法鑒賞中的辨偽方法，實際上是從技術到藝術的跨越式發展④。書法不僅是形式上的完美，更在于作品中所表現的“趣味”與“氣韻”，這是對真偽鑒定的升華。米芾認為，書法作品中的“趣”并不僅僅依賴筆畫的準確度或字形的規整性，還包含作者的情感波動、思想的碰撞以及創作時的精神狀態。

2 從“辨偽”到“真趣”：米芾的書法審美深化

2.1 “真趣”之論：米芾的書法審美哲學核心

米芾的“真趣”之論不僅是書法創作的理論指導，還是其個人書法風格的靈魂所在。該理論的提出，標志著米芾在傳統書法基礎上對藝術審美的深層次探索，其將書法視作精神表達，而不僅是外在形式的展示。米芾的“真趣”理論的核心，既關注書法作品的真切性，又著眼于書法所傳達的情感和氣韻的生動性，體現其對書法藝術的全面把握和深刻思考。

米芾的“真趣”理論的起點首先源于其對“真”的深刻理解。米芾主張書法創作中的“真”不僅指筆墨的真實、自然流露，還是超越技巧的、深層次的精神表達。米芾認為書法應當從內心出發，摒棄外在的浮華與偽飾，追求筆墨的真實感和生命力。“真”不僅體現在筆畫的流暢與自然上，還表現在書法作品所傳遞的思想情感和個性表達上。米芾并不單純地推崇模仿古人，其認為書法應當結合書法家的個人經歷、思想與情感，表達出內心的真實。因此，米芾的書法不僅具有強烈的個性，還展現出其內心情感的自由流動，因此其書法在技法上無拘無束，呈現出自然、質樸的美感。與此同時，米芾的“真”并非僅為技術上的真實性，其還涉及藝術創作中的“真心”和“真意”。米芾強調書法的真正價值在于其能夠真實地表達作者的精神和情感，而非單純依賴形式上的精妙技巧。因此，米芾的“真”是通過書法的筆觸、結構和氣韻的協調來傳達的，而協調本質上是情感的真摯流露。米芾所理解的“真”，是超越技巧層面的藝術精神，是能夠直達心靈深處的藝術表達，使其書法作品具有獨特的生命力和深刻的哲理性⑤。

在米芾的審美理念中，“趣”作為“真趣”理念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強調的是書法作品中的生動氣韻與藝術性。米芾認為，書法不僅是技巧的展示，更是情感、思想與哲理的體現。書法作品中的“趣”并非形式上的花巧或技巧上的炫耀，而是氣韻的體現，是書法作品內在生命力的外在表現。書法作品的“趣”源于筆墨的生動與情感的自然流露。米芾通過對“趣”的強調，進一步拓寬書法藝術的審美范圍，使書法作品不再局限于對古人技法的模仿，而是能在形式之中孕育出深厚的藝術氣息和生命力。例如，在《蜀素帖》中，字體的起筆階段往往顯得較為沉穩有力，隨后在行進至中部時逐漸減輕力度，遇到筆畫轉折之時，則會輕盈地提起筆鋒，以側勢直接轉折而下，如“初”字，能夠展現出仿佛懸崖邊緊急勒馬的驚險態勢，全方位地體現筆鋒的多面性。至于落筆的著重點，則根據字的不同而有所變化：有時是起筆時最為著力，如“便”字；有時是落筆收尾時最為突出，如“醉”字；有時則是一筆行至中途時最為精彩，如“年”字。

2.2 米芾書法“真趣”的構建：藝術個性與技法的統一

米芾書法的“真趣”是在藝術個性和技法運用之間實現的高度統一，其表明在書法創作中追求的目標—通過個性化的藝術表現與精湛的技法，達到情感和思想的真實流露。米芾強調書法不僅要傳達情感，還應展現書者的精神與風骨。在米芾的書法創作中，技法的精進和藝術個性的表達相輔相成，二者不可分割。米芾的技法突破傳統書法的束縛，其通過對筆墨、結構與氣韻的獨特理解，達到書法藝術的獨立性和創新性⑥。例如，米字中的“撇捺”筆畫通過其豐富多變的表現形式，為字體注入力量感。“丿”包含“一波三折撇”的婉轉流暢、“立勢撇”的挺拔有力以及“挑撇”的靈動跳躍等多種形態。具體到單個字上，如“厭”字中的撇筆，如波浪般一波三折，展現出優美的韻律；“箋”字的捺筆則顯得遒勁有力，彰顯出強烈的力度感；“會”字的撇捺之間巧妙地運用筆斷意連的技巧，整個字看起來既斷開又相連，充滿藝術感。至于捺筆，則更是變化無窮，既有頓筆實收的穩重，又有鋒芒畢露的銳利，展現萬千姿態。與傳統書法家追求規整的風格不同，米芾的行書更傾向于自由灑脫，充滿生動的氣息，其正是他書法中“真趣”的體現。此外，米芾的書法“真趣”并不是單純的技巧層面上的堆砌，而是藝術個性與內在情感的高度統一。其書法理念強調“心法”，即通過內心的真實情感與對書法技巧的深刻理解，達成藝術的極致表現。

2.3 “真趣”與文化精神的交匯：書法審美的時代價值

“真趣”不僅是技法上的創新，更重要的是反映米芾對文化精神的認同和傳承。所謂“真趣”，是對書法自然、真實、趣味的追求，其不僅要求書法作品具備真切的筆法和結構，還要求在藝術表現中體現出作者對時代、文化與歷史的深刻感悟。在“真趣”的審美路徑中，米芾的書法逐漸從對傳統技法的模仿與“辨偽”中走出，轉向對自我風格的探索，并最終實現“真趣”與文化精神的有機融合。該過程不僅體現出米芾個人技藝的提升，還能反映當時社會文化的變革及士人的精神風貌。宋代，正經歷著社會與文化的多重變革，士人的身份和精神世界發生深刻的轉型。米芾的書法便成為這一時代文化精神的縮影，表達其在書法創作中的自我意識、文化自覺以及對歷史與傳統的深刻思考。同時，“真趣”作為米芾書法的審美核心，是對傳統書法技藝的繼承和超越⑦。米芾從王羲之、顏真卿等前代書法大家的作品中汲取靈感，但其并未簡單地復制前人風格，而是將自己的個性、情感以及對時代文化的理解融入其中，從而形成既具傳統深度又不乏個性特色的書法作品。例如，米芾的《賀鑄帖》是“真趣”審美的經典代表作之一。該作品寫的是米芾與詩人賀鑄的交往及相互的文學友誼。米芾在《賀鑄帖》中的書寫，筆勢流暢、筆畫遒勁，字形結構十分自然，整個字帖充滿活力與節奏感。自由而富有變化的筆法，不僅表現米芾對傳統書法技法的掌握，更重要的是展現其在書法創作中所追求的“真趣”精神。此外，米芾的書法審美中的“真趣”，不僅是個人風格的追求，還代表其對當時社會文化背景的敏感和回應。宋代是士人文化精神逐漸覺醒的時代，書法作為文化傳承的載體，在這一時期的文化變革中具有特殊的地位。米芾的書法既是對個人藝術追求的表達，也是對時代文化精神的積極回應。在此過程中，書法不僅是技藝的展示，更是文化認同的體現。米芾的“真趣”書法，承載宋代士人的精神氣質和審美理想，展現了士人從追求外在的形式美到追求內在的文化深度和個性表達的轉變。

3 結語

綜上所述，通過“辨偽”與“真趣”的審美路徑，米芾為書法鑒賞賦予獨特的思想深度和藝術價值，其關注的不僅是技法和形態的真偽辨析，還是對書法作品精神內核和藝術家個性氣質的深刻把握。米芾的“真趣”概念，突破形式的束縛，超越簡單的技法評判，將書法藝術引領向全新的審美維度，逐步形成既具個性又具普遍性的藝術審美標準。未來的書法鑒賞，仍應注重對藝術作品精神內涵的深刻挖掘，將技術與人文相結合，從而為書法藝術的審美探索提供更加廣闊的發展空間。

注釋

①張榮國.“不知以何為祖”與“入人”：米芾的書法審美探究[J].中國書法，2021（4）：95-117.

②樊波.書法鑒賞中的“古意”和“真趣”：以米芾書論為例[J].書法，2023（6）：60-61.

③陳家琦.米芾書法之“真趣”思想管窺[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16.

④殷望成.刷字高手造勢大師：試析米芾對書法的創新[J].文物鑒定與鑒賞，2021（17）：16-19.

⑤汪梁.米芾“入人”書法批評思想考論[J].藝術科技，2023，36（8）：122-124.

⑥楊豪良.米芾書法嬗變的四個重要時期及其啟示[J].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23，44（7）：17-21.

⑦朱音哲.米芾的書法美學思想分析[J].美與時代（中），2022（3）：9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