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魯迅一生創作了大量雜文,他以高度嚴密的論證,在有限的篇幅里一針見血地把道理說得深刻透徹,具有高度的說服力。同時,他特別擅長使用諷刺手法,把社會上公然的、常見的、不以為奇的,但卻不合理的事物,加以精練、夸張,給予辛辣的諷刺,深入揭示當時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問題。魯迅雜文題材廣泛,從《熱風》《華蓋集》到《且介亭雜文末編》《集外集》《集外集拾遺》等,有的隱晦曲折、幽默詼諧,在使人會意的一笑中收到諷刺的效果;有的沉郁嚴峻,在從容的敘述中蘊藏對敵人的無限憤懣。
作品選讀
【選文一】
中國人的生命圈
“螻蟻尚知貪生”,中國百姓向來自稱“蟻民”,我為暫時保全自己的生命計,時常留心著比較安全的處所,除英雄豪杰之外,想必不至于譏笑我的罷。
不過,我對于正面的記載,是不大相信的,往往用一種另外的看法。例如罷,報上說,北平正在設備防空,我見了并不覺得可靠;但一看見載著古物的南運,卻立刻感到古城的危機,并且由這古物的行蹤,推測中國樂土的所在。
現在,一批一批的古物,都集中到上海來了,可見最安全的地方,到底也還是上海的租界上。然而,房租是一定要貴起來的了。這在“蟻民”,也是一個大打擊,所以還得想想另外的地方。
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生命圈”。這就是說,既非“腹地”,也非“邊疆”,是介乎兩者之間,正如一個環子,一個圈子的所在,在這里倒或者也可以“茍延性命于×世”的。
“邊疆”上是飛機拋炸彈。據日本報,說是在剿滅“兵匪”;據中國報,說是屠戮了人民,村落市廛,一片瓦礫。“腹地”里也是飛機拋炸彈。據上海報,說是在剿滅“共匪”,他們被炸得一塌糊涂;“共匪”的報上怎么說呢,我們可不知道。但總而言之,邊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雖然一面是別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則一。只有在這兩者之間的,只要炸彈不要誤行落下來,倒還有可免“血肉橫飛”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中國人的生命圈”。
再從外面炸進來,這“生命圈”便收縮而為“生命線”;再炸進來,大家便都逃進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這“生命圈”便完結而為“生命○”。
其實,這預感是大家都有的,只要看這一年來,文章上不大見有“我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套話了,便是一個證據。而有一位先生,還在演說上自己說中國人是“弱小民族”哩。
但這一番話,闊人們是不以為然的,因為他們不但有飛機,還有他們的“外國”!
(選自《申報·自由談》1933年4月14日,有刪改)
◆賞析
1933年,國民黨政府將北平故宮博物院等所存文物近二萬箱分批南運上海,同時蔣介石調集50萬兵力進攻中央革命根據地,日軍也在熱河等地進行轟炸。魯迅以犀利的筆觸,深刻揭露了當時的社會現實。“生命圈”空間的不斷縮小與當時“地大物博”套話的消失形成照應,揭示了國民政府粉飾太平的可笑可嘆。
【選文二】
倒 提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動物的,倒提著雞鴨走過租界就要辦。所謂辦,雖然也不過是罰錢,只要舍得出錢,也還可以倒提一下,然而究竟是辦了。于是有幾位華人便大鳴不平,以為西洋人優待動物,虐待華人,至于比不上雞鴨。
這其實是誤解了西洋人。他們鄙夷我們,是的確的,但并未放在動物之下。自然,雞鴨這東西,無論如何,總不過送進廚房,做成大菜而已,即順提也何補于歸根結底的運命。然而它不能言語,不會抵抗,又何必加以無益的虐待呢?西洋人是什么都講有益的。我們的古人,人民的“倒懸”之苦是想到的了,而且也實在形容得切貼,不過還沒有察出雞鴨的倒提之災來,然而對于什么“生刲驢肉”“活烤鵝掌”這些無聊的殘虐,卻早已經在文章里加以攻擊了。這種心思,是東西之所同具的。
但對于人的心思,卻似乎有些不同。人能組織,能反抗,能為奴,也能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淪為輿臺,自由解放,便能夠獲得彼此的平等,那運命是并不一定終于送進廚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愛憐,所以西崽打叭兒,則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則平人獲咎,租界上并無禁止苛待華人的規律,正因為我們該自有力量,自有本領,和雞鴨絕不相同的緣故。
然而我們從古典里,聽熟了仁人義士,來解倒懸的胡說了,直到現在,還不免總在想從天上或什么高處遠處掉下一點恩典來,其甚者竟以為“莫作亂離人,寧為太平犬”,不妨變狗,而合群改革是不肯的。自嘆不如租界的雞鴨者,也正有這氣味。
這類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懸的,而且雖在送往廚房的時候,也無人暫時解救。這就是因為我們究竟是人,然而是沒出息的人的緣故。
(選自《申報·自由談》1934年6月28日,有刪改)
◆賞析
上海租界內的外僑曾組織所謂“西人救牲會”,魯迅借西洋人“優待動物”的表象,揭露出殖民者對華人的傲慢態度;批判了那些希望外國人待自己比雞鴨優的人甘愿為奴的思想。魯迅強調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人“自有力量,自有本領”,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動物只能被主宰。這一對比批判了國人自甘沉淪的心態,又暗指被壓迫者若無反抗意識,便與砧板上的禽畜無異,昭示了“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這一真理。
【選文三】
靠天吃飯
“靠天吃飯說”是我們中國的國寶。清朝中葉就有《靠天吃飯圖》的碑,民國初年,狀元陸潤庠先生也畫過一張:一個大“天”字,末一筆的尖端有一位老頭子靠著,捧了碗在吃飯。這圖曾經石印,信天派或嗜奇派,也許還有收藏的。
而大家也確是實行著這學說,和圖不同者,只是沒有碗捧而已。這學說總算存在著一半。
前一月,我們曾經聽到過嚷著“旱象已成”,現在是梅雨天,連雨了十幾日,是每年必有的常事,又并無颶風暴雨,卻又到處發現水災了。靠天而竟至于不能吃飯,大約為信天派所不及料的罷。
古時候的真話,到現在就有些變成謊話。大約是西洋人說的罷,世界上窮人有份的,只有日光、空氣和水。這在現在的上海就不適用,賣心賣力的被一天關到夜,他就曬不著日光,吸不到好空氣;裝不起自來水的,也喝不到干凈水。報上往往說:“近來天時不正,疾病盛行”,這豈止是“天時不正”之故,“天何言哉”,它默默地被冤枉了。
但是,“天”下去就要做不了“人”,沙漠中的居民為了一塘水,爭奪起來比我們這里的才子爭奪愛人還激烈。洋大人斯坦因博士,不是從甘肅敦煌的沙里掘去了許多古董么?那地方原是繁盛之區,靠天的結果,卻被天風吹了沙埋沒了。為制造將來的古董起見,靠天確也是一種好方法,但為活人計,卻是不大值得的。
一到這里,就不免要說征服自然了,但現在談不到,“帶住”可也。
(選自《太白》1935年7月20日,有刪改)
◆賞析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天災頻發,但國民黨政府將水、旱災害歸為“天時不正”,掩蓋人禍根源。魯迅以梅雨季前“旱象已成”,而今“并無颶風暴雨”,卻到處發水災等事例,戳破“天意”的謊言,暗示“人禍”遠勝“天災”。文中還舉了上海工人曬不到日光、喝不到凈水的例子,直指階級壓迫導致的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