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十多歲,正是一個少女成長中最敏感的時候。我生活在一個經濟較落后的農村,我的父母是農民,他們生育了四個孩子。那時候的人都以進城打工為榮。而我的父母因為有四個孩子的牽扯,不可能進城務工,只能在繁重的農活兒里掙扎,盡管他們起早摸黑地勞作,也僅夠一家人糊口而已。日夜勞碌,疲于奔命,他們對子女的教育便變得粗暴而簡單,把責罵視為教育。少女時代的我,敏感而憂傷。
幸虧家里養了一只貓,一只土黃色的中華田園貓。
那只貓自然不是養來當寵物的,它有一個明確而艱巨的任務——捉老鼠,保護閣樓上的稻谷。
為了保護全家人賴以生存的糧食,母親在鎮上買了這只貍花貓。
剛到家的時候,這只貍花貓又瘦又小,可憐兮兮地叫著,那稚嫩的聲音,那害怕的表情,立即打動了少女的心,令我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主動擔負起每天喂貓的任務。在農村里,總是要等到全家人都吃過飯后,才能裝點兒白飯,澆上點兒菜汁,或是拌上吃剩的魚骨頭給貓吃。
我常常利用“職務”之便,給它謀各種福利。我是負責煮飯的,家里有魚時,我一煮熟魚就會挑一塊有肉的給它吃;家里有肉時,我常常趁家人不注意,悄悄地拿塊肉帶去廚房給它吃;家里沒有魚沒有肉時,我會悄悄地煮一個蛋與它一起吃。
貓是聰明的動物,它知道我對它好,平時老跟著我。某天,我爸去鎮上趕集,買了一大塊豬肉回來,我媽難得地親自動手煮肉。那晚的肉煮得特別香,貓估計也感覺到了,它一直守在廚房里。可是,我媽看也不看它一眼。
因為全家人都在,我一直沒找到機會拿肉給貓吃。等我媽把全部的菜都煮熟了,我們要開吃了,貓急了,圍著飯桌團團轉。我也急了,如果再不抓住機會,也許貓今晚就吃不上肉了。我想了一個辦法。全家人剛開吃不久,我就端著飯用筷子夾了兩塊肉到碗里,然后裝作去喝開水的樣子,悄悄把碗里的肉帶進了廚房。
我家吃飯是有規矩的,一家人必須都坐在餐桌邊吃飯,不許端著飯碗四處跑。但如果要喝開水,暫時離開餐桌一下,我媽是不會說什么的。
貓見我走進廚房里,立即悄無聲息地尾隨而至。我把碗里的兩塊肉放進灶臺上的貓碗里,貓很高興地看了我一眼,低頭吃了起來。
我端著碗回到餐桌邊,開始全心全意地吃飯。
“嗷嗷嗷!嗷嗷嗷!”
廚房突然傳來貓興奮的叫聲,我暗叫一聲壞了,那傻貓估計是太興奮了!
我媽警覺地停下了筷子;“那死貓叫什么?”
我不敢吱聲,心里暗暗祈禱:貓大爺啊,你不要嗷嗷叫了好不好?再叫就東窗事發了!
怕啥來啥,過了一會兒,廚房里又傳來“嗷嗷嗷”的聲音。我媽站起來朝廚房走去。我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其實也就一會兒的工夫,我聽到廚房傳來貓的驚叫聲,還有我媽的喝罵聲:“打死你這死貓!讓你偷肉吃!”然后是貓躲避的聲音和受驚的嗚咽聲。我終于承受不了內心的折磨,走進廚房說:“肉不是貓偷的,是我給它吃的。”
我媽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余怒未消地扔下了手中的燒火棍,走開了。
我看著貓,貓見安全了,委屈地朝我叫了一聲。我抱起貓,發現它嘴里依然咬著一塊肉。剛才被我媽追打的危急時刻,它依然不舍得松口,依然堅持不懈地咬著那塊肉,真是一只有著堅強意志的貓呢。我哭笑不得,默默地抱緊它。
它把那塊肉放在地上,看了一眼,低頭默默地吃起來。那么認真,那么滿足,就好像,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只要有這塊肉做彌補,也值得了。
只是這次,它再也不敢嗷嗷嗷地歡呼了。
我默默地回到餐桌旁,再也沒有看那盆肉一眼,默默地扒掉了半碗白飯。
“人都沒肉吃,哪顧得上貓。以后不要這樣了。”有人夾了一塊肉放在我的碗里。
是我媽。
我的淚水頃刻洶涌而出,我默默地點頭,吃下了那塊肉。我最喜歡的紅燒肉,此刻竟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晚飯后,借著洗碗的機會,我在廚房里抱著貓流了很久的淚,后來它依然改不了一有肉吃就激動得嗷嗷叫的習慣。所以有時候我也很煩它,也會打它、罵它,覺得它又蠢又笨,連偷吃都不懂。可是它依然喜歡跟我在一起。
后來,我考上了師范學校。剛離開家去外地上學時,我最想念的就是貓,我老是擔心我媽會打它,老是擔心家里的人忘記喂它,也擔心我老不在家,它會誤會我不要它了……
終于放寒假了,我從學校回來,原以為貓會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我,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沒有它的蹤影。
我媽說:“別找了,貓死了。吃了中毒的老鼠。”
原來,鄰居家鬧鼠患,用了老鼠藥不頂用,于是借了我家的貓去支援。也不知道怎的,貓一到鄰居家就發現了一只中毒的老鼠,吃掉了。
據我媽說,也許貓知道自己中毒了,臨死前從鄰居家跑了回來,在我家的廚房徘徊了許久,后來很大聲地叫了幾下,才戀戀不舍地沖出了門外。我媽當時并不知道它已中毒,直到一天后,在村邊的小樹林里發現了它的尸體。我媽很是惋惜:“那貓捉老鼠是一把好手,真舍不得。”
我竭力不讓眼里的淚流出來,淡淡地說:“死就死了吧,反正它又不聽話,那么貪嘴。”
夜里,我獨自站在村邊的小樹林里,默默地流了許久的淚,那天,它忍著疼痛沖回家,是不是想見我最后一面?它至死都沒有見到我回來,是不是以為我不要它了?
從那以后,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家沒有再養貓。直至2012年,我已為人妻、為人母,才又養了大喵。我常常想,如果那只貓活到了今天,如果我天天給它吃許多許多的肉,它還會高興得嗷嗷直叫嗎?
可惜,在我最沒有能力保護它、照顧它的時候,我們相遇了。它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沒有,我家里的人叫它貓,我叫它老貓。
我家現在的貓不管吃什么,都視為理所當然,不會有驚喜,只是悄無聲息地吃,再悄無聲息地散開。我特意給它們做的營養豐富的貓飯,它們往往不屑一顧。就像現在的孩子,得到的愛和關心太多,反而嫌棄父母嘮叨。
時代不同,不但人變了,連貓都變了。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吸貓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