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卓別林”周空空

1927年，上海復旦影片公司和上海孔雀電影公司先后將《紅樓夢》拍攝制作成電影搬上銀幕，轟動了十里洋場上海灘。

在這兩部“第一次較為完整地將《紅樓夢》的主要情節演繹成電影故事”的影片中，周空空先在“復旦”版《紅樓夢》中飾演劉姥姥，又在“孔雀”版《紅樓夢》中飾演賈政，以精湛的表演技巧和獨特的藝術才華，令眾多影迷和戲迷追崇膜拜，以至于許多戲院、商店、歌舞廳、咖啡館、電影院紛紛張掛起“周空空”的招牌。

這位既能扮男又能扮女的周空空，究竟是何許人也？

少年多才藝，卻被父母趕出家

周空空，原名周大鵬，1887年（光緒十三年）出生于四川省川東道長壽縣（今重慶市長壽區）一個書香世家。祖父周澤玉是飽學之士，早年宦游外省，曾做過某位皇親的老師，后應邀回鄉主持長壽鳳山書院，深受民眾敬重，成為享有盛譽的士紳代表。父親周仲玉熟讀詩書，廣泛涉獵經史，文才為時人推崇。母親韓氏是大家閨秀，精通書畫，頗有膽識，曾任長壽女子學堂校長，是當地的“女中才子”。

在這樣的家庭里，周大鵬早早學會了識字斷文和對聯作文，更在藝術方面展現出極高的天賦和才華。于書法，他擅長行書、隸書，而且會口銜毛筆寫字（即“口書”）；于繪畫，他熟稔山水畫、人物畫，畫山水畫清新雅致，畫人物畫栩栩如生，還能用手指蘸墨作畫（即“指畫”），因而屢屢受托作畫；于音樂，他對古典樂器七弦琴情有獨鐘，相傳能彈《廣陵散》《漁樵問答》《平沙落雁》《陽關三疊》《梅花三弄》《墨子悲絲》等二十多首名曲，每每撫琴，琴音宛若山谷中的潺潺流水縈繞耳邊，令人心醉神迷；于戲劇，他癡迷川劇、京劇，尤愛川劇并好飾演丑角一一據載，他常常廢寢忘食地揣摩丑角的動作、神態和心理，每次都將角色的獨特神韻展現得淋漓盡致，引發觀眾的強烈共鳴，故而與長壽著名川劇玩友（即票友，四川稱“玩友”）傅述之（唱生角）張開先（唱小生）并稱“長壽川劇三絕”。當時，長壽城里城外，無論豪門巨富還是尋常百姓，每遇紅白事都請玩友擺唱熱鬧一番，每唱必邀傅、張、周到場，“他們每至，圍觀（聽）者如堵”。

然而，周大鵬的多才多藝并沒有得到父母的認可和支持，反而招來嚴厲批評與制止。原來，在兄弟姐妹五人中，數周大鵬生性聰慧，天資過人，父母滿心期望他發奮讀書，盡早考取功名步入仕途，誰知他偏偏沉迷于唱彈吹打，因此大為不滿。由是，每每看到周大鵬作畫、彈琴，父母都會批評他荒廢學業；聽說周大鵬登臺唱戲時，父母更是怒不可遏地找過去斥責他“不務正業”。久而久之，周大鵬心中既憤懣又痛苦，漸漸開始疏遠父母，疏離家庭。見狀，父母愈發焦慮和驚懼，遂聽算命先生之言，為周大鵬選配了一門親事，寄望兒子先成家再立業。弄巧成拙的是，這位女子過門后，對夫君的傾訴不做安撫，反倒添油加醋地稟告翁婆，致使夫妻關系不睦，令周大鵬對家庭更加失望。

在家里不愉快，周大鵬便常往外跑著散心，很快結識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涂德芬、左尚、楊重持等進步青年，并經他們介紹加入了長壽學堂體育教員廖子亞（四川金堂人，同盟會會員）發起成立的地下組織，參與聲援四川保路運動的活動。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革命風潮席卷神州大地。一個月后的11月18日凌晨，廖子亞約同周大鵬，帶人潛入長壽縣衙內室，用泥巴團外涂金粉的偽造炸彈威逼縣官沈兆翔交出長壽縣印。沈兆翔心驚膽戰，乖乖交出了縣印。廖子亞遂宣布長壽獨立，長壽縣城四門及大街旋即懸掛出“司令官廖”大旗。幾天后，重慶“光復”，長壽局勢穩定。眼看革命成功，周大鵬喜不自禁，特意編排了一部時裝文明戲，并親自扮演戲中的女角，在縣里巡回演唱，慶祝長壽改天換地。

不過，周大鵬的這部時裝文明戲，在外引得觀眾掌聲如雷，在家卻惹得父母大發雷霆。父母原本就對他“不務正業\"大為不滿，現在見他居然大逆不道地“鬧革命”，并公然涂脂抹粉扮演女人，自是更加惱怒，于是家里三天兩頭上演“父子大戰\"或“母子大戰”。這天，全家人正圍桌吃飯，門外忽然響起敲鑼打鼓聲，周大鵬便放下碗筷，欲跑出去圍觀。母親立刻來了火氣，叫住他，恨恨地說：“大鵬呀，咱周家咋出了你這個敗家子啊！”周大鵬急著出去，就嬉皮笑臉地回道：“既是大鵬，就要展翅高飛，什么敗家子！\"父親聽了氣血上涌，沖過來“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大吼：“飛！讓你展翅高飛，給老子滾！\"這一記耳光，打痛了周大鵬的臉，更打傷了周大鵬的心。多年來，他一直將憋屈和壓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這一刻，他控制不住了，遂斬釘截鐵地回了一句：“滾就滾！\"轉身走進房間，簡單收拾了行囊，毅然決然地“滾\"出了家。

離家后，周大鵬直奔重慶。在那里，沒了父母的指摘，他改名為周空空，放心大膽地登臺唱川戲，很快有了名氣。出名后，他十分注重“打造人設”，出入乘坐八抬弓桿轎子，并且在轎簾兩邊分別懸掛兩盞大燈籠，上寫“空空”二字。此外，他還收了兩個徒弟，一個起名“渺渺”，一個起名“茫茫”。一時間，“空空\"帶著\"渺渺\"\"茫茫\"穿梭于各大戲班，名動山城重慶。

獨闖上海灘，演技爆棚成明星

轉眼間，好幾年過去了。周空空成了多個戲班的臺柱子，卻越唱越不自在。原來，戲班為了生存，常常不得不違心應允達官貴人和市井惡霸的“出外演唱”，周空空生性耿直坦率，每次和軍閥、官僚、地痞流氓打交道都如鰻在喉，深感長此以往絕非善策，便尋思另謀他路。于是，1922年，在又一次虛與委蛇的周旋后，周空空連夜“逃出”重慶，先應朋友邀約到湖南經商，不料賠光了積蓄，后前往上海闖蕩。

抵達上海后，周空空囊中羞澀。為了活下去，他干過不少營生：擺攤寫字畫畫，沿街賣報擦鞋，掛牌相面算命，甚至跑到黃浦江碼頭為過往船只裝卸沉重的貨物·夜晚，周空空孤獨地蜷縮在簡陋租屋的地鋪上，腰酸背痛，饑腸輾輾，但他回想著一天中見到的花花世界，堅信自己早晚能混出名堂。

一天，周空空為上海水安公司送報，無意間發現水安公司的屋頂花園正在舉辦演出，他被漂亮的舞臺、絢麗的燈光以及豐富的節自吸引了，并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可以讓他展示才藝甚至改變命運的地方，于是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表演。

不得不說，這個決定的確是其人生的一個關鍵轉折點：起初，他演獨角戲，左腳擊缽，右腳踏板擊鼓，手拉胡琴，右腋挾槌擊鑼，一個人完成打、拉、唱、演等多項任務，令人驚嘆不已；不久，他兼演雜耍，上著紅褂衣，下穿短褲，赤著腳模仿小猴子開箱、關箱、翻筋斗以及持小銅鑼向觀眾要賞錢等動作，擠眉弄眼，表演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大笑；尤其難得的是，他不停地想辦法使節目內容有所創新，每次演的都不一樣，次次令人驚喜就這樣，周空空憑借扎實的舞臺功底和獨特的表演風格，很快成為屋頂花園的明星演員，吸引了大量觀眾前來觀看。那時，屋頂花園的演出是每天午、夜各一場，但凡有周空空的場次，觀眾必爆滿，而且每次他演完，觀眾都會高呼“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由是，周空空愈加聲名大噪，慕名找他拜師學習獨角戲和雜耍者多達數十人。

周空空的出色表演，引起了電影公司的注意。1924年，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老板張石川籌劃拍攝電影《濟公活佛》，邀請周空空出演濟公。周空空非常驚喜，圍繞角色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包括查閱著述梳理濟公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點，搜集濟公的傳說故事，走訪寺廟捕捉濟公的神秘氣息和生活細節，然后精心設計了一個身穿舊僧袍、臉涂油彩、手持破羽扇的濟公形象。在拍攝過程中，周空空多次與導演和編劇討論，根據情境變化加入傳神的表演，比如濟公安撫受苦百姓時慈悲而溫和的眼神、濟公懲治惡霸時那夸張而滑稽的動作等。周空空將濟公演繹得活靈活現，影片上映后，時人評價“仿佛濟公真的降臨人間”，進一步引發觀影熱潮。

看到周空空演技如此出彩，上海天一電影公司趕緊前來邀約，請他出演《唐伯虎點秋香》中的秋香一角。雖然此前周空空多次扮演女角登臺唱戲，但他深知演電影和唱戲大不相同，因此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研究秋香。他反復閱讀劇本，揣摩秋香在不同情境下的心理狀態和行為表現；他站在鏡子前，一遍遍模仿古代女子的儀態舉止，練習表情和動作，包括走路的姿勢、眼神的流轉和說話的語調，努力將秋香的俏皮伶俐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他向老演員請教如何把握角色的情感和表演的節奏，繼而改進自己的演繹方法一番“折騰”下來，周空空將秋香一角塑造得堪稱完美，他夸張的動作、靈動的表情和詼諧的語言，既賦予秋香獨特的魅力，更使故事情節充滿幽默感和戲劇性。影片上映后受到了觀眾的喜愛，周空空扮演的秋香亦成為很多人茶余飯后的聊天話題。

隨著《濟公活佛》和《唐伯虎點秋香》的熱映，更多電影公司邀請周空空拍電影。于是，短短五六年間，周空空分別與“新華”“明星”“天一\"\"民新\"\"華劇\"\"復旦\"\"孔雀\"\"快活林\"等公司合作，累計主演或參演了《風塵三俠》《盤絲漏》《孔雀東南飛》《紅娘現形記》《月老離婚》《拳大王》《紅樓夢》《唐明皇游地府》《夜光珠》《劉姥姥進大觀園》《乾隆游江南》等三十多部影片。其中，周空空和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合作最多，出演過該公司十余部影片，穩坐“男一號\"寶座，從而和女明星胡蝶一樣成為公司的搖錢樹。

周空空身材修長且文思敏捷，表演時的一言一行盡顯幽默詼諧，故而很快成為聞名上海灘的滑稽電影明星，并被譽為\"東方卓別林”，各大報館亦紛紛刊載贊譽文章，其中1928年3月19日的《元報》如是說道：“我國電影明星中之稱滑稽而足以引人發噱者，惟有周空空一人。周君身材瘦小，一舉一動詼諧百出，面部肌肉能有十數變化，喜怒哀樂莫不令人捧腹，實能與西洋之卓別林爭一日之短長也。周君已十數次現于銀幕，其藝術久已膾炙眾口，人所共知也。”

有心立門戶，英年早逝留遺憾

在上海電影界聲名鵲起后，周空空心中涌起了創立自己的電影公司的念頭。事也湊巧，一次不太愉快的合作進一步加速了周空空自立門戶的決心。

1927年，周空空分別出演了上海復旦影片公司和上海孔雀電影公司拍攝的《紅樓夢》電影，引發很大轟動。看罷這兩部《紅樓夢》，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老板張石川意猶未盡，決定以《紅樓夢》為藍本拍攝一部《劉姥姥進大觀園》，并指定周空空飾演劉姥姥一角。1928年，《劉姥姥進大觀園》正式開拍。但是，在化裝時，周空空不同意剃掉上唇的那一撇“仁丹胡”，而是要求做“特殊處理”。導演沒辦法，向張石川報告情況，被告知必須讓周空空剃掉胡子。就這樣，周空空和導演僵持住了。張石川急匆匆趕到現場，對著周空空作揖說：“哪有劉姥姥長胡子的，你這不是開玩笑嗎？”周空空回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絕非開玩笑！\"無奈，張石川咬牙另付了三百銀圓酬金，才使周空空把胡子剃了。過后，張石川私下對人說起這事時，直言周空空不地道。周空空聽說后非常氣惱，深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辱。于是，周空空快速處理了未完事宜，帶著幾年來積累的經驗和資金離開上海奔回四川。與他一同西去者，還有陳飯桶、宋萬全、季小慧以及以唱《峨眉山歌》出名的歌星黃今、黃候等徒弟。

周空空認為，自己在四川也能打造出一個像“上海明星\"和“上海天一\"那樣的電影帝國，但他低估了在內陸地區拍攝電影的阻力。

抵達重慶后，周空空租下戲場，一邊編演文明時裝新戲，一邊籌建四川峨眉影片公司。他編演新戲，多取材于當時社會中的不公平現象，旨在對這些現象予以無情鞭撻，針砭時弊，于笑聲中見辛辣。這樣做的結果是，影片在深深觸動觀眾心靈的同時常常惹出禍端。有一次，他編演了一出戲《屠殺趙爾豐》，借清末四川總督趙爾豐（1846—1911）諷刺當時的四川大軍閥劉湘（時任四川督辦）。劉湘得知后，惱羞成怒，當即命人秘密殺掉周空空。幸虧劉湘的下屬范紹增、陳蘭亭此前已因戲與周空空相識并成為川劇“玩友”，他們竭力從中斡旋，此事才算了了，但周空空的戲班被勒令停業整頓。

比起唱戲，拍電影更難。相較于國際大都市上海，四川地處中國腹地，雖然地廣人多，但電影市場卻不夠成熟，觀眾對電影的消費意識淡薄，電影產業的生態也不太完善。周空空四處奔波，為影片公司尋找投資者，但大多數人因擔心電影行業的投資風險，對他的計劃持懷疑態度，少有慷慨解囊者。同時，人才招募也讓周空空倍感艱難。當地人大多對電影知之甚少，更缺乏專業的電影制作人才和演員。周空空不得不親自出面，挨家挨戶地拜訪有表演天賦和潛力的年輕人，邀請他們加入自己的團隊。然而，很多人對他的邀請并不感興趣，或者由于種種原因無法加入。

面對重重困難，周空空沒有放棄。他堅信，只要努力去做，就能克服困難，實現夢想。為了吸引觀眾，他決定從本土題材入手，深入挖掘四川的傳統文化素材，打造具有地方特色的電影。于是，他親自帶領創作團隊走訪四川的山山水水，收集民間故事和傳說，尋找靈感。回來后，他和編劇一起策劃劇本設計情節，力求讓電影展現出四川的獨特魅力。在籌備過程中，周空空全身心投人工作，每天都與團隊成員一起討論劇本，挑選演員，安排拍攝計劃。周空空對作品要求極高，常為一個細節而絞盡腦汁地修改劇本。此外，他親自指導演員的表演，或糾正他們的表情、動作、臺詞發音，或通過一遍遍的講解和示范幫助他們理解角色的內心世界，從而更好地詮釋角色。最終，在周空空的悉心指導下，相當一部分演員的表演水平有了很大提升，這為電影的成功奠定了基礎。

遺憾的是，就在周空空緊鑼密鼓地忙碌之時，命運卻同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1930年8月12日，周空空突發急病不治離世，時年四十三歲。關于周空空的死，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他遭到了軍閥暗殺，不過此說法缺乏實證。

周空空的離世，是早期中國電影界的重大損失。他的一生很短暫，電影生涯更是僅有數年，但他以獨特的風格和卓越的演技為中國電影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電影作品，給當時的中國觀眾帶來了歡笑和感動；他的創業壯舉，為當時的四川電影注入了動力。時隔數年，中國電影界才又出現了幾位像周空空一樣，以出演滑稽影片而深受觀眾喜愛的電影演員，他們是“瘦猴\"韓蘭根和他的搭檔、“胖子\"劉繼群以及以飾演著名漫畫家葉淺予筆下的“王先生”而出名的湯杰…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