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中說,“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為之種”,任繼周借此自稱“草人”,認為自己也像草一樣,“在最底層、最不起眼的地方工作。草是見縫插針,不與人爭。我這一輩子是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跟人爭”。
二哥任繼愈是他一生“正義的準繩”
1924年11月,任繼周出生于山東省平原縣一個書香世家。父親任蕭亭畢業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是位愛國的儒將。他性情沉穩,對孩子慈愛,愛看書,不吃喝嫖賭,與其他軍官作風迥異。母親宋國芳出身鄉紳家庭,勤儉持家,堅強善良,五十歲時學識字,之后能與兒子們通信。任繼周弟兄四個,大哥早逝,二哥是著名哲學史家、宗教學家任繼愈,三哥是經濟學家任繼亮,任繼周最小。父親常年在外,母親獨自養育照護三個孩子,她很重視孩子們的教育。
任繼周受二哥影響至深。1937年,任繼周小學畢業時,七七事變爆發,之后戰火蔓延到山東。駐防在宜昌的父親通知家人盡快趕赴宜昌。于是,一個雨夜,任繼周跟著母親和二哥趕火車。在火車上,他一覺醒來,發現二哥正和一位教師聊國家前途命運的事,看上去很投合。他雖聽不太懂,但難忘那次旅行。在雜亂、恐懼、茫然的人群中,二哥一直沉靜地看書,很是與眾不同。后來,任繼周才明白,二哥看的《紀效新書》是戚繼光著的兵書,因為二哥隨時準備投身抗敵。從那時起,他朦朧感知到了家國情懷。
一家人在宜昌團聚后,二哥為任繼周選擇了當地最好的華英中學。任繼周也順利考入華英。入校伊始,二哥指導他養成受益終身的好習慣:一、要學會管理自己;二、學習要靠自覺;三、要開始學寫日記,不能間斷。這幾點要求初看平平,人人可行,但堅持最難,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任繼周謹遵二哥的教誨,稚氣不知不覺蛻去,志趣悄然無息萌生。
任繼周入讀華英的同時,二哥就讀的北大南遷至長沙,不久又西遷昆明,組為國立西南聯大。二哥到昆明的經歷對任繼周又是一次精神洗禮。二哥參加了徒步旅行團,是歷時兩個多月,行程三千多里,走到昆明的。途中他每到一處便寫明信片寄往家里報平安,同時分享沿途風光和觀感。小小的明信片成為任繼周開闊視野的窗口,他很期待二哥的明信片,內心也生出熱切的渴望:像哥哥那樣長途跋涉一次該多好。那時,他可能不知道哥哥艱難跋涉背后的民族命運,也不知道祖國西北的遼闊正等待他的步履。那些明信片是任繼周最珍貴的個人收藏,也是國家不可多得的重要文物,承載著一代學人剛毅艱卓、共赴國難的不屈精神。只可惜這份珍貴資料在后來的頻繁遷徙中大都散失。
自人讀中學開始,他就把二哥對自己的要求(管理自己、自覺學習、寫日記)銘記于心,外化于行。二哥還給他立下了“立志高遠,心無旁騖,計劃引領,分秒必爭\"的座右銘,鼓勵他專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他也果然真心誠意付諸行動。“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他早年養成的優秀人格品質,成為他一生事業的推進劑,“我對每一個生活階段都訂立學習計劃,計劃可包括多項工作,但其中必須包含讀書”。直到晚年,他每天都分秒必爭,并常以“樹老忌空,人老忌松”自勉。
二哥還引導他以“豐子愷讀書法\"學習,即每篇文章在四天之內朗讀二十二遍,以“讀\"字筆畫計數。這一方法強調扎實推進,慢就是快,符合記憶規律,和艾賓浩斯保持曲線有相通之處。可見,一分辛苦一分才,成大事者也是積跬步而至千里。
任繼周有段時間感染了痢疾,但身體的不適并沒有磨損他的意志。養病期間,他讀完了學校閱覽室里所有的書籍,先是做完了圖書館里的數學、英語習題,然后讀希臘神話和流行小說,之后讀四書五經等。大量閱讀為他勾畫出科學興國的夢想,讀初二時看到范長江寫的《中國的西北角》,他更堅定了實現夢想的決心。病愈后,他抓緊時間補習功課。有一次,二哥來校看他,看到弟弟的作業和多年的日記時大為感動,找他的老師和同學談話得知弟弟學業優異,非常高興。見他骨瘦如柴,二哥心疼不已,當即給父親寫信說“四弟是可造之材,不可埋沒”,以后由自己來供弟弟的學費和生活費。
任繼周在動蕩不安中先后就讀于宜昌華英中學、四川江津國立九中等校,此后又轉到重慶南開中學。這是一所私立名校,校風端正,管理嚴格,但學費很高,一年的學費要花掉二哥十個月的工資。任繼周一直難以想象,非常時期二哥是怎樣克勤克儉應對日常的,二哥也從未提及自己的艱窘。任繼周當時雖小,已很懂事,能深切體會二哥的不易,所以他學習也倍加努力,把巨大的經濟壓力轉化成強大的學習動力。他邊讀高二課程邊自學高三課程,力爭提前一年考上大學。圖書館工作人員都被他的勤奮感動了,允許他在開館時間外也能去讀書。苦心人,天不負。高二讀完后,任繼周就越級報考大學,并如愿以償。
對大學的專業選擇,他還是征詢二哥的意見。二哥覺得自已研究哲學是虛的,希望弟弟能學實一點的專業。于是,任繼周選擇了國立中央大學的畜牧獸醫系。他的專業選擇與年少的病餓經歷及國殤記憶有關,抗戰中饑荒遍地,人民體質普遍較弱,他上大學時體重才四十多公斤,深感這樣的國民撐不起強國。“傷兵轉移時在校園里待一會,看到各式各樣的傷殘,離開時候留下一攤血漬,太難過了。我們)真是血肉長城保護下來的。”想到家國安寧的沉痛代價,他有“原罪感”,認為自己的生命是烈士所換,一心想改善國民營養,改變國家的貧弱。
因為成績優異的學生選這一專業的很少,人學面試時,院長馮澤芳問他:“你成績還不錯,為什么要考畜牧獸醫系?”任繼周回答:“為了改善中國人的營養結構。\"馮院長含笑道:“你這口氣不小!\"就這樣,他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進入中央大學后,任繼周師從我國草原學科奠基人王棟教授,更是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常常一早便進入閱覽室,在靠近英文《韋氏大詞典》處占座學習。一年后,他的英文閱讀能力已接近中文。填寫借閱書目的“借書證”,他一年換了三本,是一般大學生的兩三倍。其間,時任聯合國糧農組織專員的湯逸人先生辭職回到中央大學任教,還帶回兩大木箱書。任繼周代為開箱清點,他如入寶山,邊做目錄邊看書,興奮異常,也借機熟悉了世界草原的狀況和前沿的科學成就。
任繼周視二哥為自己一生“正義的準繩”。他后來說:“我懷念二哥,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有手足的血緣關系,更因為他按照他的理想哺育了我。我也遵照他的要求不斷塑造著自己。在我的生命歷程中,一天一天,刻畫著我們兄弟之間的共同刻度,這是我們生命的‘公約數’。\"1995年,任繼周當選中國工程院第一批院士,之后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二哥又送他一副對聯“涵養動中靜,虛懷有若無”。他更覺人生境界高遠、澄澈而超拔,他把聯語看成晚年的定海神針,并給自己的居所取名為“涵虛草舍”。他們的手足情深,很容易讓人想到蘇軾與蘇轍的“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任繼周在給二哥寫的挽聯中,也表達了深摯的多重感念之情:
教我學話教我寫字教我直道寬容虔敬入世亦兄亦父骨血連理何堪人遽相睽違;
學您治學學您從業學您坦對坎坷沉潛勵志是師是友意氣交融愿隨穹宇長遨游。
他像一粒草籽,找到了最適宜發育根系的土壤
1948年,任繼周大學畢業,經老師王棟教授推薦,進入國立蘭州獸醫學院,研究牧草。正式工作前,從長遠和工作的專業性考慮,任繼周以助教的身份跟隨王棟教授進修兩年牧草學。1950年5月,進修期滿,任繼周帶著導師王棟先生的贈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與牛羊同居,與鹿豕同游”向西北出發了。
提到西北,人們普遍會想到偏遠荒涼,大都視為畏途,而任繼周從科研的視角,看到的全是資源和欣喜圖景。甘肅省的草原類型涵蓋全世界草原類型的百分之七十,是一個絕佳的研究樣本。他在日記中寫道:“甘肅橫跨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再到內陸河流域的荒漠地區,從濕潤到干旱,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地類型非常復雜,我可不能放過這塊寶地。”肩負著前輩的重托和期望,他帶著家人從南京出發,先到西安,再轉道蘭州。可是到達西安后就沒有西去的火車了,他找到一輛去蘭州的貨車,費盡周折,用時二十一天才到達蘭州獸醫學院。而這只是拉開了艱難困苦的序幕。
蘭州獸醫學院的盛彤笙院長求賢若渴,在為任繼周一家接風洗塵后,緊接著便給任繼周安排了房子及生活用品,無微不至的關照讓任繼周深受感動。盛院長特地給了他一間十六平方米的“牧草研究室”。說是研究室,實則極為簡陋,里面什么實驗設備也沒有,沒有電,臺燈是用煤油點的。即便如此,盛院長已是竭盡所能。那時,任繼周單純又滿懷熱情,不在意條件艱苦,為“天蒼蒼,野茫茫\"得天獨厚的草原資源興奮不已,更為能與志同道合的老師一起開創事業而激動。很快,他就投入工作,每到一處,都認真觀察記錄。
在接下來的幾年,任繼周跑遍了西北的多處草原,摸清了當地的草地資源,也看到了不同的草原類型及復雜的地形地貌,還有多樣生物。他像一粒草籽,找到了最適宜發育根系的王壤,滿心期待綠染天涯的莽莽蒼蒼。當年甘肅交通十分不便,沒有柏油路,任繼周借助各種交通工具做草原調研,從汽車、馬車,到驢車、牛車等,他都坐過。
任繼周最喜歡坐馬車,遇到一些有價值的草類,他可以隨時下車采集標本。山路不能行車時,他便騎馬,有時也騎駱駝、騎驢。行路難之外,他還面臨治安環境的惡劣。白天行路要由民兵護送,夜里不敢出門,免遭壞人的黑槍。而最大的難題是形體最小的虱子。那時住帳篷、睡土炕,虱子無孔不入,很是猖獗,不分晝夜地侵擾,讓人坐臥不寧。實在沒辦法,任繼周就用六六六粉化成水,浸泡被子和衣服,曬干了再穿。他明知六六六粉的殘毒危害身體,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那段時間,為了戰勝虱子,他幾乎試過每種新農藥。很多人難以忍受這樣的艱苦,想離開,但任繼周深知大西北對草原科學不可估量的價值,毅然在此深耕七十多年。“一個人知道了為什么而活,就可以過任何一種生活”,堅定的科研信念給了任繼周強大的內在力量。
要做更深入系統的研究,不能總是流動調查,需設立一個科研試驗站,使理論與實際結合,以獲取更可靠的科研數據。他構想的藍圖符合科研規律,只是白手起家有太多困難。沒有經費,沒有設備,沒有人員編制,沒有交通工具但任繼周依然滿懷熱情,他總是把目光投向積極因素,認為有人就行。于是,他和學生一起,靠人拉肩扛,硬是在海拔三千米的烏鞘嶺上,建立起我國第一個高山草地試驗站,盡管當時只是兩頂帳篷。烏鞘嶺雖然具備草地改良研究條件,但常年氣溫在零攝氏度以下,夜間冷到難以入睡,蒸餾水瓶能凍裂,大家就裹著被子或直接抱著水瓶睡覺。夜半,這里還常有狼群和熊出沒。帳蓬靠信念撐持兩年,無法再用了才升級為幾間王壞房。
任繼周是執著的科研工作者,也頗具人文氣質。他創作的《草人詩記》,記錄了那段“天冷心中熱”的苦樂年華:“濃煙滾滾難為炊,寒風瑟瑟透衣裳。薄帳一頂居雪地,男兒熱血傲嚴霜。\"在建站之初的四五年中,為兼顧教學、科研,他堅持每周前三天在蘭州的學校授課,后四天到試驗站開展試驗工作。他奔波于兩地之間,途中的十二個火車站名都清楚記得,連火車站售票員都熟知他。從試驗站到烏鞘嶺火車站之間,要跋山涉水走十來公里的山路,為了能準時上課,任繼周早上4點鐘就起床趕火車。那會兒天還未亮,極易遭遇狼、熊,他就打著手電筒壯膽。
1956年,試驗站正式建立。做試驗時,他山上山下地跑著檢查,一天要走一百多里路。在研究中,他很快發現了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即高山上寒冷潮濕,有機質不易分解,年年歲歲草根纏結,像厚氈子一樣,嚴重妨礙通風透氣,影響草的生長。但老鼠洞周圍的草,長勢明顯好于其他地方。他深受啟發,想到是老鼠打洞改善了草氈的通透性。于是,據此原理,他和科研團隊著手進行劃破草皮的科研實驗,之后又成功改進我國第一代草原劃破機“燕尾犁”。燕尾犁劃破草皮喚醒了大地的無限生機,收效顯著,有些地方的草竟長到約半米高,牧民們歡喜異常。這一技術改良在我國草原地區的生產生活實踐中厥功至偉。
任繼周極力克服工作中的千難萬阻,但難以接受的是“當時搞這個試驗站,沒有編制,沒有經費,人家說我是‘黑站\"”。而這種誤解竟持續二十三年,他承受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磨難,一點點收集著草原數據。即便在“文革\"時期,他也深信“科學是毀滅不了的”。為爭取時間工作,他采用三段式睡眠法:晚上到家先睡兩個小時,然后工作到清晨,睡兩個小時,中午再睡兩個小時,如此往復。學校的實驗室不能開展工作,任繼周和學生就在草原站進行教學實習和科研。別人將存書賣給廢品站時,他便揀回一些有用的資料分藏在安全的地方。心心在一藝,其藝必工”,他的多項學術成果,都在持之以恒的默默深耕中孕育成熟,其中很多是具有開創性的。
沒有科技的人文可能是愚昧的,但是沒有人文的科技一定是危險的
1954年,由任繼周執筆的中國第一部草原調查專著《皇城灘、大馬營草原調查報告》出版,為此后提出草原類型等學術理論奠定了基礎;1959年出版的《草原學》是我國高校第一部草原學教材;同一時期,他提出草原的氣候一土壤一植被綜合順序分類法,這種分類方法精確、穩定,現已成為唯一可以在全世界通用的草地分類方法;1964年,他創辦了草原專業,之后這一專業又獨立發展為我國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1973年,他提出評定草原生產能力的新指標——畜產品單位,后被草原學界廣泛應用走出貧瘠年代,他越研究越發現更深層的問題,學術成果、社會效益和各項榮譽也接連不斷地到來。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他五十四歲,科研干勁更足了。早在深入調研中他就看到,為開辟耕地砍樹毀草,造成令人痛心的荒漠化、沙塵暴,他認為應在保護耕地的同時,大力發展草業,種草養畜,藏糧于草。他在大學開始講授草地農業生態系統,并在大量閱讀西方文獻后,提出了調整農業系統的新觀點。參會期間,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有關領導,建議創辦一個草原生態研究所,“把草和牧加到農業系統,改造農業結構”,以草地農業補救耕地農業的不足,從根本上改變我國農牧業分割的格局,使其符合科學發展規律。但那時多數人沒有“草地農業”的概念,對“生態”一詞也很陌生。兩千年來深度固化的農業系統,很像厚厚的草氈層,不劃破“以糧為綱”的思維定式,難以長出生態系統的思維和觀念。他四處奔走呼吁,持續不斷地爭取支持,也曾為自己的理論和觀點不被理解而極度痛苦過。但他從不頹唐,總是精神昂揚,一直堅持走自己的路,并以實效說話。
20世紀50年代末試行的劃區輪牧大獲成功,為退耕還林奠定了理論基礎,并受到周恩來的表揚。20世紀70年代末在甘肅慶陽建立了草地農業試驗站,使用耕地面積的百分之十八來建立草田輪作的人工草地。“五年下來,糧食單產增加百分之六十,總產增加百分之四十,畜產品增加了一倍。農民收入增加一倍還多。\"而南方一向被認為不適合發展畜牧業,他帶領團隊在貴州、湖北、湖南三省開展草地實驗。其中,貴州的“灼圃模式”不僅建立了貴州草地農業系統的雛形,還幫助大批農牧民實現脫貧致富。
1981年,歷經千辛萬苦,甘肅草原生態研究所終于建立。之后,任繼周主持承擔有關草原生態研究課題,培養研究生,與國際科研機構協作、交流。其研究成果不斷積累,逐步形成草地農業生態學的理論體系。他創辦了第一批正規的草業科研教學機構和學術刊物,培養出大批人才。
1984年,錢學森以科學戰略家的眼界和氣魄,在一次會議上首次提到“草業產業”的概念,并引用任繼周的觀點,這為草業科學指明了方向。任繼周在此理論框架下,構建了草業科學的內涵,推動我國草原學發展成為草業科學,這意味著草地加人了整個農業生態系統。中國的草地面積是耕地面積的三倍多,如果像重視耕地一樣重視草地,將會極大增加產能。為此,任繼周提出“食物當量\"的概念。
隨著研究的推進,他發現“三農問題”不全是農業結構問題,是“以糧為綱\"的慣性思維和城鄉二元對立結構難以打破。于是,他逐漸進入農業倫理學思考。農村處在污染鏈的終端,不能漠視農民農村承擔的各種污染風險;構筑人類命運共同體,應更多關注農村留守兒童與老人。進人新世紀以后,動物性食品在食物中的比重明顯上升,但飼料、牧草不足是糧食安全的隱憂。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的問題之一,是缺乏飼喂奶牛的高蛋白優質牧草,導致商家造假。任繼周痛心地發現,在很多“三農問題”中,不是科技不夠,而是缺乏倫理關懷。而農業倫理學告訴人們“不僅要知道能做什么,還要知道不能做什么”。他要從倫理上論證農業的發展方向,探討自然與社會兩個系統的耦合關系。
2014年,“農業系統發展史”與“農業倫理學\"課程在蘭州大學開課,“農業倫理學\"的第一課,九十歲的任繼周站著講了一個多小時。他思深慮遠,認為調整自然生態系統,解決的是科學的“是與非”問題;而這個系統產生的社會效用如何,是“對與錯”“善與惡\"的問題。“沒有科技的人文可能是愚昧的,但是沒有人文的科技一定是危險的。”
任繼周說,重要的科學家都有一定的哲學思想。所以,近二十年,他潛心研究農業文化和農業倫理學,認為這是解決“三農問題\"的核心。他的農業倫理學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思想—“順天時、量地利、行有度、法自然”,他也經常鼓勵學生讀文史哲,提高文化素養。
從來草原人,皆向草原老
因為在草業領域成就卓著,早在1981年,美國的一家研究所就向任繼周發出了高薪聘請,連他夫人的工作都被安排妥當。1995年,他當選院士后,以優渥條件邀請他的地方更多了,但他認為西北更適合自己搞科研,因此哪兒都不去。隨著年事漸高,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考察,便在書齋里專心著述。
七十多年來,他育草兼育人,教研并重,培養了很多碩博研究生,為我國草業發展培養了一批科研、教學和管理領域的骨干。八十歲時,學生陪他去貴州考察后,把報告發給他,任繼周在次日清晨4點回復郵件,連標點符號都一一改過。他認為做學問必須\"教學相長”,把成果運用于培養人才、服務社會發展才能體現價值。
2009年,他的學生南志標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草業科學后繼有人。看到學生和自己一樣獻身草業研究,他由衷地感到欣慰。更令他欣慰的是,草業的地位越來越高了,“尤其2005年的‘一號文件’,把草原和畜牧業提高到新的高度,直接與‘提高農業綜合生產能力'相聯系”。
農業是治國安邦的基礎,草業科研需更多后來者薪火相傳。自2020年起,任繼周先后在全國各地設立了七個獎學金,累計捐款近七百萬元,以激勵青年學子成長,并能帶著哲學思考從事農業研究。他全然“無我”,奉獻越多,越覺“做得太少太少”,還時常告誡學生,“把‘小我'融人‘大我’”
2022年底,九十八歲的他注冊了“草人說話\"微信公眾號,2023年推出第一篇文章《中國農業倫理學序》。他關注全社會因農業倫理觀缺失而出現的食品安全、生態環境破壞現象,關心元宇宙并思考如何把5G和ChatGPT應用于草業領域等宏觀問題,還給唐詩名句“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糾錯,說“長頸禽類鳴叫時,必須伸直長脖子,大聲叫喚”,留心這樣溫暖的日常,可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他一直都閑不住,“老在須眉壯在心”,害怕與社會脫節,感覺“總有前景、計劃在召喚”,也因此,他感覺每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有為無私天地闊,最是草色映丹心。在任繼周看來,一直做事既體現生命的價值,也是長壽秘訣,他沒有因年齡的增長而減少對草業科學的關注和思考,認為“大腦指揮著身體,腦子好使,身體各部分才運作得好”。如今年逾百歲,他仍每天堅持工作,還寫下小詩自勉:“百歲三萬六千天,耐得寂寞與涼炎。虔敬守我弘毅志,春華秋實法自然。”任繼周曾仿王昌齡的詩句抒懷,“從來草原人,皆向草原老”。他說,一個人最幸福的結局是“路倒”,即“工作工作著就離去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