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3-0099-03
湘西位于湖南省的西北部,也是湖南、貴州、重慶的交界地帶,又被稱作“一腳踏三省”“湘楚西南門戶”。這里以土家族和苗族為主,少數民族占比達 80.5% 。湘西地處武陵山脈腹地,山巒起伏、溝壑縱橫的自然地貌塑造了苗族人民獨特的生活方式。險峻的山地環境使得苗族村落相對分散,村民在田間勞作、山間砍柴時,需通過高亢的歌聲跨越空間阻隔進行交流,由此孕育出音域寬廣、穿透力強的高腔民歌。此外,苗族“以歌傳史、以歌言情”的文化傳統,使其將高腔融入重要民俗活動。這種“歌即生活”的文化特質,使高腔成為苗族文化傳承與情感交流的核心載體。在苗族的“趕秋節”“四月八”等民俗活動及婚喪嫁娶儀式中,高腔承擔著情感交流與文化傳承的功能1。苗族青年以高腔情歌對唱,通過當時的場景即興編詞、用潤腔的演唱方式來展現個人的優勢,是傳承苗族文化的重要方式。
一、湘西苗族民歌高腔的音樂特征
湘西苗族民歌,簡稱苗歌,在苗語中又被稱作“薩”,是湘西苗族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苗歌的美和生命力,其實就在于它的簡單和純粹,能唱出人們心中最真實的聲音,表達和記錄了人們的種種感受。而苗族高腔是苗族民歌的重要唱腔之一,苗語中又稱韶唔,這種腔調在花垣、吉首等地比較流行。一般以襯詞“噢、咳、咿”等具有呼喚性的語氣詞做引腔,配合上下兩個基本樂句及前后襯腔與尾腔形成完整的高腔樂段。
(一)旋律特征
1.大跳音程與寬廣音域
高腔旋律常出現大跳音程,音域跨度可達兩個八度以上,以五聲性調式為主,形成強烈的聽覺沖擊,較大的音程跨度展現了演唱者的演唱技巧,賦予了歌曲奔放豪邁的特點。如從低音的la跳躍至高音la,女歌手一般能達到小字組a到小字二組的a。
2.調式調性特征
高腔以五聲調式為主,大多采用羽調式,旋律圍繞著主音a展開,形成悠遠深邃、延綿不斷的風格。
3.節奏韻律
節奏形態以散板為主的自由節奏,具有極強的自由伸縮性,演唱者可根據情感需要靈活處理節奏。其無固定節拍,演唱者根據歌詞情感自由收縮,如敘事段落(如《洪水滔天》)采用寬節奏(每分鐘40~160拍)。
高腔還具有彈性伸縮的韻律感。雖然高腔沒有固定的節拍,但仍通過呼吸節奏與虛詞襯詞(如“鳴啊鳴”“呃啊呃”)形成內在韻律。演唱者在演唱的過程中靈活地運用氣息,使歌曲的韻律詮釋出松緊交替的彈性美感,如在演唱長音時,通過氣息的強弱波動塑造類似“波浪式”的節奏形態。
二、高腔在苗族民歌中的地位與功能
高腔作為湘西苗族民歌的“藝術明珠”,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地位。高腔是苗族民歌的代表性形式,不僅反映苗族人民的生活場景,還傳遞著民族精神與價值觀,具有文化傳承、情感交流與社會凝聚的多重功能4。從藝術上看,潤腔技法、旋律與音域的獨特性成為苗族文化的獨特標識;從文化層面上看,高腔承載著苗族的歷史記憶、倫理觀念與審美追求,是族群文化認同的重要紐帶;在功能上,高腔是人們宣泄情感的載體,如青年通過情歌高腔傾訴相思,也是知識傳承的媒介,古歌高腔將苗族遷徙史、神話傳說代代相傳;在社交活動上,高腔發揮著“語言代替”的功能,通過對歌實現信息傳遞與情感交流,維系著苗族社會的人際關系網絡。
三、高腔的潤腔特點
潤腔是民族聲樂中通過裝飾音、音色、節奏等方式對旋律進行潤色的演唱技巧,是音樂風格與情感表達所形成的核心要素。湘西苗族民歌高腔的潤腔特點具有即興創造性和程式化特征,主要體現在裝飾性潤腔、音色性潤腔與節奏性潤腔,這三大方面共同構建了獨特的民族聲樂美學體系。
(一)裝飾性潤腔
裝飾性潤腔以音高修飾為主要手段,通過滑音、顫音與波音等裝飾音對旋律進行美化與情感渲染,是高腔中旋律的表現力的重要來源。
1.滑音:大幅度上/下滑音的運用與技巧解析
滑音在高腔中運用廣泛,通常上滑音用于表達激動情緒,下滑音則營造婉轉韻味。
湘西苗族民歌高腔中的滑音具有強烈的戲劇張力,通常呈現出大幅度、長時值的特征。其經常出現在句首和句尾,給人“聲先奪人”“余韻悠長”的聽覺效果。
上滑音:多用于歌曲的開頭或旋律上行階段,演唱者常以低音起音,通過氣息與喉部肌肉的協同配合,迅速滑向高音,音程跨度可達五度至八度以上。例如,《隔山隔嶺隔個巖》情歌中男性歌者以高亢的滑音吸引對方的注意,象征著情感的進發。高腔情歌《花大姐》中,演唱者在起音時從低音la快速滑到高八度的la,營造出明亮而富有沖擊力的聽覺效果,生動地傳遞出歌者對心上人初見時的驚喜與熱情。
下滑音:多用于歌曲的結尾處,演唱者將高音快速下滑至低音,似“墜落”的聽覺體驗,賦予旋律悠長的韻味。如在《開天辟地》中,歌手通過連續的下滑音來增強敘事的感染力。波音與顫音的密集使用,使旋律更加細膩優美。在敘事性高腔古歌中,下滑音的運用能強化歷史故事的厚重感,如在講述苗族遷徙歷程時,下滑音配合歌詞中描述艱辛場景的詞句,使聽眾深切感受到祖先的苦難與堅韌。例如,在敘事古歌《開天辟地歌》中,歌手在“遠古的時候”一句的“遠”字上使用從e到 a2 的大幅度上滑音,通過聲帶張力的漸強與氣息的推進,營造出悠遠遼闊的空間感,強化了歌詞中對洪荒時代的想象性表達。而在情歌《嬌阿依》的“妹似花中蝶”唱段,下滑音從 c2 回落至g',配合顫音修飾,細膩傳遞出愛慕者的溫柔與含蓄5。
滑音的演唱技巧需結合“以氣帶聲”的呼吸控制,要求歌手在滑動過程中保持喉頭穩定,通過橫膈膜的彈性運動調節音高軌跡。田野調查發現,苗族歌手常通過模仿山間鳥鳴、溪流聲等自然音響練習滑音,形成“依形擬聲”的潤腔傳統。
2.波音與顫音:密集裝飾音對旋律的美化作用
波音(二度或三度波動)與顫音(頻率較快的音高振蕩)在高腔中多以密集形態出現,尤其在長音持續時形成“波浪式”音色波動,避免旋律單調。如勞動號子《薅草歌》的領唱部分,歌手在“嘿喲一”的拖腔中加入每秒6~8次的顫音,配合波音裝飾,使單音音色更富層次感,增強勞動場景中的協作號召力。
這類裝飾音的運用與苗族音樂“以繁飾簡”的審美取向相關,通過音高的細微波動模擬語言聲調的抑揚頓挫。民族音樂中的顫音“不僅是聲音的物理振動,更是情感的聲波化表達”,高腔的顫音常與歌詞情感強度成正比,在表達激越情緒時頻率加快、幅度增大,形成“聲情并茂”的藝術效果。
(二)音色性潤腔
音色性潤腔通過發聲方法的變換塑造獨特音質,是高腔區別于其他民歌類型的標志性特征,主要體現在假聲直音與輔助音色的運用上。
1.假聲直音:高腔標志性音色的發聲原理與運用
假聲直音是高腔最具辨識度的音色,其發聲原理區別于傳統聲樂的“混聲”或“頭聲”,采用“邊緣振動”技法一一聲帶不完全閉合,僅邊緣部分振動,同時配合強氣息支持,形成明亮、尖銳且具有穿透力的音色。這種音色常見于高音區( e2 以上),如《采花歌》中“上高山”的“高”字,歌手以假聲直音唱至g2,音長達8秒,穿透山谷的聲波成為野外勞作中傳遞信息的“聲音信號”。
假聲直音的運用與湘西多山的地理環境密切相關,高亢的音色便于在山谷間遠距離傳播,同時承載著苗族對“聲音通神”的文化信仰。
2.喉音、鼻音等輔助音色的點綴效果
除假聲外,高腔歌手常結合喉音、鼻音等“復合音色”增強情感表達。
喉音:通過喉頭下壓、聲帶厚重振動產生低啞音色,多用于敘事古歌中表現歷史滄桑感。如歌手演唱《遷徙歌》時,在“祖先走過的路”一句加入喉音,使音色從明亮假聲轉為暗沉質感,具象化遷徙歷程的艱辛;鼻音:通過鼻腔共鳴形成“哼鳴式”音色,常見于情歌對唱的尾音處理,如《對歌調》中“等妹來”的“來”字,鼻腔輕微阻塞產生的鼻音色彩,強化了期待與羞澀的情感張力。這些輔助音色的運用遵循“因情選聲”原則,與歌詞內容、演唱場合高度關聯,形成“一曲多色”的音色表現力。
3.節奏性潤腔
節奏性潤腔通過打破規整節拍、靈活處理氣口與停頓,賦予高腔自由靈動的韻律感,是其“即興性”特征的核心體現。
散板與自由延長:節奏的即興性與情感表達關系。高腔以散板(無固定節拍)為主,歌手根據情感需要自由伸縮節奏,典型表現為“搶板”(加速)與“拖腔”(延長)。這種節奏自由性本質上是“情感節奏”對“物理節奏”的超越,如民間音樂的散板“并非無序,而是以情為綱的韻律化表達”,高腔的散板演唱需歌手具備極強的“內心節拍感”,在自由中隱含著苗族傳統音樂的深層節奏邏輯。
樂句間的氣口與停頓處理:氣口(換氣位置)與停頓在高腔中不僅是生理需求,更是情感表達的“標點符號”。歌手常打破歌詞自然句讀,在邏輯重音或情感高潮前設置短暫停頓,形成“欲言又止”的張力。通常在演唱苗族民歌時將氣口分為“明氣口”(明顯換氣聲,用于強調)與“暗氣口”(無痕換氣,保持旋律連貫),其運用規律與苗族語言的聲調平仄、歌詞隱喻密切相關,體現了“以氣傳意”的演唱智慧。
四、高腔潤腔與情感表達的關聯
(一)音高、音色、節奏變化推動情感層次遞進
勞動號子:力量感與歡快情緒的節奏把控。高腔在勞動場景(如薅草、伐木)中多表現為“打鬧歌”“薅草鑼鼓”,潤腔聚焦節奏即興與氣息爆發力。
散板與重音的動態平衡:在《薅草號子》中,領唱部分常以散板起音(如“嘿—起!”的“嘿”字自由延長2~3秒),通過氣息的突然爆發(橫膈膜快速收縮)形成強音頭,帶動集體勞作的啟動;隨后齊唱部分加入切分節奏(如“薅草要薅根,干活要齊心”采用“XXXX”節奏型),配合喉底音的短促發力(每個字尾快速收氣),增強動作的一致性與歡快感。
即興襯詞的互動功能:歌手在勞動間隙插入即興襯詞(如“哦依——”),通過向上大跳5度滑音(如從do到sol)并延長,既釋放體力負荷,又以高亢音色提振群體士氣,形成“勞作一歌唱一協作”的閉環。
(二)高腔潤腔通過三維度協同,構建情感“起承轉合”
音高遞進:如情歌中,從低音區敘事(真聲,la一f)到中音區抒情(真假混聲,f一
),再到高音區宣泄(假聲直音, c2-e2 ),配合滑音連接不同音域,形成“傾訴一升溫一爆發”的情感曲線;音色變化:敘事歌中,喉音(歷史厚重) $$ 鼻腔音(哽咽感) $$ 氣聲(虛弱感)的轉換,對應歌詞中“遷徙一苦難一新生”的情節發展;節奏張弛:勞動號子從散板(啟動) $$ 均分節奏(協作) $$ 切分節奏(活躍) $$ 散板收束(放松),通過節奏松緊模擬勞動強度的變化,強化情緒共鳴。
(三)即興潤腔的現場情感互動
在對歌場景中,潤腔的即興性成為情感交流的“對話語言”。
回應式滑音:當男方唱“妹是山中花,哥是花下泥”,女方常以比男方高3度的滑音起唱(如從mi滑至sol),既顯俏皮,又通過音高優勢表達“主動回應”的情感;裝飾音競速:雙方在高潮段落會加快顫音頻率(從6次/秒增至8次/秒)、加密波音數量(如單音附加3個以上裝飾音),形成“情感競技”,推動對唱氛圍升溫
五、結束語
湘西苗族民歌高腔的潤腔特點作為藝術獨特的魅力所在,豐富多樣的裝飾音、獨特的音色變化和靈活自由的節奏處理,共同構成了高腔獨特的演唱風格。這些潤腔特點與苗族人民的情感緊緊相連,通過不同的潤腔手法,生動展現了苗族人民的喜怒哀樂、生活百態和精神世界。同時,高腔的潤腔特點與情感表達還蘊含了深厚的文化內涵,反映了苗族的歷史文化和生活習俗,是苗族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然而,在現代社會的沖擊下,湘西苗族民歌高腔的傳承面臨著諸多的挑戰。深人研究高腔的潤腔特點與情感表達,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欣賞和理解這一珍貴的民族藝術,也為傳承、發展和創新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我們應通過多種途徑加強對高腔的保護與傳承,如開展高腔演唱培訓、將高腔納入學校音樂教育體系、利用現代科技手段進行傳播等,讓湘西苗族民歌高腔這一民族藝術瑰寶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光彩,繼續傳承與弘揚苗族的優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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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