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25年農歷正月初七,安化縣桃子沖老宅的屋檐被積雪壓彎了。我跺了跺腳,把解放鞋上的冰碴兒弄掉。堂屋門被風吹得吱吱響,把屋梁上的麻雀都驚飛了。爺爺的遺像在神龕前歪著,玻璃框上的裂痕還是二十年前爺爺出殯那天磕的。
“奶奶,后山的竹林里有野豬拱的坑。”我湊近掛著藍布帳子的雕花木床,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九十五歲的奶奶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她混濁的眼睛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哪有什么野豬,我給你講個故事……”
檐角的冰凌砸在青石階上,碎成我童年時聽慣了的聲音。神龕上的采藥鐮忽然晃了晃,刃口上的褐斑在晨光中泛著鐵銹色。
一
1943年的一個早晨,安化奎溪程家大院里彌漫著艾草味兒。銀花蹲在柴房的陰影里,數著漸遠的梆子聲。程家大院的夜香桶散發著腐臭味兒,但她覺得這味道比祠堂里的檀香更親切。三年來,她每天寅時收夜香,連茅房暗渠里第幾塊青磚松動了都了如指掌。晨起砍柴時她故意蹭的漆樹汁,在她的手臂上燒起燎泡,和苦楝樹皮的漿液混合,看起來就像惡瘡流膿。
“瘟神投胎的賤坯子!”劉管家隔著柴門啐了一口痰,銅鎖咔嗒一聲鎖上了。銀花摸到草席下的銅簪,簪頭被磨得尖尖的,在月光下閃著冷光。這是她娘留給她的唯一物品,是湘西常見的款式,現在卻成了她防身救命的武器。她撕開裹腳布,五層棉布接成的繩索浸了桐油,在窗欞上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子時的梆子剛敲了三下,銀花就已經翻進茅房。她把布繩索纏在柏木梁上,繩結是從渡口纖夫那兒偷學的“閻王扣”。暗渠口的鐵柵早就被夜香腐蝕得脆弱不堪,用簪尖一撬就崩開了一個豁口。她深吸一口氣,腐臭味兒和氨氣味兒直沖腦門兒,熏得她要嘔吐。遠處傳來狗叫聲,她咬住裹腳布,手腳并用,慢慢往下爬,腐臭的污水漫到了腰間。
落地時,銀花踩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她差點兒尖叫出來——原來是一只泡脹的老鼠尸體。當晨光刺痛眼睛時,銀花被幾個黑影擋住了去路。一個老農用釘耙抵住她的喉嚨:“你是從哪里來的?”她拉開衣領,露出潰爛的脖子,聲音嘶啞地咳嗽:“程家大院……癆病……”人們像躲瘟疫一樣逃開了,釘耙在地上劃出亂七八糟的痕跡。
銀花搖搖晃晃地沖進蘆葦蕩。遠處程家大院的燈籠在霧中搖擺,像吊死鬼伸出的長舌頭。瘡口滲出的膿血沾在衣服上,她每走一步都像有火蟻在咬她的腳心。她光著腳跑了一整夜,踩過碎石和荊棘,已經分不清是皮肉疼還是骨頭疼了。
二
山霧漫過,銀花跪倒在漆樹林邊。她眼前最后的畫面,是滿手的水泡在月光下泛著像蛤蟆皮一樣的光澤。
“沙……沙……”
銀花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隱約看到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漢子在茅草棚前曬草藥,背簍上纏著幾根竹條——這是采藥人常用的捆東西的方法。
銀花喉嚨里發出輕微的聲音,那漢子忽然停下手里的動作。“別怕。”漢子仔細看了看銀花手臂上的潰瘡,然后從背簍里拿出一個粗瓷碗,把曬干的馬齒莧搗碎了,倒入一點兒山泉水,“這草藥敷上去會有點兒熱,忍一忍。”
銀花再次睜開眼睛時,聞到了金銀花的苦味兒。晨光中,采藥人正在用石臼搗藥,旁邊有幾本醫書。“醒了?我叫國山,是馬轡市人,聽你的口音像是奎溪、木榴那邊的,我們離得不遠。”銀花放下了戒心,安安心心睡到了天亮。
三
銅鈴在空曠的暮色中發出叮當的響聲,金銀花花蕊噼里啪啦地掉著。一陣山風吹來,帶著臭味兒,猛地撞開柴門。林子里傳來靴子踩碎枯枝的聲音,還有金屬工具碰撞的聲音,嚇得正在吃野果的灰雀飛走了。
“國山哥,快來看,山腳下好像有個日本兵,我們該怎么辦?”國山正蹲在巖縫里專心磨竹簽,準備做陷阱。聽到銀花的話,他手一抖,鋒利的刀刃劃過食指。
兩人急忙離開屋子,躲進了漆樹林。國山的喉結一上一下的,脖子后面全是冷汗:“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有落單的鬼子?”
“可能是‘掃蕩’時傷了腿的傷兵。”銀花盯著山下那個日本兵一瘸一拐的左腿,軍靴上沾著暗褐色的血跡,“你看他的綁腿,肯定是傷口化膿了才躲進深山的。”
刺刀劃過芭茅的聲音越來越近。國山緊緊抓著柴刀,手抖得厲害。銀花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是福不是禍。”她把曬干的牛筋藤塞進國山手里,“看到崖邊那叢野芭蕉沒?葉柄里的心子能抽出三丈長的纖維。”
國山咽了口唾沫:“真的要……真的要殺人?”
“是殺畜生。”銀花拿起被國山磨尖的竹簽,在腐殖土上劃出深淺不一的溝,“要像在秧田插秧那樣交錯著排,見過野豬踩中竹樁時的樣子嗎?”
國山的手指在竹條上磨出了血印,他牙齒咯咯作響:“可那是畜生……”
“東洋鬼子連畜生都不如!”銀花把牛筋繩繞過漆樹扭曲的根,打了個活扣,然后在繩子的一端系上石頭,又把石頭懸在懸崖邊的老松樹上,“待會兒我去引他,你找準時機砍繩子。”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指縫里的傷口滲出黃水,“記住,要往他瘸腿那邊扔。”
“不行!”國山抓住她破爛的麻布袖子,“你腳上還在流膿……”
“這樣躲著也不是辦法啊,他一上來就會發現你的草棚。到時候他一開槍,我們倆都得完蛋,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四
軍靴踩著草叢的聲音越來越近。
“來不及了,國山哥,你快爬樹。”
銀花看到國山爬上了樹,就哼起了歌:“煙子煙,煙里邊,煙到下面的黑雞婆。”
日本兵聽見歌聲,快速往這邊走來。銀花盯著被日本兵踩碎的蒼耳子,手指在巖壁上摳出血印。
國山蜷縮在黃桷樹上,采藥繩在腰間勒出紫色痕跡。他數著日本兵軍靴踩碎蒼耳子的次數:十七、十八、十九……
那只潰爛的腳終于踩上松針鋪成的偽裝層,枯枝斷裂的聲音嚇飛了竹雞。國山在樹上用口型示意:“唱大聲點兒!”
銀花背靠著冷杉樹干,歌聲忽然變得高亢,嘶啞的尾音在山谷里回蕩:“煙子煙,煙哪邊,煙到山下的野豬婆……”
那邊的灌木叢開始搖晃,戴著屁簾帽的日本兵從里面冒出來,用刺刀挑開擋路的蕨葉。當竹簽刺穿牛皮靴底的那一刻,日本兵的小腿肌肉忽然抽搐起來。國山瞅準機會,從樹杈上跳了下來,撲向日本兵,緊緊勒住日本兵的脖子。日本兵的肩胛骨猛然前頂,國山的右膝死命抵住日本兵的腰眼,隔著日本兵濕透的軍裝布料,國山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髂骨突起的弧度。“嗬——”日本兵的鼻腔里噴出滾燙的氣息,他反手去摳國山的肩窩,指甲蓋里嵌著的泥土全揉進了國山的傷口。
銀花縮在巖石縫里,看到日本兵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她趕忙撿起國山的鶴嘴鋤沖了過去。鐵器鑿進日本兵的鎖骨窩,日本兵痛得大叫一聲,手里的刀也掉到了地上,國山乘機把懷里用來驅蛇的雄黃粉全撒在了日本兵的眼睛上。在劇烈的灼燒感刺激下,日本兵本能地想要反擊,銀花抽出頭上的銅簪,對準日本兵脖頸上跳動的青色血管用力地刺了下去。日本兵撲騰了一陣子,最后軟綿綿地倒在了一堆爛葉子上。
山風卷著血腥味兒在叢林的枝枝丫丫里分流、消散,對面山上的樵夫粗獷的聲音在石壁上回蕩:“國山伢子?是采藥的國山伢子嗎?”
“哎—— 是國山!”銀花搶著回答,聲音拖得長長的,就像山澗里的霧,“我們在崖西頭遇到了野豬!”
“需要幫忙嗎?”樵夫的喊聲隨著晨風傳來。
“別提了!”銀花一邊擦著簪子,一邊說,“那家伙掉進老龍潭里,撈不回來了……”話還沒說完,國山就把日本兵的尸體推下了懸崖,懸崖下面傳來一聲悶響。
“你還躲不,國山哥?西邊二十里有個野蜂坡,我逃過來的時候,看見山下有五個拿著短槍的小伙子,背上捆的草藥包還沾著血跡。”銀花忽然一把拽過國山的藥簍,里面的草紙包發出沙沙的聲響,“那可能是被日本兵打散的,從南岳山下來的游擊隊。那些傷兵等著藥救命,七葉一枝花搗出的汁,比子彈還寶貴,我們要是找到他們,就不怕日本兵了。”
國山別開臉,沒說話。
“前兩天在狐耳溪后面的小山澗,我看到幾個戴那種帶尾巴帽子的人。”銀花忽然抓起一塊石頭,使勁兒往崖下的老龍潭一扔,國山嚇得一哆嗦。“他們往溪水里撒白色粉末,第二天下游的魚全肚皮朝上了。”
國山想起來了,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山上的野豬、麂子了,他本來以為它們是被日本人的空襲嚇跑的。
“你聞聞。”銀花把染血的銅簪子遞到他鼻子跟前,雄黃味兒和血腥味兒直沖腦門兒,“等日本兵的血浸透這片土地,崖洞口的艾草都要長成狗尾巴草了。”
“走,不躲了。怕個啥?”國山把鋤頭插進藥簍,“這些吃罐頭肉的家伙還能比野豬兇?上個月他們在坳子里欺負李寡婦,結果被一個拿柴刀的老頭捅穿了兩個。”雨點兒忽然從枝葉間落下,砸在鶴嘴鋤的尖兒上,七葉一枝花的根須從竹簍的縫隙里鉆出來,在雨中舒展開來,像一張張牙舞爪的綠網。銀花把簪子別回發髻。
尾聲
雪剛停,一束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舊報紙照進屋里。“后來去溆浦的路上……國山背簍里裝著那本《赤腳醫生手冊》。”奶奶眼睛里忽然閃出淚花,干枯的手指上青筋凸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金色的陽光爬到她臉上的皺紋上,把老年斑照得像撒在宣紙上的金箔。
我看著神龕上爺爺的遺照,外面小侄子衣服上的鈴鐺忽然響了一下。穿堂風把泛黃的《赤腳醫生手冊》吹得翻動起來,夾在某頁的漆樹葉標本飄然落地,葉脈間的褐斑就像當年奶奶的手指在巖壁上摳出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