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圖

憶故交

1932年，北平。

天橋大街上熱鬧熙攘，一個清俊少年風塵仆仆地走來，看著藝人們摔跤、爬竿、抖空竹、耍中幡的精彩表演，不禁感嘆道：“不愧是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呀。”

他找到一小塊空地，從懷中摸出個紙包，里邊是白沙（漢白玉粉末）。他先抓一把在地上畫鍋兒，然后開始圓粘（招徠觀眾）的絕活——白沙撒字。他半蹲下身子，以地為紙，以白沙為墨，一邊撒字一邊唱太平歌詞《十字錦》。這少年聲音洪亮調門高，感情充沛韻味足，手中沙子如行云流水，在地面上撒出雋秀的字跡，不一會兒，便圍上來不少觀看者。最末一句唱罷，少年起立挺身，拱手道：“在下靠賣藝為生，今日來到貴寶地，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說完一段人情綱，少年便插科打諢，使起了單春（單口相聲），引起一陣陣笑聲。

大街拐角，有座獨門小院，門匾上題“云起堂”，是天橋出了名的相聲班子?？蛷d里，俞班主正坐在八仙桌旁喝茶，徒弟范云山笑著跑進來：“師父，街上來了個小兄弟撂地團春（“團春”即相聲），活兒真不賴。”

俞班主特別愛才，一聽這話立即讓他回去，等對方演完，請過來一見。待那少年跟著范云山前來，俞班主看到其樣貌，不由得心頭一震，暗道：“像，太像了！”

俞班主表面不動聲色：“聽小徒說，你也是團門的？還請報個蔓兒?！?/p>

那少年一怔，這句話在調侃兒，試探他是否為行里人，遂恭敬道：“不錯，晚輩生鐵蔓兒?！?/p>

姓郭？俞班主語音微顫：“貴鄉在……”少年說從長春來，俞班主再也按捺不住，遽然而起：“你莫不是云奇？”對方驚呆了，顧不得禮儀，上下打量一番俞班主，脫口而出：“您是俞師伯？我見過您和我爹、我師父的合影?！?/p>

俞班主激動地問：“我那兩個師弟如今可好？”郭云奇神色黯然，說他爹兩年前去世了，前不久師父也撒手人寰。俞班主眼含淚光：“孩子，你留下吧，有空跟我多說說他們的事兒?！?/p>

從此郭云奇留在了云起堂，每天勤于練功。俞班主見他相兒好，肚囊寬綽，便讓他和范云山搭檔演出，沒想到竟一炮而紅。

這天，云起堂在小園子演出，臺上郭云奇正跟范云山使活兒，忽地瞄到一個中年男子挑簾進門，帽檐下一雙眼睛朝他射出陰鷙之光。郭云奇心一沉：我演相聲搏出名，是為吸引“正點子”，不料先招來了這只“狼”！

夜里，郭云奇見同屋的范云山睡得挺熟，便披衣下地，蹬上鞋子，剛推門而出，就看到有個黑影從墻頭翻進院子，惡狠狠地向他撲來。

郭云奇也不出聲，于靜默中跟黑影拆招換式，打斗起來，他身手敏捷利落，但力道稍顯不足，幾個回合下來，被一腳踹倒在地。

這時范云山睡眼惺忪地出屋上茅廁，見狀大喊：“快來人啊，有賊呀！”黑影一驚，翻墻溜之大吉。郭云奇艱難爬起，對聞聲出來抓賊的師兄弟們說，賊已經跑了，大家繼續睡覺吧。

俞班主屋里的燈亮了，他喊郭云奇和范云山進去說話。兩個年輕人并立榻前，俞班主目光灼灼地盯著郭云奇：“剛才那個人是不是沖你來的？”

郭云奇點頭道：“他名叫吳天良，是長春城外山上的胡子，我好不容易逃出他的魔掌，誰料他居然一路追到了這里。”

俞班主問：“你們倆有什么仇怨？”郭云奇悲憤交加：“我爹和我師父都是被他害死的！”

兩年前，吳天良聽說從清朝流傳下來一張《龍輿圖》，圖上繪制著大清龍脈和藏寶地點，現落到了長春相聲名角兒，即郭云奇的父親郭儻手中。他信以為真，帶領手下將郭儻綁票，逼其師弟，也就是郭云奇的師父，交圖贖人。

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兒，郭云奇的師父實在拿不出圖來，對方一氣之下撕了票。后來官軍進山剿匪，山寨被一鍋端，吳天良下落不明。

去年九一八事變后，長春淪陷，成為偽滿洲國的“新京”，吳天良竟然又露面了。為了向新主子邀功，他舊事重提。郭云奇的師父當機立斷，解散班子，讓徒弟們各自逃生，自己卻在掩護郭云奇離城時，被吳天良一槍打死。

十多年前，俞班主和兩位師弟到長春落戶，組班授徒說相聲，卻因理念不同，最終分道揚鑣。他心中很惦念兩位師弟，只是性格固執又要面子，便一直沒通音信，現在聽說故人乃遭害而亡，悲痛之余，更添憤慨。

郭云奇冷然道：“我原打算日后偷偷潛回長春，趁其不備殺此漢奸惡匪，如今既然他來到北平，就別想活著離開了！”

出堂會

過了幾天，北平警察局吳副局長忽然派人來云起堂，說自己過生日擺壽筵，請俞班主帶徒弟們去演堂會，還特地點了郭云奇的名兒。

吳副局長、吳天良，這很容易令人產生聯想，俞班主擔心是個陷阱，建議郭云奇裝病推辭，郭云奇沉思片刻后說他必須去。

這日，吳宅門前車水馬龍，賀客如云，俞班主早早領著徒弟們到來，被安排在后院一間客房候場。郭云奇和范云山正在院子里對詞兒，一位身穿洋裙的少女走了過來：“小范，咱們又見面啦，你跟新搭檔最近很紅啊。”范云山連忙介紹：“云奇，這位是吳大小姐?！?/p>

“什么大小姐，叫我吳瑕就行?！鄙倥芩?，“小郭，我干媽非常欣賞你，她今兒有事沒來，還托我管你要簽名照呢?！狈对粕竭B忙說道：“吳大小姐的干媽是咱北平的市長夫人。”

“沒問題，正好我前幾天剛去照相館照了幾張，回頭簽上名字敬奉?！惫破嬖掍h一轉，“吳瑕小姐，府上這兩天是不是來親友了？”

吳瑕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一位遠房堂叔，不知大老遠從長春來找我爸干啥，這次壽筵就是他提議辦的?！?/p>

這時管家過來通知，說前廳已開筵，吳瑕滿懷期待：“我等著看你們的表演。”

富麗堂皇的大廳中，賓客們推杯換盞，氣氛熱烈。郭云奇同范云山走到場面桌前，向眾人鞠躬致意。

郭云奇道：“諸位，今兒是吳副局長壽誕，敝班非常榮幸能受邀獻藝。現在便由我們倆伺候各位一段?！?/p>

一段相聲說完，滿堂哄笑，掌聲不斷。

廳門外，吳天良對著郭云奇冷哼一聲，轉身欲走，差點兒迎面撞上一人。那人身姿挺拔，一臉精悍之色，對吳天良皺眉道：“吳先生，走路看人呀?！眳翘炝笺溃骸靶荜犻L，你可來遲啦。”偵緝隊長熊三神情淡然：“沒辦法，有公務在身?！?/p>

郭云奇與范云山演完下臺，兩人往后院走，范云山低聲說：“我剛才瞥見廳門口有個人，身形和眼神很像那天夜里的黑影，咱們可得小心?！?/p>

“吳天良？”郭云奇嘴角一挑，“該來的，躲也躲不掉?！?/p>

熊三來到吳副局長身旁落座，低聲道：“局座，剛得到消息，長春一個地下抵抗組織被日本人‘剿’了，成員逃走不少，像是有往北平來的?！?/p>

吳副局長一皺眉，就見管家匆匆來報：“老爺，不好了，大小姐閨房遭竊。”吳副局長一拍桌子：“豈有此理，竟偷到我家來了，馬上給我搜！”

熊三連忙勸說：“局座，今日來給您賀壽的賓客非富即貴，不至于干偷盜之事，況且也不宜得罪他們。”吳副局長氣道：“那東西便白丟了？”熊三朝后院方向一努嘴：“不如去搜查一下那里，說不定會有收獲。”

此話正中吳副局長下懷，他立刻親自帶隊去后院，果真從屋內搜出一包珠寶首飾，正是吳瑕失竊的財物。吳副局長暴怒，指著云起堂的藝人：“把他們全抓起來！”

“不必了，這事兒跟別人無關，要抓就抓我吧。”郭云奇主動走出來。俞班主大驚：“云奇，你……”郭云奇擺擺手：“師伯，我不想連累大家?！庇岚嘀骺纯赐降軅儯灰а酪欢迥_：“云山，咱們走！”

一行人回到天橋街角的小院，開門入內，范云山進屋后又立即出來：“師父，有外人來過啦，我和云奇的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p>

俞班主走過去搭眼一看，屋里果然一片狼藉，他明白了，冷冷道：“好一招調虎離山呀?！?/p>

“吳天良把我們都‘調’去吳宅，他自己好來找《龍輿圖》？”范云山也醒過味兒來，但仍有不解，“他咋那么肯定世上存在那張圖呢？”

俞班主毅然決然：“我便是拼上這條命，也要救出云奇，讓吳天良血債血償！”

黃雀伺

按照謀劃，吳天良要將郭云奇關在吳宅審問，但熊三以“不可私人刑訊”為由，堅持把“嫌犯”押入了監獄。

偌大的牢房里彌漫著一股腐臭味兒，熊三進來時，郭云奇正在唱《大西廂》?！巴?，怎么著，把監獄當作戲園子啦？”熊三走過來，滿臉不悅。郭云奇一咧嘴：“苦中作樂，您見諒?！毙苋湫Γ骸澳愕目噙@才開始呢，跟我去過堂?！闭f罷，熊三讓獄警開門，將郭云奇帶到審訊室。

審訊室里，熊三把郭云奇鎖在椅子上，指著一大堆刑具：“見過沒？”郭云奇臉色有些發白，勉強道：“聽說過?！毙苋龁枺骸跋氩幌朐囋嚕俊币姽破婷蛽u頭，熊三就讓他把東西交出來。

郭云奇說：“東西你們不都搜出來了嗎？”熊三臉一沉：“我不是指那包珠寶?！惫破嬉苫蟮溃骸斑€有啥？”熊三輕輕吐出一個字：“圖。”

郭云奇心頭一動：“你也知道《龍輿圖》？聽吳天良說的？他那是在胡謅，根本沒什么大清龍脈和寶藏。”熊三從火盆中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走到他身前：“看來你真想試試?！?/p>

酷刑臨身，郭云奇決定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賠笑道：“熊隊長，我服了，真服了，我愿意交圖。”熊三把烙鐵扔回火盆，說了句：“算你識相?！惫破孓D轉眼珠兒：“但這《龍輿圖》你就過道手，還得交給吳副局長和吳天良，你不白忙活嗎？”

熊三俯身捏住他的下巴，沉聲道：“小子，不用挑撥，你知道什么叫‘黃雀伺蟬’嗎？”郭云奇臉色一變，點點頭：“我懂了?！?/p>

夜幕深沉，吳宅的前廳燈火通明。

吳瑕還在跟吳副局長爭辯：“爸，我的首飾肯定不是郭云奇偷的，今天咱家人多眼雜，他又是第一次來，怎么就準確找到我的屋子盜竊，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后院藏贓？”

吳副局長一擺手：“這事兒你甭管了，熊三會審明白的?！闭f曹操，曹操到。管家進廳通稟：“熊隊長來了?！?/p>

熊三疾步而來，急促道：“局座，剛才監獄停電，還沒等開啟備用電源，正在飯堂吃晚飯的犯人們趁機越獄，郭云奇也跑掉了?！眳歉本珠L又驚又怒。這時，吳天良出現了，看來他一直注意著前廳的動靜。吳天良問熊三，在監獄出事之前審問郭云奇沒，可有收獲。

“審了，他東拉西扯沒一句實話，”熊三回應，“但入獄時我搜過他的身，并無《龍輿圖》?！?/p>

吳天良很不解，說自己已去云起堂小院把郭云奇住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熊三沉吟道：“會不會他身上一直藏著圖，在被抓走前……”一語驚醒夢中人，吳天良眼睛發亮：“我知道啦！”

刨著使

吳宅后院。吳天良踹開院門沖了進去，正撞上郭云奇從候場的屋子里出來。吳副局長和熊三也趕來了，后者掏出手槍：“你竟敢越獄，我現在就斃了你！”郭云奇趕緊高舉雙手：“熊隊長，我甘愿交圖保命?！?/p>

原來他早看出吳天良欲“調虎離山”，便將圖隨身攜帶，后來發生偷竊事件，吳副局長帶人來后院搜查到贓物，他立刻把圖藏于屋中隱秘處。吳副局長吐口氣：“早該如此，大清龍脈跟你沒關系，寶藏你一個人也挖不了，留著圖沒用還惹禍?！眳翘炝紖s一反常態沒吭聲，臉上陰晴不定。

郭云奇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上交，吳副局長打開，見里面有一塊泛黃的絹布，上繪蜿蜒的山川河流，注寫蠅頭小字，邊角處還蓋著一枚紅印章，僅看清“大清”兩個字，其余印文模糊不清。

吳副局長收好《龍輿圖》，吳天良惡狠狠地說：“把這小子交給我吧。”熊三語氣森冷：“圖都到手了，干脆直接結果他。”

吳天良見熊三要開槍，搶先撲向郭云奇，用極低的聲音說：“交出東西，饒你一命?！惫破婕t著雙眼：“反正都是死，我跟你拼了，給我爹和師父報仇！”兩人扭打之間，吳天良的上衣被撕破，兩張紙片從夾層中掉落出來。

郭云奇撿起一看，叫道：“日軍通行證，還有特別行動隊小隊長的委任令。吳天良，敢情你是漢奸呀！”

這時吳瑕走入院內：“爸，我聽管家說你們都來后院了……”

吳天良見身份敗露，奔過去左手扼住吳瑕脖頸，右手拔出插在腰帶中的匕首，大吼道：“都別動，否則咱們魚死網破！”

郭云奇反應迅速，沖熊三喊：“熊隊長，我飛暗青子，你瞅空兒生沖子（開槍）！”

吳天良當過胡子，當然也懂黑話，正訝異郭云奇不顧吳瑕生死，就聽得對方大喊：“看箭！”繼而耳畔風聲銳嘯，似是一支響箭向他破空飛來。

吳天良心膽俱寒，來不及思索便把吳瑕往前一推，用她擋箭。郭云奇沖上前抱住吳瑕，往地上一個翻滾，脫離了挾持。

吳天良驚魂未定，舉目一看，哪有什么響箭來襲？即使不推“人質”出去，他也毫無危險。郭云奇笑嘻嘻道：“怎么樣，我這口技逼真吧？”吳天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上當了，咬牙切齒道：“你故意喊話，讓我聽見你要發暗器，誘我當真……”話音未落，槍聲響起，吳天良的太陽穴被打爆，他轟然倒地身亡。

熊三舉著手槍，對吳副局長說：“局座，這個人不能留?！惫破姘淹ㄐ凶C和委任令交給熊三，對方轉呈吳副局長過目。吳副局長看罷，掏出打火機把它們燒成了灰燼，冷厲的目光射向郭云奇。

郭云奇怕被滅口，忙對吳瑕說：“市長夫人不是要我的簽名照嗎？我明天就拿給你?！?/p>

吳瑕剛經歷生死大劫，感激道：“小郭，你救了我一命，我干媽知曉后，也會重謝你的?！碑斨畠旱拿?，吳副局長只好一揮手：“郭云奇，沒你的事了，走吧。”

天橋小院云起堂內，師兄弟們看見郭云奇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圍著他，范云山更是抱著他哭了一鼻子。

郭云奇依照熊三交代的，說在吳宅盜竊的其實是吳副局長的遠親吳天良，真相大白后，吳天良拒捕傷人，被偵緝隊熊隊長就地正法，官方通告很快便會出來。

等大家散去，郭云奇跟俞班主說了實話，吳天良惡貫滿盈，也算是為被其害死的人償命了。他拿《龍輿圖》換回自己和云起堂的平安，提醒師伯今后萬事小心，演出時盡量別針砭時弊、譏諷權貴，怕吳副局長借故加害，殺人滅口。

俞班主很驚訝：“還真有那張圖呀？”郭云奇笑道：“那是我爹被吳天良撕票后，師父托道上擅長做贗品的好友假造的，以備不測，反正也沒人真見過圖，想不到今朝還真用上了。哼，龍脈、寶藏，讓那些渾蛋找去吧！”

吳宅，后院中僅剩下吳副局長和熊三兩人。

“郭云奇身上還藏著更有‘價值’的東西，不然天良也不會怕你槍斃他，而去跟他肉搏?！眳歉本珠L老謀深算道。熊三一怔：“那會是什么呢？”吳副局長提示：“天良是從長春來的，又投效了日本人……”

熊三恍然大悟：“那東西莫非跟地下抵抗組織有關？”吳副局長下任務：“這得你去查了，到手之后，就讓郭云奇消失。”

熊三略顯遲疑：“市長夫人那邊，不好交代吧？”吳副局長陰沉一笑：“所以，要讓他消失得合情合理，不留痕跡！”

金蟬脫

午夜，一條僻靜胡同中，路燈下站著個彪形大漢，正不耐煩時，胡同口出現一個人影，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正是熊三。

“熊隊長，咱倆兩清了，你還找我干啥？”大漢粗聲問。熊三淡然道：“我想再談一筆交易?！贝鬂h一撇嘴：“有啥好處？”

熊三不疾不徐地說：“我剛找到個姓吳的替死鬼，可以把你的罪名安到他頭上，你洗白后便能光明正大地露面了。”大漢追問：“我越獄的事兒呢？”熊三爽快道：“那叫無罪釋放?！贝鬂h一拍掌：“成交！”

第二天傍晚，華燈初上。天橋小園子熱鬧非凡，云起堂慶祝郭云奇“竊名昭雪”，回歸演出，市長夫人也來捧場了。開演不久，吳副局長大駕光臨，坐在了臺下觀眾席的第一排正中。

臺上的郭云奇拿著玉子板伴奏，唱起太平歌詞：“天下云游四大部洲，人的心好比江河水自流……”忽然從二樓躥出一個蒙面大漢，順樓梯沖下來，舉槍朝臺上大喝：“郭云奇，你欠老子的——咦，吳狗官你也在？”他話說了一半，竟調轉槍頭，對準吳副局長。

郭云奇眼疾手快，擲出手中玉子板，砸中大漢手腕，對方槍口一偏，打歪了。郭云奇墊步擰腰，足尖一點欄桿，飛身撲向大漢，大喊著“保護局長大人”，警衛們紛紛端槍瞄向他們。

性命攸關，吳副局長也顧不得“更有價值”的東西了，拔槍剛要趁亂擊斃兩人，熊三忽地冒出來，一拽他：“局座，市長夫人看著呢?！眳歉本珠L仰頭一望，市長夫人果然站在二樓包廂中，扶欄注視樓下形勢。

那邊廂，郭云奇不敵大漢，竟被挾持為人質，逃出小園子，待警衛們追到街上，已不見兩人的蹤影。

吳副局長命令停止演出，熊三提醒他：“郭云奇見義勇為救了局座，在場之人都看到了，您若不多照應云起堂，那些亡命之徒再來，誰還肯舍命相救?。俊眳歉本珠L無奈，裝模作樣過去安慰俞班主，表示一定派人全城搜索，救回郭云奇。

回到吳宅，熊三向吳副局長解釋：“那個蒙面大漢阿虎是越獄的犯人之一，我收買他讓其假裝郭云奇仇家，打算當場劫走郭云奇再進行逼問，誰料局座您也會去看表演。不知阿虎跟您有什么過節，他竟臨時變卦改變目標，幸虧郭云奇打偏了他的槍口，否則后果不堪設想?！?/p>

吳副局長有苦難言，他不太放心熊三，才搞“突然襲擊”，卻令自己遭到襲擊，因為阿虎確實和他有仇?！鞍⒒⒉怀?，我的安全沒保障呀?！眳歉本珠L憂慮不已。熊三說：“此事交給我善后，您就放心吧，至于郭云奇……”

“長春那邊的事兒，跟我有啥關系，不管了，得到《龍輿圖》也算有所收獲?！眳歉本珠L不安地說道，“這回驚擾了市長夫人，明兒一早我還得去市府，向市長賠罪！”

清晨，北城門外官道邊，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緩緩駛來，在一個小茶攤兒外停住，從貨堆中鉆出一個少年，正是郭云奇。

他跳下馬車走到攤兒前，只見角落里坐著一位客人，鼻梁上架一副墨鏡。郭云奇到對方身邊落座，悄聲問：“熊隊長，我師伯他們沒事吧？”

“云起堂都挺好，我會設法代你向俞班主報平安。”熊三回應。

郭云奇感慨道：“前天夜里我那段‘活兒’是刨著使的，沒料到吳天良把我的底也給刨了，幸虧你一槍處決了他?！?/p>

“他死有余辜，”熊三給他倒了杯茶，“接下來有何打算？”郭云奇一飲而盡：“我要去長春找失散的師兄弟們，重組班子說相聲?！毙苋c點頭，壓低聲音：“希望還有再相見的一天。保重，同志！”

郭云奇身子一顫，待熊三付賬離去，他的心情仍難以平復。

那張《龍輿圖》不過是掩飾。長春淪陷后，仁人義士們建立了地下抵抗組織，最近卻因叛徒出賣，組織被破壞，成員撤離前，繪制了名單聯絡圖，這圖是日后抗戰的火種，是最重要的“寶圖”，須送交北平地下聯絡站站長“黃雀”。

師父將此重任交給他，只來得及說一句“黃雀在井中”，便被來追尋聯絡圖的吳天良開槍打死。

對師父的遺言，郭云奇百思不得其解，來到北平，受邀去警察局副局長家演堂會時，他忽然聯想到，后三個字會不會是“在警中”？

他堅決赴會表演，主動入獄，目的就是接觸警方，引接頭人聯系自己。不出所料，當熊三說出暗語“黃雀伺蟬”時，他終于放下心頭的大石。他與熊三商議好，在吳宅后院，他取《龍輿圖》順帶拿出名單聯絡圖，將吳天良的兩個證件交予熊三之時，他就趁機“過渡”。

郭云奇站起身，走出茶攤兒，望著連綿青山，心想：大好河山，豈容外敵踐踏，這個國家永不缺熱血和反抗斗志！

他跳上馬車，對趕車大漢說：“阿虎哥，咱們出發吧?！?/p>

阿虎笑道：“我跟你小子還挺有緣，我最喜歡聽相聲?！?/p>

“我一個人只能給你說單口啦，先來段開門柳（開場小唱），就接小園子里那段——

“今晨看罷了桃花柳，明晚又看月當頭，為人但把良心正，惡鬼敲門也不發愁！”

郭云奇坐在馬車上，唱著太平歌詞。天空朝霞如火，彤光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