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作文,凡形容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必用“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八個字,但用多了就成了陳詞濫調。老來細想,時光瞬間即逝,用飛箭和織梭來形容,不正是十分形象貼切嗎?可見不僅人生當中難免要受點委屈,連一個成語也難免會受委屈。今年是我本命年,恰逢八十四歲這一坎,所以學習魯迅,凡事都“要趕快做”,不拖欠工作債。
《書屋》編輯說我對創辦雜志“起到重大推動作用”,完全是獎掖之詞,只不過是一種緣分罷了。當年,湖南省新聞出版局為什么要創辦這樣一份雜志,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最初為此事奔走的是周實和王平兩位。周實的頭銜開始似乎是“常務副主編”,后來成了主編,有終審之權,主要搭檔就是王平,還有另外一位美編。所以《書屋》的老作者和老讀者一提到這份刊物,就會想到周實和王平。
周實是一位詩人,又擅長寫長篇小說,內容有的驚世駭俗。我曾見他牽一條猛犬上街,著實嚇我一跳,讀他的某些歷史小說,我也有這種“怦然心跳”之感。按說周實已是古稀之人了,對新事物應該生疏,但他不僅能把自己的詩作配上圖,還配上曲,在網上熱播。可見他十分新潮,居然能使用AI工具進行“音樂生成”。我認識周實應該是在1986年。當時我到上海檔案館查閱宋慶齡的資料,因丁景唐先生介紹,下榻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招待所。同住這家招待所的,正巧有當時湖南文藝出版社《芙蓉》編輯部主任朱樹誠——他后來因編輯著名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而廣為人知。周實是他的同行者。因為都是湖南人,所以聊得開心,從此就成了熟人、友人,三十多年一直保持聯系。周實寫過一篇夸我的短文,題為《三哥陳漱渝》,還預告要再寫一篇長的,再夸我一下。我在期待著。
至于王平,我舅舅的兒子,是有血緣關系的近親。舅舅只是一個小職員(履歷表上則填“偽職員”),“文革”期間下放到車間,扛了幾年麻袋——里面裝的是沉甸甸的礦石粉。舅媽年輕時是校花級的人物,新中國成立初期想向蘇聯婦女學習,爭當“英雄母親”,因此一連生了七個子女,無法外出工作,全靠舅舅那五十幾塊錢的月薪維持生計。我這七個表兄弟姐妹中,沒有人上過大學。王平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小我十歲。我到天津上大學時他剛六歲。大約是小學六年級時,王平因患骨結核動了手術,躺在床上,把一只綁了石膏的腿吊起來,笑瞇瞇地叫我“三哥”,讓我印象深刻。王平還喜好“涂鴉”,曾用毛筆把一匹馬畫在家里的白墻上,長約兩尺,童年時代即顯示出藝術潛能。據作家莫言說,他小學沒畢業就輟學,放牧牛羊。王平學歷高于莫言,小學確實畢業了,只是再沒上過中學。他二十八歲那年發表處女作,因為當時他在一個街道辦的小廠當車工,所以贏得了一頂“工人作家”的桂冠。我清晰地記得,1986年歲末的一天晚上,我到北京火車站迎接進京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的湖南代表團,團員中除開殘雪、何立偉、蔣子丹這些朝氣蓬勃的作家之外,也赫然有我這位表弟的身影。1987年,他大膽報考武漢大學中文系開設的作家班,考試內容當然有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部分,王平只找人幫他補習了兩天,居然考試合格,被光榮錄取。他在武漢大學讀書期間,生活窘迫,因為街道工廠每月只補貼他五十元,他必須靠寫稿和借貸支付學費和生活費。好在歷經風雨即見彩虹,1989年他從武漢大學畢業后調入了湖南文藝出版社,后又調進了省出版局。他跟周實一起創辦《書屋》,就是1995年的事情。
刊物辦得好與壞,既取決于編者,也取決于作者。周實跟王平組稿之重點,當然首選北京,然后是上海。我當時所做的事,就是替他們邀請了七八位在京城文壇活躍的作者,在魯迅博物館對面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頓便飯,想通過抓住胃的方式抓住作者的心。后來《書屋》給我支付了一點組稿費,錢不多,但隆情厚誼。過了不久,組稿費自然就停發了,因為《書屋》的局面已經打開。來稿多版面少,不用任何人來“組”什么稿了。在初次宴請的作者中,有一位老學者舒蕪。后來,王平去他家拜訪,他怕外地人找不著門,七十多歲的舒蕪長久站在家門口候著,迎來送往,讓我十分感動。
現在話題必須由創刊人回到刊物本身。由于年事高,我在文化圈子里結交了各式各樣的朋友。他們的學術專業和審美傾向不盡相同,但提起《書屋》雜志,除開希望能提高稿酬標準之外,真還沒有聽到什么差評。在提倡全民閱讀的當下,讀書一類報刊又在逐漸減少,《書屋》的存在本身就顯示出了它的文化活力。《書屋》之所以一炮走紅,至今仍然口碑不錯,我認為是保持了刊物獨有的思想文化品位。其獨特性之一,就是包容性強。只需看看《書屋》開辟的欄目,將近二十種,就顯示出了蔡元培先生在五四時期提倡的文化守正、兼容并包精神。即以我在《書屋》發表的文章而論,有書評,有自傳,有文化隨筆,還有不少學術爭鳴性的文章——這類文章有些刊物是唯恐避之不遠的。當然,政治有紅線,宣傳有紀律,但讀書無禁區,學術無禁區。只有膽識兼備的編輯才能妥善處理好這種關系,使刊物始終洋溢著文化朝氣。容我舉一個例子:
2023年11月8日,溫儒敏先生在《中華讀書報》發表了一篇《九十滄桑樂黛云》,全文又被《新華文摘》轉載。文中寫道:魯迅死后,劉半農寫過一副挽聯,詞曰“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裴偉先生在《書屋》2024年第五期刊發了一篇質疑文章,題為《劉半農給魯迅寫挽聯?》。文章指出:一,“這副聯不像挽聯”,并非為哀悼逝者而作。二,劉半農卒于1934年7月14日,魯迅卒于1936年10月19日。劉半農比魯迅早死兩年,怎么有可能為魯迅寫挽聯呢?我把《書屋》上質疑的文章轉告老溫。老溫從善如流,立即回復了兩個字“認錯”。他接著表示:“非常感謝這位作者,我不該出現這硬傷。明明知道劉半農死后,魯迅是寫過《憶劉半農君》的,但下筆卻把‘對聯’(聯語)誤寫成‘挽聯’。我要公開認錯。”后來,老溫真的在他的微博上就此事表示了歉意,承認他記性不好,寫文章還隨意。這就是大家風范!這件事就是正常的學術討論,不是意氣之爭。魯迅歷來主張批評家要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不能“捧殺”或“罵殺”,但在當下的學術環境中,的確存在魯迅所反對的這兩種傾向:或者把對方捧為泰山北斗,佛光罩體;或者“誰紅跟隨急”,奉行“罵倒名人自己成名”的文化策略。我希望《書屋》能繼續發揚“激濁揚清”的文壇正氣,正確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化發展方針,在不同學術觀點的碰撞中迸發出真理的火花。
孔子說“三十而立”,“立”就是有所成就。《書屋》這三十年的成就,是通過編者、作者、讀者三方面的合力而取得的。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期待《書屋》堅守辦刊的初衷和本真,繼續為讀者提供一個群賢畢至、色彩紛呈的精神家園,讓充滿蕓香的書籍熏陶心靈,用諸家薈萃的書屋豐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