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酒樓上》中的生命掙扎與人間真情

[摘" 要] 魯迅的《在酒樓上》呈現出與他以往小說作品截然不同的節奏和格調。主人公呂緯甫對廢園冬景及兩件“無聊小事”的態度，展現了其在長期頹廢麻木后反而迸發對人間的留戀，體現出為生命存續的掙扎與對人間真情的呼喚。1923年前后的生活經歷與精神危機，不僅構成魯迅第二次絕望的緣由，而且他對自我內心真情的追問與發掘，更使“魯迅氣質”充分融入《在酒樓上》。這種精神軌跡促使他在此后進一步向內心深處追溯，展開沖決絕望的文學實踐。

[關鍵詞] 魯迅" 《在酒樓上》" 《彷徨》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23-04

《在酒樓上》寫于1924年2月，是魯迅小說集《彷徨》中的第二篇作品。《彷徨》的第一篇作品《祝福》尚存有一息斗爭與不平的氣息，延續著《吶喊》的韻味，可視為魯迅從《吶喊》轉向《彷徨》的過渡性文本。從寫作序列來看，《在酒樓上》雖在《祝福》之后，卻與后者形成顯著分野：其已幾乎完全褪去《吶喊》時期的精神氣質，既無明確的戰斗意緒，節奏亦趨于舒緩，整體格調消沉低落，甚至呈現出不似魯迅一貫風格的“萎靡”特質。在某種意義上，《在酒樓上》堪稱《彷徨》的定調之作——主人公呂緯甫在文本中展現的精神狀態，恰是魯迅對1923年自我內心世界的深度追溯。

一、《在酒樓上》與激活生命的機會

《在酒樓上》在展示核心對話時，采用了戲劇的“鎖閉式”結構，以此呈現呂緯甫改造現實而又被現實所挫敗，最終走向頹唐的精神歷程。小說開篇節奏便趨于舒緩，不厭其煩地鋪陳“我”近年來的境況、下榻旅館周邊的環境，以及抵達酒樓后點菜、等待的過程，完成充分的環境描寫。在這一點上，《祝福》與之相似——二者均以大段類似的環境描寫開篇，聚焦閑適中所見的瑣碎環境。讀者可將其整體理解為《彷徨》開篇的情緒基調：某種百無聊賴的閑散，裹挾著頹廢氣息。相較于《祝福》，《在酒樓上》的頹廢情緒更為濃郁，全篇彌漫著淡淡的詩意與感傷，因而在相似的描寫段落中，讀者感受不到《祝福》作為過渡性文本所具有的雜糅交織的復雜情緒，以及為確立《彷徨》風格而刻意營造的痕跡。

開篇的閑散、頹廢彌漫整篇小說，而這并非魯迅筆下主角們持續不變的心境。在看到廢園的那一刻，“我”在此前平緩沒有什么波動的情緒卻產生了一些變化：“……但現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1]“竟”“毫不以為意”“憤怒”“傲慢”“蔑視”等詞匯，構成開篇數段中情感詞匯轉換最劇烈的段落，陡然從“懶散”“索然”“無聊”等單一情緒基調中跳脫。廢園里充滿生機的色彩與意象，使 “我” 瞬間煥發生機。主人公呂緯甫的出場描寫，呈現出與“我”相似的情緒軌跡：“精神很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他緩緩地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1]呂緯甫的頹廢萎靡狀態已持續許久，正是廢園鮮活的景物觸發了其情緒轉向，繼而才有了后續的交談，以及為弟弟遷葬、給順姑買剪絨花這兩件“無聊的事”——這些內容并非僅是與“我”飲酒敘舊時因情感熟絡而自然談及的內容。廢園冬景與兩件瑣事，實則共同構成激活呂緯甫情感記憶的觸發點。

為弟弟遷葬之事，呂緯甫起初“決然”命土工掘開壙穴，然而當墓穴景象呈現眼前時，他的心“顫動著”，“出乎意料”地發現小弟尸骸“蹤跡全無”。沉溺于頹廢已久的呂緯甫，原已對自身生死漠不關心——或許他早已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但直面真正的死亡時，亡弟尸骨的徹底消失卻令他恐懼、退縮。在凝視親人生命消逝的過程中，他照見了自身的生命存在，再也無法平靜接受死亡的虛無。而替順姑購置剪絨花一事，又勾起他對順姑純真形象的回憶：那雙明凈清澈的眼睛，始終縈繞在他的意識深處。呂緯甫麻木多時，正是這些溫暖回憶促使他“愿意出力”，主動為這個美好善良的姑娘付諸行動。盡管兩件事皆由母親囑托促成，但呂緯甫在奔走過程中滋生的情感體驗，使其意志對完成此事生發出主動性。即便遷葬最終因亡弟尸骨無存而落空，順姑也早已因病離世，但在生死麻木中沉淪的呂緯甫，其生命意志卻因完成這兩件事的渴望而被短暫喚醒。廢園冬景在此處亦構成呼應：當呂緯甫回憶順姑用加糖蕎麥粉招待自己、四處為她尋覓剪絨花的過往時，窗外景象突然切入——“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棵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小鳥雀啾唧地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么食糧，都趕早回巢來休息了。”[1]山茶的俏麗、鳥雀的歡鳴，構成鮮活的生命意象，恰似順姑戴上剪絨花后，那雙熠熠生輝的明眸與燦爛的笑靨。回憶、想象與生動景物的交織，持續解構著呂緯甫原有的生存狀態，如暖陽融化堅冰，使他沉寂的心臟重新劇烈跳動，生命的實感亦隨之復蘇。

明麗的景色與美好的回憶，使呂緯甫從持久的麻木中萌發了對人世間的留戀。因為真實深切地面對過死亡，在為質樸純潔的美好奔走中，他找到了為生命增加力量的源泉，即人世間最真的情感。無論是純潔美好、牽動同情的溫暖，還是絕對真實、直擊心靈的冷峻，皆能使生命為之戰栗，重獲逝去的活力。直觀鮮活的景物，亦在回味中觸動著呂緯甫對美的渴望。雖然他口中反復地說這些小事“無聊”，且因諸事未竟而多次感慨自己重陷“敷敷衍衍、模模胡胡、隨隨便便”[1]的頹廢狀態，但這倒是讓他不再像是一個完全頹廢的人——真正麻木的人，會這樣多次反思自己的現狀嗎？事實上，這些話語既是抱怨與自我譴責，亦隱含著改變現狀的渴望，更流露出對更多“無聊小事”降臨的期待與呼喚。母親安排的瑣事本是家庭鄰里間的尋常活動，呂緯甫卻鄭重踐行——母親對兒子的血緣羈絆與親情牽掛，正是麻木生活中在基本家庭單位里能激起漣漪的真情。他試圖以此為出口，跳出生命慣常的沉寂，為“是否可漠視生死”的困惑尋求答案。如今他已尋得答案：兩件小事中蘊含的至真情感，喚醒了深埋心底的共情能力與主體意識。他深知，人間真情是抵御麻木與絕望的力量，甚至構成當下生命存續的意義。因此，他掙扎、呼救，渴望傾訴記憶中的真摯情感，并迫切呼喚更多美好真情的降臨——這是他抓住生命最后希望的努力，否則，生命將真正陷入危殆之境。

《在酒樓上》中促使呂緯甫擺脫長期頹廢、采取行動的根源，是母親給予的人間真情——這是人類最基本的血緣與親情聯結。這是魯迅為其提供的靈魂救贖契機：若無法抓住這份情感紐帶，其結局或將走向毀滅。正如與《在酒樓上》堪稱“姊妹篇”的《孤獨者》所呈現的，主人公魏連殳的悲劇命運構成了對照：與自己情感深厚的祖母離世，使他失去了人間最后的基本情感維系，徹底淪為無生存支點的“孤獨者”。當絕望達到頂點，他最終選擇自我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毀滅，毫無顧忌地放棄生命，走向存在的消亡。

二、作者心境對《在酒樓上》的創作影響

日本學者竹內好曾指出，魯迅作品中描寫的并非當下的自我，而是過去經歷的投影，這一論斷同樣適用于其1924年創作的《在酒樓上》。如汪衛東所言，魯迅此前經歷了文學與人生的第二次絕望，《在酒樓上》正是其穿越此次精神危機后的創作結晶。1922年，魯迅完成《吶喊》的編訂，并于年底撰成《吶喊自序》；1924 年開始《彷徨》創作，率先完成前兩篇《祝福》與《在酒樓上》，同時陸續推進《野草》的寫作。值得注意的是，《在酒樓上》動筆的前一年（1923 年），魯迅的寫作陷入中斷：除日常日記及數封書信外，未見實質性的作品文本。

魯迅這一年的沉默，從其日記以及旁人的回憶等史料中展現出的生活軌跡中，或許能夠窺探出緣由一二。1923年，他與胞弟周作人徹底失和。在這之后，魯迅為找尋住處奔波忙碌，為女師大運動等事務操勞，瑣事纏身，或許無心投入進一步的創作。

生活變故雖剝奪了魯迅的創作條件，但其精神層面的創傷遠甚于此。1921 年《新青年》的逐步解體，對他再次構成更為沉重的打擊。事實上，在1923年這次創作中斷之前，魯迅已有過長達十年的精神沉寂。從棄醫從文、參與創辦《新生》到該刊物因資本撤離而夭折，這段經歷使他陷入“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的精神困境，在寂寞、悲哀與迷茫中，他于1908至1918年間停止創作，以多種方式“麻醉自己的靈魂”。彼時的他全然看不到希望，自認“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1]。錢玄同在紹興會館發現他時，魯迅正專注于抄錄古碑。盡管知曉《新青年》的辦刊活動，他卻并未抱持期待。然而錢玄同對其 “鐵屋”理論的反駁——“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促使魯迅嘗試通過白話小說創作，“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1]。

在日本創辦雜志、于北京投身五四運動的歷程中，周作人曾是魯迅踐行社會理想時并肩作戰的最親密伙伴。然而，這種生活與精神的雙重支撐，卻在 1923 年因荒誕緣由陡然崩塌。魯迅彼時的心理狀態，應與《在酒樓上》中呂緯甫的頹廢茫然相類似——在自我厭棄的痛苦中陷入存在困境。當生命面臨“存活還是滅亡”的終極叩問時，精神與親緣層面的最后情感聯結，僅余母親一人。盡管魯迅對母親的感情充滿悖論：其婚姻悲劇源于母親的安排，但母親亦是他親情脈絡中最后的唯一依靠。即便瑣事纏身，魯迅在奔波中仍心系母親：“周作人雖有男女仆人，但仍然叫老太太自炊而食”[2]，故其暫住磚塔胡同時，為使母親安穩居住，急于尋覓新住所以便接其同住。在深陷絕望的歲月里，母親是他難以割舍的情感包袱，卻也是他唯一的真情來源與精神依托——這種矛盾性的情感存在，構成其生命存續的重要意義根基。

魯迅在 1923年后的創作恢復，恰能說明其已走出內心絕望的困境，并直面曾經的精神危機，對過往的心路歷程展開追溯與反思——這正是《吶喊自序》與《彷徨》得以誕生的精神基礎。《吶喊自序》標志著他對受社會責任裹挾的創作主體的告別；《在酒樓上》的呂緯甫，承載著其曾陷入絕望的頹廢茫然，以及抓住僅存機會向真情呼救的心理狀態；《孤獨者》的魏連殳，則在文學場域中探索：當人失去最后的真情支撐，在肉體與精神背離的崩潰狀態中，究竟能存活多久，直至自我消亡。

創作《在酒樓上》前的魯迅，于雙重絕望中完成了對內心的深度叩問。當 “文學的魯迅”在沖決精神絕望后獲得重生，他在《在酒樓上》中采用串珠式結構與指向未來的結尾，主動剝離復雜的家庭倫理與社會責任敘事，使創作擺脫外在因素的束縛。文本中僅存的，是那段時期其靈魂深處對人間真情的眷戀——這種眷戀成為精神牽引，推動他走向對作為主體的人的深層生死意義的叩問。

《在酒樓上》被視作 “最富魯迅氣質的小說”，不僅因其流露出古典文學的感傷詩意，映現出魯迅的文人特質，更因作品通過向內的文學書寫，激發出渴望真情的生命活力。在掙脫對立思維造就的精神困境過程中，文本顯露出魯迅至情的精神底色及其對真情的崇尚。而《孤獨者》則進一步直抵生命本質；此后的《野草》，更是魯迅經歷兩次絕望后，塑造新的自我、完成真正的精神蛻變所作出的從內心深處切入存在之思的文學實踐。

三、結語

綜上所述，《在酒樓上》中展現的生命自我掙扎及向人間真情的呼救，不僅是魯迅賦予主人公呂緯甫挽救精神與生命的契機，更是其走出絕望后對自我痛苦的觀照與回溯。1923年生活與精神的雙重沖擊，使外界束縛從魯迅身上剝離，促使他深入內心，在生死命題中尋得答案：人間真情既是痛苦與絕望的根源，亦是解脫內心困境的出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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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王虹媛，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