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人”視野下《離婚》中愛姑的形象探析

[摘" 要] 《離婚》中的愛姑，是魯迅筆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中反抗意識最為強烈的女性形象之一。然而在維護自身權益的抗爭過程中，其維權意識的思想根基仍深植于傳統倫理框架，反抗行為既缺乏現代人權意識的價值支撐，亦可見奴性思維的潛在影響。魯迅“立人”思想的核心在于把每一個人都當作“人”，人與人之間合理的關系是“自他兩利”，以此觀照愛姑的反抗實踐可見：其雖具備打破既有秩序的生命活力，卻因缺乏理性精神的引導，陷入盲目抗爭的困境，陷入“損人不利己”的悲劇循環。

[關鍵詞] 魯迅" 《離婚》" 愛姑" 反抗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27-04

不同于“默默地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1]的一般底層人，魯迅小說《離婚》中的愛姑仍保有未被完全摧折的原始生命活力，能夠在遭受侮辱與傷害時迸發反抗的能量。其性格中并存著對等級權勢的無意識服從，以及基于本能野性的破壞沖動——這種反抗既缺乏現代權利意識的價值錨點，更因超越合理邊界的報復性特質而具有傷害他者的破壞性。愛姑抗爭的力量源泉，既來自自身未馴的生命強力，亦依賴于父權家庭背景（六個兄弟所象征的暴力性強權）所賦予的現實支撐。

魯迅“立人”思想的核心在于確立“人”的主體價值，并倡導“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的“自他兩利”倫理[1]。他將行為倫理劃分為三個層級：“能隨時隨手做點有益于人之事”為上，“利己而不損人”次之，唯“損人而不利己”是其批判的對象[1]。愛姑的盲目反抗恰屬于第三種——其受限于傳統倫理框架的非理性抗爭，如魯迅所喻“如強盜之放火”[1]，是傳統社會結構中個體悲劇的典型演繹。

一、“人”之“為我”：愛姑式反抗的活力及其隱含的價值

愛姑的反抗是底層人不愿受侮辱、受傷害的正當生存愿望，她反抗的動力是民間不曾喪失的原初生命活力。作為人，愛姑被侮辱、被傷害，她的反抗在情感上、理性上都是合理的。她的婚姻是按一定的鄉俗規約締結的，在這段婚姻中，愛姑有權得到丈夫的尊重與忠誠。然而在現實中，愛姑的丈夫不僅在言語上侮辱她，對她暴力相向，還出軌他人。對此，她沒有逆來順受，而是敢說、敢怒、敢罵、敢打，將人本能的反抗欲望付諸行動。

魯迅在《略論中國人的臉》中提出著名論斷：“人 + 家畜性 = 某一種人”[1]，此處所謂“某一種人”，指的是被規訓機制壓抑乃至消解了原始野性，最終異化為充滿奴性的馴順個體。魯迅對野豬、野牛等保有自然生命力的野性生命滿懷激賞，卻對叭兒狗等因豢養而喪失動物本性、淪為人類附庸的家畜深惡痛絕 ——這種動物書寫的深層邏輯在于，其筆下接受審判的 “某一種人”[2]，本質上是被傳統倫理秩序閹割了生命力的病態存在。因此，他對野性生命的贊美與呼喚實則是對人的原始、壯美的生命活力的贊美與呼喚。

誠然，蒙昧而不覺悟的愛姑與其他“老中國的兒女”并無本質差異，但其獨特之處在于：她尚未完全壓抑乃至喪失人的原始生命力，能夠在遭受侮辱與損害時主動捍衛自身權益。在愛姑蒙昧而野蠻的抗爭中，始終涌動著身為“人”的本能野性生命力，這種突破既定秩序的“不安分”特質，恰為魯迅所肯定的生命本能力量。這種自然生發的“為我”的生存愿望與本能的抗爭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沖擊現存的社會秩序、打破沉默的社會“死相”。

二、有悖“自他兩利”的愛姑式反抗

愛姑的反抗是缺乏理性的，蠻性反抗必定有其限度。她采用的反抗方式是野蠻、無底線的，依靠的仍然是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和封建等級觀念，而非一個“人”真正覺醒后的“自他兩利”意識。作為婚姻關系中的受害者，愛姑將自身未馴的野性生命力、自恃的絕對正當性，與父權家族所賦予的暴力性強權相疊加，以粗野且損人不利己的方式實施報復。

愛姑的受傷意識具有守舊性。中國傳統禮法追求恒久穩定的婚姻狀態。愛姑仍遵循這一傳統觀念，認為婚姻一旦建立便不可輕易改變。她始終認定這段婚姻是按當時習俗名正言順締結的，且婚后作為妻子并未觸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條，因此丈夫無權輕易“休棄”原配妻子。而封建禮教中關于寡婦不潔的“東方固有的不凈思想”[1]亦深刻影響著愛姑，當丈夫寧可娶寡婦也要趕走明媒正娶的自己時，她因身份合法性遭受挑戰而倍感憤怒。

愛姑的丈夫將寧愿娶寡婦也要和愛姑離婚的事情公開化，說明他對愛姑已無任何感情；而愛姑也強調自己“并不貪圖”回到施家，只是“賭氣”，不讓施家如愿。在這場彼此已毫無感情的變質的婚姻里，作為婚姻中的一方，丈夫毫無疑問擁有向妻子愛姑提出離婚訴求的權利。但愛姑仍困守傳統婚姻觀念，既未形成理性的婚姻意識，亦未以理性人身份審視關系，固守名存實亡的婚姻，于己于人皆無益處。

愛姑的反抗缺乏邊界意識，其行為超越維護權益的合理限度，意欲無底線地傷害對方并使其遭受損失。她所依據的并非現代法律對過錯方的適度懲戒，而是追求“家敗人亡”“走投無路”的極端報復。其越界性集中體現于：鬧離婚三年間，拆毀施家灶臺，即便施家賠償數額已令其父眼紅仍不罷休，甚至揚言 “我就拼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1]。對婚姻不忠誠、對妻子不尊重的丈夫理應受到懲罰，但并不意味著他家就該被“拆灶”“家敗人亡”。愛姑的無底線糾纏僅為“出惡氣”“不讓對方安寧”，卻從未思考自身真正訴求——她既未獲得作為女性的尊嚴，亦未使丈夫回心轉意。這種反抗停留在情緒宣泄層面，未能生發出理性且有益于自身的目標。

愛姑理應進入一個“人”的層次，在自己被侮辱、被損害的境遇里拿回屬于自己的權益。如果她有理性，如果她的原初活力能夠向著理性的思路轉換幾許，那么她就有希望成為一個懂得以合理反抗的方式去維護自身正當權益的現代的人。她會自覺地意識到：這樣無休止地鬧下去，要不回自己的婚姻，要不回對自己不尊重、對婚姻不忠誠的丈夫的道歉。這樣混沌、出于本能地惡鬧，于她沒有任何好處，而于對方的傷害也是十足無理性的：語言暴虐兼以實質性的父兄暴力加持。清醒、理性地為自己維權的愛姑應該提出的合理要求是：背叛了婚姻的丈夫不再背叛婚姻，并且尊重妻子愛姑；或同意離婚，同時要求丈夫公開向自己道歉，并賠償相應的財產損失和精神損失。

愛姑的反抗并非基于理性自覺，而是隨可依恃的外部強權的消長而起伏，本質上具有顯著的不穩定性。愛姑的父親莊木三雖然不是士紳，但“腳步開闊”，為許多有權勢的人家做過事，因此在八三、汪得貴眼里，他是見多識廣、社會地位高的人。在封建宗法社會，宗族勢力的強弱與男丁數量密切相關，莊家擁有六個兒子的事實，無疑彰顯了其在當地的相當聲望與潛在權勢，航船上眾人對愛姑父女的恭維之辭，便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愛姑憑借“沿海三十六村”無人不知的豪強家族莊家的女兒的身份，在自己和施家的離婚事件中無限度地大鬧了三年，在航船上口無遮攔地宣泄了自己的不滿。

然而，在由航船到慰老爺家客廳的空間轉換中，愛姑及其父親的身份地位也由中心滑落至邊緣。烏篷船、兩桌船夫和長年、搬來年糕湯的工人、身著發閃的緞子馬褂的許多客等，此外還有被陌生化敘述的“屁塞”、鼻煙壺、從北京洋學堂里回來的尖下巴少爺以及聽候七大人差遣的“木棍似的男人”——這些通過愛姑有限視角呈現的人事，無聲傳遞著七大人擁有更高威權且勢力龐大的現實。七大人僅針對愛姑想要拼命的事發表了一點意見，此外，他仿佛游離于整個離婚事件之外，但借助象征著他權力的諸多人事，他又無時無刻不彰顯著自己的地位和權威。當六個兄弟不敢到場、父親保持沉默、慰老爺不再支持時，感到孤立無援的愛姑本能地開始依賴更高等級的威權者七大人。她一次次心理暗示甚至欺騙自己——七大人“是和藹近人”“知書識理，頂明白的”[1]，她要掙脫在七大人權威的壓迫下產生的恐懼，借助七大人爭得話語權。她一再貶低自己，強調自己作為“鄉下人”“粗人”的無知，抬高七大人，奉承他“知書識理”[1]，這種一貶一褒的話語策略，將愛姑的依附性與奴性特質暴露無遺。

錢理群指出，鬧了三年不肯罷休的潑辣的愛姑被七大人的一個“屁塞”、一個噴嚏所嚇退，這個突轉的情節看似荒誕，實則深刻地表現了權力對人的控制與威壓[3]。在七大人面前偃旗息鼓的愛姑，其潰敗不僅源于外部權威的壓制，更源于自我抗爭邏輯的崩塌。愛姑在陌生化、更高威權面前的自行崩塌顯示：依恃外部強權而放肆講理的愛姑最終也敗在了強力之下，她的蠻性生命力萎靡下來了。愛姑試圖依靠更高等級的權威與更多強力來支撐自己的非理性極端抗爭，然而當七大人所代表的超家庭威權現身，當比其父兄更龐大的權力集團在場，她的“斗爭翅膀”[4]最終被折斷。

蒙昧、野性既是愛姑反抗的動力，亦構成其作為“人”的存在限度——她始終未能形成清醒意識，沒有達到于自我真正有益、于他人非故意傷害的現代理性思想層次。依賴外在強力抗爭的愛姑，其原始生命力的野蠻爆發，終究不敵思想深處深層的奴性基因。受侮辱、受損害者應當進行反抗，但不是為了傷害、毀滅他人，而是為了維護自己應該得到的權益。

三、“立人”：把每一個人當成“人”看待

“魯迅小說結尾的美感主要來源于形式上的封閉性與內容上的開放性的有機結合。”[4]《離婚》由愛姑父女坐航船前往慰老爺家處理離婚一事始，至事情“圓功”，愛姑父女離開結束，小說余味無窮——愛姑不尋常的反抗暴露出了哪些問題？魯迅借此意欲反思當時中國人的什么問題？魯迅內心的理想是什么？

愛姑空有反抗的活力，卻沒有反抗的理性，致使身為被傷害者，卻以更大惡意持續傷害他人，將原本合理的維權訴求異化為貪婪且無底線的傷害行為。個體生命既存在“為我”的生存本能，亦需恪守“為他”的社會倫理，而愛姑對“人”的價值的雙重忽視，既使其無法認知自我生命存在的意義，亦導致其對他人生命價值的漠視。她“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1]，也就是魯迅所憎惡的“奴性”。她的人性中包含著不自知的“惡”的因素，這種“惡”又與奴性交織，這使得她行事糊涂且敢于傷害他人，并對他人所受的傷害不以為然。

愛姑這一人物形象既是獨特的“這一個”人，更是擁有反抗的原初活力卻匱乏反抗理性的“這一類”現實人物的典型標本。通過愛姑“這一個”人，魯迅既肯定了人類反抗的生命活力與實踐行動，他理解、認同“‘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1]的奴隸，憎惡“永遠安住于”[1]奴隸生活的奴才，同時又清醒地指出，“‘奴隸’的斗爭是求解放，……不是‘翻身’做‘主子’，再去奴役別的‘奴隸’”[5]。自己是主子時，將他人視為奴才；有了主子時，則自覺視自己為奴才。魯迅正視并揭露了當時國人國民性中奴性的一面，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1]，從未把人當成“人”來看待，從而去尊重自己及他人的物質生命與精神生命。“封建倫理道德的總基礎和總紐帶是封建的等級觀念，它是以承認社會人的不平等權利為前提的。”[6]每個人在等級制網絡中被層層制馭，消極地適應著等級分明的社會制度，當自己有權力時，便是“兇獸樣的羊”[1]，殘酷地對待更弱者；當自己失勢時，便是“羊樣的兇獸”[1]，由壓迫者轉化為被壓迫者，被動忍耐自身的痛苦，同時對他人的痛苦漠不關心。無所不在的人身依附與精神依附使個體之間互為傀儡。封建等級觀念和對權勢的畏懼心理已成為當時中國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要救正這些，也只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1]作為將“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相結合的實踐型思想家[5]，魯迅的創作實踐始終在其“立人”思想的觀照下，展開對現代中國人生存境遇與發展路徑的深刻揭露和思考。他的揭發本質是療救——喚醒 “人” 的主體意識，建構理想的人性樣態，期待底層人群能活得有“人樣”，“內心有理想的光”[1]。這種思想的核心在于：將每個人當作“人”看待，這既是對個體生命存在的尊重，亦是對其生命價值的根本肯定。

四、結語

愛姑的生命迸發著“人”的反抗活力的火種，其原始形態的抗爭雖顯蒙昧，卻構成反抗的雛形。魯迅在愛姑身上既看到了底層民眾將反抗意愿付諸實踐的微弱光芒，亦深刻批判了這種非理性反抗背后隱含的人性之惡。真正的反抗須以“自他兩利”為原則，將每個人視為獨立的“人”，尊重其生命價值與主體尊嚴。改革國民性之惡固然是困難的，但“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1]。“世界決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將來的。”[1]魯迅既以清醒之眼正視人性中惡的一面，又以文學創作實踐介入現實，同時在歷史的長度里以達觀的心境展望著“第三樣時代”[6]，即一個超越主奴關系、實現“自他兩利”的真正屬于“人”的時代。

參考文獻

[1] 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 錢理群.魯迅九講[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3] 錢理群.“為人生”的文學——關于《吶喊》和《彷徨》的寫作（二）[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1）.

[4] 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鏡子——論《吶喊》《彷徨》的思想意義[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1）.

[5] 王得后.魯迅研究筆記[M].錢理群，選評.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6] 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博士學位論文摘要·上）[J].文學評論，1985（3）.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韋佳燁，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