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體村志的實踐與突破

村志通常指行政村志，是地方志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客觀記載一村之氣候、山川、物產、風俗等的重要文本，具有區縣志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它重在詳細記載區縣志所略，為地方志提供社會基層情況。伴隨村志編修工作的推進，部分地方志工作者不滿足于將三級志書的編修方法套用至單位更小的村志，自發創新村志體例。近來，筆者有幸與劉勇先生交流，獲悉其主編的《大劉莊志》是德州市第一部全媒體村志。影像入志，尤其是視頻入志，或許是未來村志發展的一大新方向。

一、《大劉莊志》編修背景與實踐過程

（一）編修背景

地方志是歷史文獻的一個重要門類，盛行于清代的村鎮志纂修。2我國現存最早的村志是清康熙時郎遂編纂的《杏花村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雖然在第一輪和第二輪修志中，我國未曾明確要求地方組織村志編撰工作，但兩輪修志中均出現了一定數量的村史村志作品。據統計，國家圖書館現藏村志共計469種。20世紀80年代有26種，90年代有165種，2000年以后有315種。3截至2014年底，全國鄉鎮村志編纂出版累計4308部，到2022年底，全國鄉鎮村志編纂出版累計7374部，是已出版的省市縣三級志書累計數總和的一半多。4因為村志編修普遍存在因資金短缺而選擇不公開出版的情況，所以實際村志數量絕不止此。總體來說，近10年來村志編修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高潮。2010年后村志問世數量直線上升最重要的原因是政府的重視。2016年，中國地方志領導小組辦公室啟動中國名村志文化工程，首創\"官書\"編纂至村的世界先河。52017年，為響應鄉村振興戰略，國家檔案局聯合民政部、農業部共同發布《村級檔案管理辦法》，其中第十五條明確規定：“積極開展檔案編研工作，如編寫村史、村志、大事記。”

然而，在我國廣袤的農村地域中，具有較高社會知名度的村莊仍屬鳳毛麟角，而普通村落雖無顯著特色或突出影響力，但構成了鄉村社會的主體形態。以大劉莊為代表的廣大普通村落，面臨傳統農耕文明逐漸消逝的問題，編修村志成為記錄村莊歷史、傳承文化的必然選擇。利用傳統地方志編纂模式的創新提升本土的社會吸引力與文化傳播力、推動地方志文化融入千家萬戶，已成為村志發展乃至新時代鄉村文化振興進程中亟須解決的重要課題。

（二）實踐過程

據劉勇與汪海濤發布于微信公眾號平臺的署名文章《視頻、家譜、人人、感情“四入村志\"芻議—以《大劉莊志gt;的編纂探索為例》介紹可知，山東省齊河縣劉橋鎮《大劉莊志》于2020年1月啟動，2年成初稿，3年終稿，至2024年1月正式出版印刷。資金主要源自在外鄉賢的籌資，共14萬余元。編修人員包括10余名村民代表，20余位鄉賢，省、市、縣三級10余位方志專家，形成村民代表反饋、鄉賢審核、專家評審的工作方法。體例上，《大劉莊志》采用綱目體，共設10種專志，以村情村境、村景村貌、村姓村譜、村耕村種、村商村副、村事村務、村教村醫、村文村戲、村風村俗、村人村民，代指建制沿革、自然地理、村民人口、農業、工商副業、政治、教育醫療、社會事業、村風俚語、人物。不難看出，如此命名是出于村志體裁過于微觀的考量。若以“農業”工商副業”等宏大概念為題，則與村莊體量不甚相符。而以“村X村X\"代指，既可表明含義，又可與村志“接地氣\"的特性結合起來。內容上，《大劉莊志》除文字內容外，拍攝紀錄片《大劉六百年》，將視頻以二維碼形式入志；合編五姓家譜，形成全村姓氏聯譜；收錄420人簡介、戶籍表和234幅全家福；穿插27首詩歌及散文，抒發鄉愁。此外，劉橋鎮還重立村東古碑，記錄村莊歷史；制作通訊錄方便村民聯系；建立在外老鄉微信群，加強溝通。作為德州市第一部全媒體村志，《大劉莊志》全書40.5萬字，圖文并茂，電子書可搜索導航，為普通村莊編修村志提供了可供借鑒的經驗。

二、視頻入志的創新實施與影像的歷史價值

以二維碼形式收錄視頻資料，是《大劉莊志》在村志編纂中的體例創新。除拍攝了一部村志紀錄片外，此書還收錄了村民拍攝的秧歌、繡球燈、鑼鼓隊等9個視頻，全部制作成二維碼收入村志，將傳統地方志體例與新媒體共融，拓展了志書可收納的史料類型。據劉勇先生介紹，《大劉莊志》采用了集體作業的拍攝方法。修撰人員以村志概述為文字藍本，加以適當擴充，利用年集、春節、麥收、秋收和編輯搜集資料時進行廣泛拍攝。此舉并非事后補充，而是在村志項目啟動之初便已有落實。2020年1月12日，主編在村莊微信群中發布了村志啟動公告和征集線索啟事。在1月17日的年集上，正式啟動村志工作，同時對年集場景進行航拍和錄像，同步開始村志紀錄片的攝制工作。記錄了繡球燈舞、秧歌、廣場舞、太極拳等村民文娛活動，也記錄了大劉莊集市的影像資料。

事實上，隨著網絡信息技術和數字化產品的飛速發展，讀書看報、觀看電視節目已成為一種與大眾漸行漸遠的生活方式，而手機、電腦瀏覽視頻已成為大眾獲取信息的主要方式。一部能夠正常使用的智能手機，使大量的文字、照片、視頻隨手可得。微信、微博等社交平臺又讓照片、視頻方便快捷地完成了傳播。可以說，影像，尤其是視頻已是當今時代最有感染力的信息傳播介質、最重要的大眾文化產品載體。而在對文字史料青睞有加的歷史學領域，影像正在成為當今時代最主要的歷史紀錄形態，無數的視頻已經匯聚成一片數字史料的海洋。越來越多的人已經認識到影像是歷史書寫的重要工具。作為史料的影像能夠容納比文字史料更多信息且不易改動；作為傳播媒介的影像能夠比文本更有親和力；作為歷史書寫工具的影像能夠比文字書寫更有感染力，可以更全面更立體地再現歷史場景。

對于以記錄和再現人類過往為目標的歷史學來說，影像的影響正變得越來越大。這種影響已經在兩個方面得到顯現。第一，歷史紀錄的主要方式正在從文字向影像過渡。影像記錄的時效性和便捷性使\"秉筆直書\"成為每個人都可以完成的事；“事實陳述\"不僅可以具有更堅實的基礎，而且還可以更有感染力和親和力。如果說數據庫的快速發展只是改變了史料搜集與獲取方式，那么影像的快速發展則改變了歷史紀錄方式。因此姜萌等學者認為，影像對當代歷史學發展的沖擊，將會是根本性的。當然，在專業性極強的志書修撰領域，文字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無疑依舊是主流記錄方式。但我們也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地區正在開始嘗試視頻入志。例如，2024年上海第一部名水影像志《黃浦江影像志·大美黃浦江》問世，該影像志由上海市水務局、上海音像資料館、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三家聯合承擔，是上海首部名水志《黃浦江志》“一書一片\"的重要組成部分。全片共26分鐘，分為五個板塊：一是源遠流長：城市因水而興；二是通江達海：開埠融入世界；三是濱水興市：創造工業文明；四是風雨滄桑：抵抗侵略前沿；五是涅槃新生：煥發蓬勃青春。該片以黃浦江的歷史演變作為敘事主線，全面展現了黃浦江的自然變遷、文脈傳承、工業文明演進和在新時代城市更新中的歷史方位。

第二，歷史紀錄方式的根本性改變，改變了大眾對世界的認知，也改變了學者對歷史紀錄的認知。如果說文字記錄世界、表達觀點的優點是化繁為簡，那么影像記錄世界、表達觀點的優點則是更全面、直觀、場景化。文字是化繁為簡后的呈現，因此可以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和更集中的信息；影像則是全面直觀的信息呈現方式，因此讓人更容易接受。一方面，人們對于“事實\"的辨別和認識越來越倚重影像資料，即所謂的“有圖有真相”。近年來，眾多新聞事件的意外反轉，正是由于當事人提供了能直擊現場的影像證據。另一方面，在歷史行業，越來越多的從業者主動投身影像生產。在教育行業，各大中小學廣泛開展微課視頻教育。在歷史知識普及方面，各種歷史影視劇、視頻節目及動畫等也正在不斷增加。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法國年鑒學派的馬克·費羅（MarcFerro）出版《電影和歷史》正式將影像與歷史研究結合之后，世界各地的歷史學從業者對影像的關注與研究日益增加，影像實際上已經與歷史學有了深層次的融合。《大劉莊志》視頻入志之舉正是在影像與歷史學集合的浪潮中產生的。

三、視頻入志在微觀村志領域的意義與展望

在微觀村志領域采用大量視頻史料意義非凡，體現了公眾史學視野下對歷史紀錄的堅守與創新。當代歷史學的學科發展正面臨一個嚴重矛盾：重歷史研究而輕歷史紀錄。當專業研究者埋頭于典籍考辨時，是否意識到當代社會的記憶正快速消失，而史家卻無意提筆記錄。這反映出當下歷史學學科體系的失衡——歷史研究被供奉在學術圣殿，最為根本的歷史紀錄卻蜷縮在知識生產的邊緣。20世紀確立的史學科學化范式，構建了愈發完善的理論系統，卻逐漸忽視歷史學記錄文明的原始功能。而當記錄缺位時，任何研究都會成為空中樓閣、無水之萍。

公眾史學的意義在于打破這種失衡。記錄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而研究只是基于歷史紀錄文本的闡釋，屬于再生產過程。正如村民用短視頻記錄生活日常一樣，他們不僅是在保存資料，而且是在實時參與歷史的“書寫”，換言之，普通人也能參與歷史書寫。這種轉變不是否定專業研究，而是給學科發展注入新的活力一首先使用各種大眾化工具將當代記憶記錄下來，其次再由學者進行深入研究。當每個人都成為歷史紀錄者，歷史學才能真正回歸“見證者\"的本質。

相較于影像記錄充分的城市，鄉村在變革中往往面臨缺失、失語的處境。由于體量微小，村志文字記錄在過去并不受人重視。如今，技術進步使歷史紀錄的文化素質門檻被打破，人人都可保留視頻素材，一部手機便可記錄村落的自然景觀、生產生活等不能生動見于紙面的場景，直觀地呈現最為微觀的歷史場景。目前，相比視頻，志書中文字在篇幅上仍占絕對優勢，主要原因在于修志傳統、視頻制作成本高昂。然而，筆者認為隨著視頻入志的力度不斷加大，未來志書內容可能會出現附錄視頻遠大于文字記錄的局面。首先，視頻在記錄歷史場景方面占有絕對的直觀優勢，與強調資料性的志書并不沖突。視頻以直觀動態場景彌補了文字抽象化不足，如《大劉莊志》通過秧歌、繡球燈舞等視頻還原民俗活動，通過直觀的場景再現與文字的線性敘事形成互補。其次，由主辦單位負責制作的高質量視頻固然制作成本高昂，但除此之外，志書中同樣可以收錄由村民等自發記錄的村情村景，僅需經過審核，這些帶有濃厚鄉土生活氣息的視頻便可成為極好的鄉村歷史紀錄資料。智能手機普及和二維碼技術降低制作與傳播成本，使村民可自主記錄生活場景并嵌入志書。在當今社會，人們也不必擔心由此帶來的志書實物篇幅過長問題，一切視頻都可以保存至視頻網站，紙本志書僅添加二維碼或網站地址即可。

在微觀村史領域，筆者認為還可以廣泛收集村民個人生活Vlog（視頻日志）視頻。相較于志書編撰者向村民采訪鄉村情況，Vlog是更適合普通人的視頻敘述方式，是不受場合、時間等因素限制的口述記錄方法。一般而言，口述史采訪是雙向過程，是受到專家設置的導向性問題影響的普通人的敘述，這些問題決定了口述內容的類型與方向。在實際的口述采訪中，受時長、精力等限制，對于受訪者記憶的挖掘十分有限。口述史采訪是一個篩選的過程，受訪者并不能做到完全表達，無法說出自己的全部心聲。相比于精英人物，普通人一生亦會經歷無數起伏，未嘗沒有記錄與研究的價值。然而，帶有目的導向的采訪者只針對自己感興趣的部分進行采訪，普通人大腦記憶中的其他內容不在記錄之列，于是普通人生活的更多面就被“拋棄”了，不存在于歷史紀錄中。這時，單向主導的Vlog便可以發揮它的優勢，其主動權完全由普通人自己掌握，可以記錄隱秘、細微、真切、不為外來的主編、領導所知的鄉村生活情況。對于這一行為是否違背“生不立傳”原則這一問題，筆者認為，此類視頻并非讓每個村民敘述自己的一生，而是講述村中不為人知的小事、趣事，類似于視頻形式的人物事略，并非為人立傳。未來，隨著無人機、虛擬現實（VR）技術的發展，影像記錄將更高效，村民通過各類視頻設備，自主記錄微觀歷史，形成“自下而上”的自主歷史書寫模式，推動村志向\"紙質文本 + 云端數據庫（文本、視頻）\"雙軌形態發展，既保持權威敘述又存儲原始視頻供深度研究，實現從“存史\"到\"活史\"的跨越。

四、結語

作為全媒體村志的創新實踐，《大劉莊志》通過嵌入二維碼視頻史料，突破了傳統志書文本框架，實現了文字、圖像與新媒體技術的多維度融合。影像入志彌補了文字記錄的局限性，村民可以通過自主拍攝，主動參與歷史書寫過程。此探索彰顯了影像史料的價值，啟示史志工作者未來可依托無人機、虛擬現實等技術深化地方志中的場景還原，推動開放式數字檔案庫的建設。全媒體村志既是技術對史學傳統的激活，也是鄉村振興中文化自覺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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