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斷反應(yīng)

一

關(guān)門預(yù)警聲倏地炸起。剛有一個聲音喊著別擠，就見兩三雙高跟鞋瞬間踩扁叫聲。腳底猶豫的工夫，巨型清道夫吸夠了小魚，趁機把吸盤一樣的口唇一閉，聳起背鰭，游出站臺，毫無留戀。舉目四望，渾濁的燈光在頭頂連成一片，絕望的人潮在身后排成兩排。手機里的時間是八點過三分。從上地鐵到進公司門需要五十八分鐘。只差一班地鐵，遲到兩個字變成一塊巨石，沉沉壓在心口。三分鐘后，又一條清道夫進站，大口張開。我和旁邊一撮人一股腦被吸進嘴里，翻騰，搖晃，在另一片人潮中被吐出。

電梯門在十三層開啟，等待我的是伯林主任那件老干部夾克，仿佛已經(jīng)附在他皮膚上，沒有感情的深藍色皮膚，有時候左胸會配一枚徽章?？吹侥悄ㄉ钏{的一剎那，嘴里一陣發(fā)苦，脊背條件反射般駝了起來。

“小侯！看看幾點了？明天開始，你必須，八點半到崗?！边€是被逮個正著。主任一句話砸過來，后幾個字咬牙切齒。

“咱們沒那么死板，就算你偶爾遲到個十來分鐘，也行。但是如果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有一次九點還沒到，我就讓全組簽到打卡，出勤率和獎金掛鉤。到時候大家鬧起來，這事兒可不賴我，因為是你一一\"伯林從工位上站起身，眼神刺了過來，垂下尖鉤，“壞了一整鍋湯。”

一陣電流竄過胸口，血管里河流奔涌，幾條無頭魚蹦來跳去地咬鉤?；剡^神時，袖里已藏了一把水果刀。我趕緊用手一攏，慢慢朝伯林走過去，一邊看著他蠕動的嘴唇，一邊回應(yīng)說，領(lǐng)導(dǎo)我知道了，那我明天盡量九點到。

“不是盡量，是必須。中午的外賣就你來點吧。誒，你要干什一

我疾速抄起手邊筆筒里三五支筆，照臉朝伯林摔。趁他攔防，手忙腳亂，我渾身使大力，胳膊往前一頂，把人一撞，瞅準(zhǔn)位置，高高地舉起水果刀。他的兩只眼球死死鎖著那把刀，一只手使勁地頂著我的手腕。

“啊?！?/p>

驚叫聲剛喊出一半，被人猛地一捂，另一半只好“嗯嗯”地爛在嘴里。我跟著自己啞掉的聲音換了時空。牙床被后槽牙咬得生疼，上下眼瞼像被粘了膠布，牢牢貼在一起。睜開眼晴，窗外混沌如墨，一根鋼絲被遠遠吊起，有一個人走在上面。

二

“各位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從廈門飛往海口的航班即將開始登機。”今天是臘月二十八。從廈門出發(fā)，飛往目的地?？诿捞m機場。差一點就沒趕上專門選的后排座位。偌大機艙，喧囂入耳，彌散著拖家?guī)Э诘泥l(xiāng)音。我正準(zhǔn)備打開主播音頻，正念冥想，突然有電話打了進來?！昂罾蠋?，麻煩您改一下。這是平臺的新要求。就是二十八秒，不能超。我們后期的品牌編輯還要加封面，所以你發(fā)過來的裸片只能有二十七秒，最好是二十七點五秒?！?/p>

我一時之間沒明白她要說什么。假裝禮貌的聲音接著說，“請你快一點改好，馬上過年，客流量大，今天必須有新視頻傳到酒店旗艦店的首頁。

“我就要登機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啊?！?/p>

“親愛的，盡快在原來的版本上改一下，不費事吧。還有，要不低于2K的畫質(zhì)，F(xiàn)PS大于等于六十?！?/p>

終于，趕在起飛前最后一刻，一個五百多兆的文件傳走。在飛機空乘溫柔的注視下，我合上電腦，手機調(diào)飛行模式，癱坐最后一排。噩夢驚醒時是凌晨三點三十八分。再沒睡著。飛機爬升中，我放任大腦去奔赴它自由馳騁的懸崖。夢里的場景一次比一次清晰，以至于驚醒一刻無法辨認，是夢里還是現(xiàn)實。腳踏實地的世界逐漸渺遠，黏滑的觸手卻猶然在側(cè)。

下了飛機，換乘高鐵，終點是萬寧一家新開的五星級酒店。手機里蹦出一條審核員的消息：侯老師，對不起，你拍的這個還蠻全面真實的，但光影效果不夠好，節(jié)奏感欠缺，我們經(jīng)過審核比對，換了另一位老師的。我們會報銷你的住宿費用，但按照規(guī)定，如果視頻沒能上展示頁，我們無法支付傭金。

手上下意識地開始打字，打了一長段，停了停，全部刪掉。我打開平臺，搜索酒店名稱，那里上傳了一個新視頻，里面的主角是吃早餐時見到的一張臉。為了展示酒店河畔餐廳的獨家體驗，我特地選了一個臨河角落，打開窗，河里的三角帆輕劃水波。我膘一眼鄰座，就是這個男生。上身穿一件白色修身短袖襯衫，下身穿駝色短褲，瘦長小臂被一塊黑色智能手表輕輕圍攏。

神經(jīng)質(zhì)的逆反病毒迅速占領(lǐng)大腦。我上了大眾點評，搜索這家酒店，點最新評價，果然排在最前面的是同一個視頻。也難怪，測評師們都選擇一魚多吃，不放過賺流量的機會。點開頭像，昵稱是“等待出海的R大叔”，旁邊有一句話：全網(wǎng)同名。點評筆記翻得眼花了沒翻到頭，年齡大概三十歲，有精修攝影圖，有穿搭分享，有品牌帶貨，是專職做的。我先上傳了自己做好的二十七秒視頻，加了關(guān)注，發(fā)去私信：我今天早餐時見過你。

最近的半年時間里，我和兩家酒店集團簽了協(xié)議，做他們的“神秘顧客”，就是在門店不知情的情況下，以普通入住客人的身份全面評估酒店從前臺服務(wù)、餐飲到入住房間的體驗，然后反饋給酒店總部質(zhì)檢人員。一個月如果睡得勤，大概能賺七八千，如果睡得少，基本只能在扣除機票、火車票這些支出后，攢一兩個月的伙食費。

刷了房卡，把行李箱放在衣帽間，點亮房間照明，到化妝間攏了攏頭發(fā)，然后打開陽臺門，準(zhǔn)備工作就緒。這家花園酒店毗鄰海灘，房型寬敞，除高級套房外，房間都是四十五平米。我退回樓道走廊，拿出手機，從走廊進門，衣帽間、化妝間、衛(wèi)生間和浴室，然后是臥室和陽臺，依次掃一遍。一段一分鐘的拍完，把路線再試走兩遍，持穩(wěn)手機，加快速度，出一個三十秒的短版，再追加幾段空鏡，滿足不同平臺的要求。

拍完打卡視頻，打開行李箱，拿出測評用的工具。兩個聲級計，一個放門口，一個放床頭柜，還有一個溫濕度計，一副白手套，一個三腳架。癱坐在沙發(fā)上，自拍一張，發(fā)給以前同組的白考兒。上班的時候，我微信她幾乎秒回，每天聊天信息都有幾十屏。我們在一個戰(zhàn)壕里同仇敵汽，奮戰(zhàn)了五六年。如今我離職，她轉(zhuǎn)移陣地，換了組，聽她說自己否極泰來，涅槃重生，業(yè)績名列前茅?？上覜]能忍到這一刻。

白考兒終于想起來理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拍完酒店專屬區(qū)域的海灘，回到酒店餐廳，點了一桌晚餐，開始做餐飲測評。

這是去哪兒啦？白考兒好像在趕路，背景嘈雜，又問，打算怎么過年？我說，我一個人過年，海南，就在酒店里。白考兒說，像樣兒，就是屈天屈地，別屈自己。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問了一句，我那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怎么樣？她反問，你都逍遙自在了還不放過他？我說，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放不下，尤其是夢里。白考兒嘆一口氣，語重心長：“你就是閑得慌。我今天好不容易不用加班，正往機場趕，回老家。鋪天蓋地都是人，人一忙起來，生活把你錘得鬧心了，刺撓了，你哪兒有心思想放得下放不下的問題啊哎我說一句你可別生氣，你是不是還挺懷念這種被捆著吊著訓(xùn)練服從性的感覺？是不是哪一天他真死了，這個坎兒你才算過得去？”

三

“你怎么還有空幫二組看他們的表格？”早會上，伯林主任從綿密無聊的長篇講話中抽冷子冒出一句。

“正好我之前跟過這個客戶母公司的一個項目，遲總專門找過來，我就是幫他們看看去年負債表和利潤表的數(shù)據(jù)，和前兩年的走勢是不是大體一致，有沒有什么異常經(jīng)營情況。沒費我多少工夫，也是力所能及的事兒?！?/p>

“你沒空把自己跟的項目盯緊點，還說什么力所能及？你們看看，還是工作量不飽和。你說我能不拿小鞭子抽著你嗎？”

我沒接茬。

“小侯，你手頭的三個項目，都簽了幾年了，結(jié)果今年兩個客戶說不續(xù)就不續(xù)了，你是不是得擔(dān)起這個責(zé)任？今年的績效還想不想完成？張口閉口遲總遲總，我看你是有下家了吧，不想待在組里了？”伯林也我一眼繼續(xù)說，“你看我說得對不對？你是不是沒聽我的？我當(dāng)時就說，你別這么短視，找這種小公司。小公司簽個一年都勉勉強強，長期合作更是—-

我猛地把手中的骨瓷茶杯摔在地上。杯盞應(yīng)聲而碎，白菊花瓣敗了一地。我沒出聲，但伯林像是被碎片隔空割到了，咬了舌頭，聲音發(fā)怯，說你這是干嘛，還開著會呢。我說，我要找領(lǐng)導(dǎo)單獨談?wù)?。伯林說，有什么事兒回頭再說，現(xiàn)在先開會。我又抄起了一個茶杯。伯林只好說，大家各忙各的。又說，我還有事兒，我先出去一趟，你們都趕緊干活，尤其是你，小侯。我用力拉住他說，我還等著領(lǐng)導(dǎo)用小鞭子抽我。他一邊奮力掙脫我的手，一邊四處張望，小聲咒罵，不敢把事情鬧大。我把他連拉帶拽到打印室，把門一鎖，抬手就是兩個巴掌。

“啊?！?/p>

又是喊一半被消了音的半聲尖叫。我的身體徘徊在夢境和現(xiàn)實的邊界線上，腳下踩著一根鋼絲，左右都是深淵。前方有什么巨物從黑暗中探出頭，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是一棟閣樓?；煦缰?，連著腳下鋼絲的閣樓。

四

“今年過年，小麟沒聯(lián)系你？”我媽的電話從夢里把我叫了起來。她的語氣好像我們隨時能破鏡重圓，需要的只是一個回老家的契機，一頓啤酒烤肉，或者一張暖炕。但我告訴我媽，今年過年我要一個人過。早就決定了。我早想嘗試一次網(wǎng)上流行的“斷親”，不是跟風(fēng)，而是想用行動證明，自己不害怕所謂孤獨，不就是一個月亮孤零零地掛在天上嗎？或者是一件快遞麻木地守在門口。再說，老家人聚在一起，以嘮嗑的名義互相試探，我也懶得應(yīng)付?？上攵蠊煤投脮傺b欲言又止地先問酒店試睡的工作性質(zhì)，然后拐到男女關(guān)系上，說不定還要當(dāng)場給我介紹一位已經(jīng)離異甚至帶著小孩的男士。大姑父是開網(wǎng)約車的，平時就愛在車上和人縱論時事，該說不該說的都憑他一張嘴指點江山。他或許會問我“試睡”這個詞是不是他尋思的那意思，說得更白點，就是試床還是試人。二姑父倒是不言語，他心思全在他的兒子、我表哥的生意上。疫情之后，表哥開的一家西餐店和一家奶茶店先后關(guān)張，幾十萬投資打了水漂，欠了一屁股債，聽說還有網(wǎng)上的高利貸。嫂子每年過年見到我熱情不減，總是拉著出去逛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干別的，就是去她發(fā)小那家美甲店美甲，一邊問我今年收入有沒有漲之類的話題，如果這次回去，她知道我做酒店試睡，肯定想方設(shè)法套出我試睡一次賺多少錢，一個月試睡幾次，最后談得上勁兒，少不得嘮些“你哥現(xiàn)在做生意錢不趁手”“這個月貸款都還不上，上哪兒整點錢去呢”之類的話才算圓滿。

趕在撤餐之前，我到餐廳對付一口早餐。

邊吃邊打開大眾點評，有一條新私信：你是“勤勞勇敢善良可愛猴兒”。前面還有一條“我也看見你了”。

我想了想回復(fù)說：“我還得謝謝你，因為你廈門這條打卡視頻過于卓越，我這次傭金沒了，當(dāng)時平臺催，我忙著趕飛機，來不及精剪，視頻被刷了下來。”

他的回復(fù)馬上來了：“我道。給我一個機會?！?/p>

吃完飯，我花兩個小時給萬寧這家酒店反饋評價。按照之前達成的協(xié)議，如果我內(nèi)容優(yōu)質(zhì)，且在給酒店的報告中寫入結(jié)構(gòu)布局、內(nèi)部管理機制、對工作人員的意見建議等等參考性強的信息，我可以在獲得兩千塊錢傭金基礎(chǔ)上報銷兩晚住宿費。這就是說，我可以在這個房間里度過大年二十九、年三十，迎接蛇年的到來。

走到露臺上，海風(fēng)抑揚頓挫地奏著抒情樂。太陽用金色的光點給它伴奏，浪花隨樂聲起舞，無憂無慮。有瘦小的貝殼聽得入了迷，被浪遺落在海灘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為什么，景色越美，我越覺得自己像一具空殼，像是從一雙巨手中墜落在海灘上似的。那只巨手只教會我呼吸，沒有教會我活著。前夫如果在這里，會教我試著把孤獨的美景理解為自由的恩賜?！澳悴皇前阉屑湘i都掙脫了嗎？家人、婚姻、工作，你統(tǒng)統(tǒng)都擺脫了。你終于可以做你自己了?！笔撬麜f的話，可惜大腦里的那些念頭總像奶壺里的奶一樣，滿滿一壺，眼看著要溢出來。

回憶隨著窗外的海浪左搖右晃。半年前的那一晚，麟好不容易做了一桌菜，我吃著吃著突然說了一句，我想辭職。麟的語氣毫無波瀾，說，你打算做什么。我說，我能不能當(dāng)試睡員？試睡員？他重復(fù)著。我說，對，酒店試睡員，就是相當(dāng)于給酒店做測評。

他突然站起身：“你體制內(nèi)好好的工作放著不做，去做網(wǎng)紅？你以為外面的錢那么好掙？”然后好像意識到自己有些突兀，把睡褲往上一抽，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下說，“先吃飯，吃了飯再說。”

“我想辭職！”我的五官被他波瀾不驚的聲音氣得扭打在一起，右手一瞬間脫離大腦控制。

那一刻，伯林的聲音跟著筷子從大腦里劃了出去。“來公司”“抓緊來公司”“接電話”“回電話”“睡了嗎”“在里面嗎”“是我”“這個PPT幫我做一下，兒子的作業(yè)”“你的休假，先不急，我還沒休呢”“除夕這天，能陪我值一天班嗎”有什么東西清脆一響，很好聽。

麟的眼晴町在摔成兩截兒的筷子上。過了漫長的一分鐘，他開口跟我說：“今天我剛給公司談成一筆融資，是一個外企老板，談了大概有個小半年。所以今天好不容易早下班，想吃了飯，帶你去咖啡廳坐坐，或者找個地方看個電影，慶祝一下，順便計劃一下我們的年假。現(xiàn)在看來，好像不太合適?！蔽衣牭剿奈惨粲型回５奈㈩?，像是收尾時拉壞了的咖啡拉花。一股濃稠的挫敗感從胸口涌了上來。我有點著急，差點哭了出來。后面的事兒，我不想再去回憶。總之，從那天晚上起，我再也沒提公司的事兒。我忍住每一把火，我用自己的怒火燒著自己，我用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磨著自己，每天有無數(shù)的人想問我話，我就是閉著嘴，什么也不能說，說了就什么都完了。結(jié)果過了兩個禮拜，我像往常一樣加班回家，手里拿著剛簽的一張單子，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突然覺得屋子里有種陰森的感覺。笨重的家具陰沉著臉看著我。我忍不住喊了一聲。

一切布置如常。但是書柜里、茶幾上，有一部分空缺像是爛了一角的蘋果，明晃晃晾在那里。麟把他的東西搬走了，留給我一封離婚協(xié)議書和一封信。信里還放著那根斷成兩截兒的筷子，他解釋說，不知道你記不記得，筷子是我們結(jié)婚前去超市專門買的，情侶款，一人一雙。那天你說的話我現(xiàn)在還記得，人家都說，還沒結(jié)婚的這段時間是最美好的，以后無論什么時候回想起來，都覺得閃閃發(fā)光。

我坐在地上，上身靠墻，墻漸漸被我捂暖和了。止住抽噎，我打電話給麟公司的同事小湯，哆哆嗦嗦的。小湯斟酌好久蹦出幾句話，最后我聽明白了，說麟前兩天離職了，因為這次談判成功，他好像拿到了非常好的入職通知書。好像是去了杭州，又或者是去了杭州那家公司的總部，在斯德哥爾摩，要不就是蘇黎世。我說，哦，好。小湯有點遲疑地問，嫂子，你還好吧，恢復(fù)了沒？我說，還好。小湯說，你也別怨他，我估計他那天也是給嚇壞了。你把碗筷摔了，鄰居聽見了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兒，警察一來，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那兩天人都木木的，每天到公安局問情況，也給別人打電話，問怎么能提前放出來。我問小湯，公安局？為啥去公安局？放誰出來？小湯支吾兩聲，掛了電話。

我給麟打了電話，意料之中，收到關(guān)機的提示音。我在家里起起坐坐不下十次，給麟發(fā)了微信，他把我刪除了，但并沒有拉黑。我在一片黑暗中舉起了火把，我要把自己證明給人看。有些事兒，比如辭職，從來不會有人教，但到了那個臨界點，人自然知道怎么做。

“領(lǐng)導(dǎo)，你不用說我了，我辭職?！?/p>

“你說什么？你辭職？我看你就是有??！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盯著我們組的崗位？”

“我知道，我有病。我退位讓賢。您不是老說我連自己的項目都盯不好嗎？您要讓我空手套白狼，掐尖兒，我做不到?！?/p>

“，你還學(xué)會拿我的話編排我了？那我可告訴你，你現(xiàn)在走，年終獎連一半也拿不到！”

“是的，我清楚，有幾個月，我領(lǐng)幾個月的，我會跟人事部溝通，讓他們給我發(fā)郵件，我們郵件聯(lián)系。我保證一分錢也不多拿公司的，但如果少了我一分錢，我都不知道我會干出什么事兒來。”伯林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我。一根黃金葉被他兩根手指夾著，悠悠地冒著煙。我一把奪過來，發(fā)狠往自己手背上燙，好像把公司公章戳在合同上那么使勁兒。我燙了片刻，確定章蓋正了，字蓋全了，然后舉起煙遞給伯林，說，我想走，讓我走！伯林一愣，又馬上反應(yīng)過來，伸手奪回那根煙，扎進煙灰缸里來回碾壓。

那是唯一一次，我在伯林面前讓情緒狂飆。我痛恨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的勇氣止步于此。

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麟。我想他應(yīng)該感到輕松，感到解脫，感謝自由的風(fēng)把他吹向北歐。我仔細從底層邏輯上深挖我怪異行為的厚土，一鍬一鍬地鏟著。我隱隱覺得，除了辭職，我同樣一早想逃離的，是不是還有那個總對沖動暴怒的我見怪不怪的麟？而這種波瀾不驚的口氣，最終撕開我自己都不知曉的隱秘的角落，而麟其實早就看穿。也許就像白考兒說的，我只是習(xí)慣扮演生活中不幸的自己，來換取別人的憐憫和同情。而我一早知道自己的計謀不會得逞，借此給自己一個逃離的理由，而我真正向往的，正是這種脫離正軌的扭曲生活。

思緒暫停的工夫，我突然覺得自己被埋在了半米深的土坑里。抬頭一看，另一個我在外面拄著鐵鍬和我對視，手里驀著一捆麻繩，左眉毛沖我一挑。我剛想喊她拽我上去，她一下子把麻繩扔到頭頂，緩緩垂下一個死人結(jié)。而我置身閣樓中，屋頂足有三米高，外面是鋼絲下的萬丈懸崖。

我打了個冷戰(zhàn)，閉上眼晴，定了定神，再緩緩睜開。自己正踏踏實實坐在酒店房間的床上。除夕這天，只有兩個電話打了進來，一個是我的心理咨詢師，問我下一次咨詢安排到哪天。另一個是派出所民警，約我年后去派出所做筆錄。我問了問律師朋友，他說只要手里有之前去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就沒問題。我心里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有點著急，猶豫了半天要不要打電話找白考兒商量，后來忍住了。她連過節(jié)的動畫表情都沒發(fā)我一個。打開大眾點評，R發(fā)來他的定位。他也到了萬寧，也是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兩公里外的一個海灘。我回復(fù)R：“我可不是故意追隨你?！卑盐业亩ㄎ话l(fā)了過去。有什么念頭從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五

昨天入住的時候，酒店前臺溫馨提示，除夕夜有焰火，還會舉辦海灘篝火晚會。傍晚時分，我下樓站在篝火外圍。光線不好，一道白光從手機照片的左上角竄到右下角，撕裂了整個畫面。

我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轉(zhuǎn)過身，往遠處另一片燈火里走?；蛟S就是兩公里外的那個酒店，但我沒專門到百度地圖上確認。中間可能有礁石阻隔著，但或許能遇上一座獨木橋，就是灘涂上常有的那種。我走了許久，海邊有零星的游客，或者是當(dāng)?shù)氐墓禄暌肮恚壹涌炷_步越過他們。腳下的沙灘越變越硬，偶爾會踩到破碎的小貝殼。走了或許一刻鐘，或許一個小時那么長，遠處有點點光亮透進瞳孔。那是附近一帶著名的海灘酒吧。一圈橙黃色燈泡把酒吧的輪廓勾勒出來，簇擁著中間以C字打頭的招牌。

眼下是除夕晚上八點多，打開微博，人們把花團錦簇的喧囂發(fā)送出來。“繼續(xù)愛你，繼續(xù)等你”“要好好愛自己哦”“新的一年，祝你走上自己的路”“愿光明美麗的一面繼續(xù)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茁壯生長”之類。這喧囂在他們那里還是歡快的，到我這里卻變了聲轉(zhuǎn)了調(diào)，訴說著什么苦澀的秘密。我一個字都聽不清，可每個字都惹得我想哭。哽咽許久，卻哭不出聲。即使辭了職，遠離喧囂，伯林也沒放過我，直追我到虛空中的閣樓。

麻繩懸在梁上，鋼絲還在閣樓外延伸。我終于意識到，無論我往什么地方逃，在無數(shù)場噩夢與噩夢之間，那些無處安放的執(zhí)念，總會懸在虛空之中。只要執(zhí)念還在，噩夢的結(jié)局都是自我毀滅。我踩上小板凳，握住死人結(jié)，猶猶豫豫地把頭往里放，想尋求一切問題的答案。大腦無法傳遞任何指令，昏昏沉沉的，好像身子在發(fā)燒。眼睛一閉，天旋地轉(zhuǎn)之間，我趴在老家炕上，學(xué)生書包扔在一旁。我爸那時還在廠里上班，我媽接到老師電話，說我高燒四十度，燒迷糊過去了。她趕緊回了家，背起我，帶上錢，呼嚇帶喘往家附近的一家醫(yī)院跑。跑到一半，我媽為了躲兩個瘋跑的跟我一般大的七八歲小孩，一步?jīng)]踩穩(wěn)，砰地摔到地上，背上的我被拋到一旁，眼里分明看見一條口子斜穿我媽的鼻子尖和嘴皮。我媽大喊一聲我的名字，抹一把臉，拽起我，往上用力一提，雙手死死一扣，回頭瞅我，見我完好無損，咧出一嘴的血。我感覺在我媽背上晃蕩了好久好久，終于來到醫(yī)院。掛號窗口里里外外圍著三圈人，十幾個穿著藍工衣的大叔大爺號叫著，一只手互相戳著隨時準(zhǔn)備干架，一只手像舉著火炬那樣舉著掛號的錢，往巴掌大的窗口里塞。我媽裹在一團紅棉祅里，往里面鉆兩下，被人扒拉出來，再鉆兩下，再被人扒拉出來。她邊哭著邊往里擠，嘴大張著喊叫著什么，臉上淌著被血染紅的汗珠子，手里著火紅的人民幣。我眼睜睜看著她遞不出去的絕望，兩只眼晴噴射出火焰?；鸸鉀_破眼瞼，到處亂竄，恨不得把火星子全都濺在窗口外的大人們身上。

在這事發(fā)生以前，我以為人生天然蘊含秩序。寫字就方方正正，乖就有糖吃，走到小賣部店主就開門，一把鑰匙就開一把鎖。二十多年過去，被掛號窗口的人潮扒拉到外圍的我媽從記憶里跋山涉水走出來，告訴我，原來從那一刻起，失序的根須就潛入夢中，不知不覺鉆進身體，建起一座虛空閣樓，立在現(xiàn)實和夢境的分界線上。二十多年過去，我早就從一個秩序的順從者，變成了渴望失序和逃離的扭曲者?；蛟S早就是時候了，自從看到麟臉上浮現(xiàn)出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的時候，就應(yīng)該把自己吊在麻繩上，說不定靈魂還能重回七八歲時的溫暖小窩，變回一個對一切心懷感恩的孩子。

我試探著蹬一蹬腳底下的凳子，不敢使大勁兒，怕脖子卡得突然。手里的麻繩開口了，說，閨女，知道你忙，整試睡那玩意兒，就是別整日里瞇瞪，不好好吃，不好好睡，作息不規(guī)律，內(nèi)分泌紊亂了容易乳腺增生，備不住還整個子宮肌瘤。媽老想你了。麻繩忽地生出兩只辮子手，在我面前張開。我一驚，嚇得雙手把死人結(jié)一松，整個身子猛地墜落地面。海浪打了過來，涼意讓我渾身一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腳底被碎貝殼劃了一道口子，幾粒沙子鉆了進去，又癢又疼。

我坐在沙灘上，把腳扳到眼前，町著看口子有多大。

我突然覺得，這又癢又疼的感覺我熟，好像什么時候是把自己的手心給割了一道。我有點遲疑地張開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煙疤，那是半年前辭職的時候摁的，手心里卻還長著另一道疤，跟生命線的方向相反，從大拇指根到小指腹，像是一刀割過去，中間一兩厘米挺深?？晌揖褪怯洸黄饋?，現(xiàn)實里什么時候這么戕害過自己。

酒吧像燈塔一樣遙望著我。我拍一張橙黃色夜景，把微信通訊錄翻了一圈，不知道該發(fā)給誰，視線停在置頂?shù)摹拔覑畚壹襖"群里。

六

“這座閣樓是夢里一直就有的嗎？ ”

“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大概就是七八歲那個時候，當(dāng)時只是一個影子，模模糊糊。但是最近幾年，工作壓力有點兒大，總覺得活得很絕望，沒力氣，又沒法確認前夫是不是還愛著自己，那座閣樓就越來越清晰。”

“好的，在你的潛意識里，你希望這個夢境成為現(xiàn)實嗎？或者說，你希望你能經(jīng)常夢到那個閣樓嗎？”

“我有點兒想知道，閣樓里究竟有什么。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閣樓里的夢和我夢到領(lǐng)導(dǎo)的夢是相通的，夢與夢連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很詭異，但真實，它可能暴露出我內(nèi)心里一些真實的東西，比現(xiàn)實更讓我寒毛直豎。這感覺像是看恐怖片一樣，既好奇想見，又怕它出現(xiàn)?！?/p>

“了解了。接著說，后來你在海灘上怎么樣了？”

“可能是夜里海風(fēng)太大，把我吹得頭昏，我迷迷糊糊感覺到閣樓變得敏感。好像它知道我和麻繩串通好了，要離開它，背叛它。我能感覺到它像海浪中的小船一樣打起晃兒來。我知道，它想把我留在分界線上，做它的奴隸，以我的絕望飼養(yǎng)它。但有一束光突然亮了起來。一道光柱射到地板上。很刺眼，不像是真的，又比真實的光更明亮，好像暗示那兒有一條生命通道。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要打開地板，馬上逃離。我還沒和麻繩告別。結(jié)果就在我町著麻繩的工夫，懸在梁上的麻繩自己解了死人結(jié)，垂到地上。它蛇行一般扭到腳下，用我媽咋咋呼呼的聲調(diào)說，閨女，死冷寒天的，凍梨給你凍好了，嘎嘎硬。等你回來，先用凍梨砸了核桃，緩緩再啃。”

“然后呢？”

“然后我嚇了一跳，就給醒了。昨天晚上，可能是往前走了一段，最終沒走過去，回了酒店就倒下睡著了。”

“好的，了解了?，F(xiàn)在，我要握住你的雙手，你會感覺到我的按壓越來越用力，你的知覺正漸漸恢復(fù)。如果你準(zhǔn)備好了，隨時可以睜開眼睛?！?/p>

大年初一，我回到北京，在心理治療室睜開雙眼。我陷在單人沙發(fā)里，正對墻上一幅畫，畫里有一條繩索直直垂下。對面的心理咨詢師曹老師正用她的職業(yè)笑容打量著我。

“還有什么想說的嗎，關(guān)于生活中一件小事，或者情感體驗，都可以。我其實比較想聽聽那位R的故事?！?/p>

“R告訴我，他也到了萬寧。他說，除夕那晚，他就在那個酒吧里等我，給我調(diào)了一杯草莓特調(diào)，所以我才往沙灘上走。他說，他看了我大眾點評里的圖文，雖然分享的都是好吃好玩的事情，但總讓人覺得心疼，我的文字里滿擒著淚水，我沒提醒他提前備好游泳圈。他還推薦我反復(fù)誦讀金剛經(jīng)和心經(jīng)，因為沒有一種情緒能經(jīng)得住時間的消耗?？吹剿l(fā)來的信息，我腦海里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我覺得那個念頭非常重要，特別想把它給抓住，但就是怎么也抓不住。然后就又開始焦慮了。后來我雖然爽了約，但我買了一張機票，飛回老家?！?/p>

“你決定買機票的時候，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的是我的前夫，還想到了前男友。結(jié)婚以后，我們早沒有聯(lián)系了?！?/p>

那是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穿一身白色長裙，發(fā)絲遮過肩頭，給自己新做了裸色美甲和栗棕色挑染，自信和自卑在我的兩個酒窩里交織。我的前男友穿著白色襯衫和麥色短褲。我們第一次到海南，海灘像一軸上好的風(fēng)景畫幅緩緩鋪展，裙角和衣角隨著海風(fēng)飄出一只只白鴿。一切生命在美感中呼吸。我總想拍出一張極美極好的照片，洗出來掛在宿舍，端端正正，等著室友來問。他就一直幫我拍，一拍就是一百多張。那個海灘至今還殘留著我的迷夢，只不過久遠得像是前世的事情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在等一個人，幫我從緊勒著脖子的絕望中解脫出來，遞給我一支蠟燭，輕聲原諒我的任性、赦免我的罪，告訴我說，任何時候、任何狀態(tài)的你，我都愛。我一直都在，這一點你可以反復(fù)求證。仿佛一切問題的答案，就是這二十多個字。不過，我暫時還不想和曹老師聊這個。

“好的。最后一個問題，你的藥還在吃嗎？”

七

R的信息里說，下一站他打算飛哈市。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翻到了我每年過節(jié)那幾條烤肉店的點評筆記。那需要一種翻越崇山峻嶺的耐心。初二這一天，從北京飛哈市只要三百五十塊錢。又一次沖動之下做了決定，縱貫大江南北。我和R或許初二就要見面，但此刻連微信都沒加。他會對我說出那些話嗎？念頭在腦海里橫沖直撞。至于家里，我打算從哈市下飛機轉(zhuǎn)高鐵的時候再跟媽說。又或者先緩一緩，用我的羽絨服在中央大街人擠人的東北式熱情里蹭上一蹭—一所謂休克療法——再迎接老家的喜興嗑、老家好信兒的人、街頭的烤串和拌肉帶給我的五味雜陳的熱乎氣兒。父親肯定會蜷著身子，提前一個小時在門簾兒那里等我，見到我以后啜嚅說三個字“回來了”，剩下的信號只由他的肢體語言傳遞。我媽則一早擺好架勢，準(zhǔn)備跟我大吵一架，在見到我的那一刻臨時變卦，噗嗤一聲，破了功，笑出來。

笑聲帶出的熱氣噴到臉上，鼻翼絨毛立了起來，顫抖地迎接久違的熟悉味道。塵封的記憶被這味道喚醒，像氣球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在胸腔里接連爆炸。

身上昏昏沉沉，有點費力地回到閣樓。我打開地板，果然看見一條通道上垂著軟梯。閣樓拼命抵抗著我的決定。剛把麻繩攘在手里，閣樓猛地一晃，我從地板跌落虛空，好不容易才用腳扣住一截軟梯。虛空之中，圓月高懸，被厚密的云層一遮，暈染白光一片。月光照耀下，現(xiàn)實與夢境的分界線第一次向我展示全貌。幾千座閣樓次第懸浮在鋼絲上，樓里點著烽火，影影綽綽，像是有人住了好久，每個樓自成一家，有的穩(wěn)如泰山，有的渾身搖擺。空中焰火盛放，把白月光染成一團喜慶繽紛的顏色。是新的一年了。我緊驀麻繩，腳踩軟梯，不知降落何方。遠處隱隱有聲音傳來，有人在播報信息。麻繩在手里變得柔軟，像是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粗辮子，安安靜靜垂在媽媽肩膀上，我跳起來才能夠得著。順著麻繩下墜的時刻，我的孤獨輕松融入虛空的無盡中，像一個失語癥兒童走進失語校園，渾身說不出的熨帖。無盡的寂寞盡頭，是不被打擾的安全感。隨著緯度遷移，月光斂，遁虛空，極光在遠處閃現(xiàn)，不停變換顏色。麻繩感受到光束的刺激，頃刻變成無數(shù)條發(fā)絲，輕柔鉆進鼻嘴，覆上全身。那是七八歲時伏在媽媽背上的感覺，像細雨滴在臉上，輕柔，安穩(wěn)，領(lǐng)著我去往有烤肉蘸料香味的街頭。來一斤新鮮牛腱子肉，待會兒冷水下鍋，大火轉(zhuǎn)中火慢燉。細細切蒜、切蔥，蛋液在碗中翻飛。我眼睜睜看著媽媽汗水滴下，伸手想擦，左手心的裂口剛碰到汗水，倏地火辣辣裂開，滾滾淚珠從里面進濺而出，火花四綻。發(fā)絲被火花一燙，像創(chuàng)可貼一般，溫柔填滿裂口處的瘡疤。有人在耳邊反復(fù)喊一句話。意識模糊前一刻，抬手一看，手心裂口縫合如初。

“各位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從北京飛往哈市的航班即將開始登機?！蔽覐囊粓F巨大火焰中鉆出頭來，仿佛一個滾燙噩夢剛剛擦身而過。機場里往來的人群包裹著我的視線。雙手絞在一起，徒勞掩飾著手背的煙疤。身后轟地響起一聲爆炸，人們行走如常，無人側(cè)目。背上幾滴冷汗滴了下來，粘住了內(nèi)衣。一股熱流往頭上涌去，催促我回頭。我咬著嘴唇，狠狠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