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題

小碼頭慘案

小時候，在隆冬的飯桌上或是在夏日納涼的院子里，母親會經常給我們兄弟姐妹訴說1941年那場駭人聽聞的小碼頭慘案。時至今日，年過八旬的母親還不時說起當年的一幕幕情景。

小碼頭村是我姥姥家，即現在的（分為前村和后村兩個行政村）。村子位于淄河故道東側，與新立村相距1.5公里，與央上村相距約1公里?，F在的小碼頭村有2600多人口，以王姓居多?？谷諔馉帟r期，小碼頭村、大碼頭村、央上等一帶是著名的廣（饒）壽（光）兩邊抗日根據地，那里的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積極投身抗日斗爭，經常配合我抗日武裝隊伍打擊日寇，是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1941年，抗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日本侵略者為扭轉被動局勢，在華北實施“治安強化\"運動，對我抗日根據地實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盤踞在廣饒縣城的日寇，經常糾集偽軍到小碼頭、央上和大碼頭村一帶掃蕩。一天，日寇又來到小碼頭村殘害百姓，我八路軍武工隊將其小隊長擊斃，惱羞成怒的敵人就想伺機報復。

1941年12月22日（農歷十一月初五）這天是冬至，廣饒和臨淄（現淄博市臨淄區）兩個縣的日偽軍五百余人在拂曉時分悄悄包圍了小碼頭村，一發發重炮在人們酣睡之時突然飛向寂靜的村莊。頃刻間，偌大的村子就像炸開了鍋，雞吠鳴叫聲和悲慘的哭喊聲響徹云天。駐在村里的八路軍武工隊立即進行反擊，但因力量懸殊太大，便迅速組織群眾轉移。炮火越來越兇猛，一顆炮彈落到了吳俊賢家炕上，吳妻和孩子被當場炸死。外出返家的吳俊賢見此慘狀，痛不欲生，隨即吊死在土地廟前的大樹上。炮轟之后，敵人像瘋狗似的撲進了村內，他們端著刺刀，挨家搜查，見人就抓，見物就毀。鍋碗瓢盆被搗碎，風箱、柜子被砸爛，衣服、被褥被刺刀挑破，鍋臺和土炕也被搗毀。雙目失明的王洪沼躲藏在家里，被鬼子搜出后，被強行逼到村北頭集合，可憐的王洪沼行動緩慢，兇狠的日寇竟用刺刀把他活活刺死。大王鎮劉集村劉國棟在小碼頭村當長工多年，這天因生疥瘡臥床休息，日寇硬是把他從炕上拖下來，見他實在走不動，竟當場把他刺死。此時，我那6歲的母親和3歲的二姨正戰戰兢兢地躲在家里，她們連大氣不敢喘，黑暗中不時瞅瞅門栓，唯恐鬼子破門而入。還不懂事的二姨不時哭出聲來，這下可把母親嚇壞了，慌忙中她拿起一塊窩窩頭堵住二姨的嘴。

我有一高中同學名叫王玉國，當年鬼子進村時他的曾祖父重病臥床，他的奶奶正懷著他父親，鬼子聞到一股中藥味后就沒有闖進門，結果當天他曾祖父在驚嚇中死去，湊巧的是他的父親同時出生。

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人，被鬼子用刺刀逼到北門里王三山家的場院里。只見院子四周架起了機槍，一場災難就要降臨到這群善良憨厚的莊稼漢中。在鬼子頭目的授意下，一個翻譯官對著人群高喊：只要交出八路軍游擊隊，保大家平安無事，皇軍還有獎賞。如果不說，統統槍斃。一陣騷動后，場院里鴉雀無聲。見沒人吱聲，鬼子小頭目一把拉出七十三歲的王安修，厲聲問他：快說，誰是八路軍游擊隊？他們都去哪里了？老人瞪了鬼子一眼，殘忍的小鬼子竟舉起東洋刀砍向王安修，老人當場身首分離，頓時場院里一片哭聲。片刻后，鬼子又從人群中拉出了徐新川、房金生等人，二話沒說，就將他們活活砍死。接著，又拉出了王六書，經過一番逼問后，見他仍是無聲對視，鬼子端起刺刀就向他肋下捅去，立刻就穿透了肚子，鮮血井噴般冒了出來。鬼子以為他死了，就把他拖到尸堆里。王六書命大，等鬼子撤離后他竟然蘇醒過來，爬著回到家。刺倒王六書之后，殺紅了眼的鬼子又拉出了我的七姥爺，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先是逼他跪下，然后對其脖子就是一刀，機靈的七姥爺向旁邊一閃，刀砍在他肩膀上。連續砍了一清早的軍刀，此時已到處是豁口，加之殺人沾上的血油等污垢，鋼刀已成了“木”刀。七姥爺覺得肩膀像被木棍狠狠砸了一下，傷口并不太深，只見他猛地躍起，一拳打倒了那個手握屠刀的鬼子，箭一般越過場院西邊的籬笆，跳進了淄河。此舉讓鬼子偽軍都驚呆了，等他們緩過神來，接著數發子彈射向那湍急的淄河水，可七姥爺已無影無蹤。那一天的晚上，我姥爺全家人哭喊著在尸體堆里找了一整夜，最后僅憑褲衩顏色認定是我七姥爺尸首，第二天下葬以后不多時，他竟然手捂肩傷回來了，全家人頓時破涕為笑。

場院里的屠殺還在繼續，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會子手的屠刀卷刃了，手腕累酸了，可始終沒問出共產黨游擊隊的一點音訊。這幫慘無人道的殺人魔王無計可施，便施出了更毒辣的手段，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和翻譯官嘀咕了幾句后，翻譯官手指場院北側的兩間土屋對人群喊話：是共產黨游擊隊的都站出來，是良民的都到屋里去。狡詐的鬼子漢奸就這樣把四十多名善良的村民騙到了屋子里，然后用槍口對準門窗，在屋子四周堆上了高粱秸稈和干草等，隨后點上了火…

這兩間土屋是一名辣椒商販租借來用作倉庫的，里面都是裝滿麻袋的干辣椒。火焰很快就蔓延到整個屋子，盛滿辣椒的麻袋也燃燒起來，嗆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喘不過氣來，號哭、怒罵、咳嗽之聲驚天動地?；鹪綗酱?，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拼命用頭捅開房頂，可剛露出腦袋就被亂槍斃命。此時，滿屋子的男女老少已到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地，四十多個鮮活生命就這樣在絕望中被火焰吞噬。寒風中躲藏在野外的鄉親們，望著村里沖天的火光，聽到那悲慘的嚎叫聲，也一個個跪在地上嚎陶大哭，小碼頭村的天塌了……

上午9時左右，這群喪盡天良的殺人魔王才撤走。

一段沉寂，死一般的沉寂。直到午后，逃難的人們在擔驚和悲憤中陸續回到家，立刻村子里就傳來尋找親人的呼喊聲，許多人哭喊著涌向像屠宰場一樣的場院，麻木地辨認著各自的親人。朝夕相處的親人轉瞬間就陰陽相隔，更讓人心酸的是分不清哪具尸體才是自己的親人。院子里，有的被砍掉了頭顱、胳臂、雙手，有的被刺刀穿透了胸背；土屋里，有的被燒掉了兩腿，有的被燒得只剩下插在土里的雙手。被燒焦的只好根據身上星點褲衩的顏色來辨認，好多人家認錯了自己親人的遺體。

這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共殺害無辜百姓74人、重傷4人。其中，村子西南角的兩條街上，就有22人慘死。死難者中，有73歲的老人，也有不滿兩周歲的孩子。全家被滅絕的就有十幾戶，劉光田一家七口全部葬身火海。

1976年的春天，在小碼頭慘案發生35年后，廣饒縣馬頭公社舉辦了一場革命傳統展覽活動，用圖片和實物呈現了小碼頭慘案那一幕幕場景，同時還展出了許多革命先烈的事跡。當時，還在上初二的我參觀了這場展覽，回家后當晚就寫就了一篇觀后感，題目是：繼承先烈志，接好革命班。

清水泊突圍

小時候，經常到清水泊湖邊挖野菜、采蘑菇、撿鳥蛋，冬天則會下湖幫大人割蘆葦。在蘆草堆旁、在田間地頭，父親和叔叔大爺們都會經常講起發生在家鄉的戰斗故事，那就是著名的清水泊突圍。雖然自己沒有趕上那個艱苦的戰爭年代，但受前輩講故事和抗戰書籍、影片的影響，腦海中經常浮現出那烽火連天的抗日戰斗場景。

央上是我的母村，是當年著名的抗日根據地，號稱“小延安”，在延安窯洞里的掛圖就用小紅旗標出山東清河軍區所在地央上。由于家鄉地處沍淀湖區和廣饒、壽光兩縣交界處，這里不僅有望不到邊的蘆葦蕩，而且群眾基礎好，中共清河地委和清河軍區便將央上村作為駐地，我本家爺爺徐本經獻出自己的四合院作為八路軍辦公場所，羅榮桓、許世友、楊國夫（曾任濟南軍區副司令員）等我軍高級將都曾經來過這里，并在家鄉廣袤的平原上指揮了多次戰役，為山東抗日戰爭的勝利奠定了基礎。

1940年初，中共領導的清河軍政委員會在央上村成立，抗日烽火迅速在家鄉燃起，在根據地男女老少的大力支持下，清河軍區和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三支隊先后組織了多場戰斗，給日本鬼子以沉重打擊。受到重創的日軍像一條瘋狂的野狗向我抗日軍民進行反撲，實行野蠻的“囚籠”“蠶食”政策，制造了小碼頭慘案，妄圖以血腥的鎮壓撲滅抗日烈火。

1942年10月15日，日軍第六混成旅團團長蟠井指揮日軍、偽軍7000余人，對清水泊地區進行大規模掃蕩。狡猾的鬼子采取“分進合擊”和“鐵壁合圍”的戰術，妄圖將清河軍區主力消滅在清水泊深秋的蘆葦蕩里。

日軍分四路向清水泊合圍。第一路是來自青島的日寇，于14日夜到達壽光縣城，再分三股繼續北上，于15日拂曉侵入現今的壽光市馬莊、南北臺頭一線，從東南面合圍清水泊；第二路是來自青島的另一部日軍，糾集濰坊的日偽軍，于14日夜分駐道口、羊角溝，從東面和東北面合圍清水泊；第三路是來自利津的日偽軍300余人，糾集慣匪，于14日拂曉從北面合圍清水泊；第四路是來自淄博的日軍第六混成旅團1000余人，從西面合圍清水泊。當時在清水泊的八路軍部隊有：清東獨立團4個連、清河軍區直屬團一個營、軍區直屬團兩個特務連、廣（饒）壽（光）二大隊和直屬

團一個連。

15日上午，日偽軍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后，清東獨立團團部及其主力3個連立即向西南方向轉移。上午11時，在李家塢陷入敵人重圍，我軍憑借蘆葦、溝壕與敵人短兵相接，連續打退敵人數次圍攻。直到下午2時許，八路軍重新調整火力分兩路突圍：一路由清東獨立團政委岳拙園親自指揮一、五兩個連，向西南方向突圍，部隊沖出村不遠又陷入重圍，岳拙園政委負重傷，這時團組織股長張湘高喊：“黨員、團員跟我來”，說著就率先沖向敵群。一連指導員賈墨林高喊：“共產黨員同志們，上刺刀沖??！”二排長郭俊亭、戰士馬振環等組成突擊隊，和五連指導員一起與敵人展開殊死搏斗。炮聲、槍聲、手榴彈爆炸聲，戰士們的喊殺聲響成一片，硝煙彌漫著這片廣闊濕地的上空。

團部炊事員老王看到同志們和敵人滾打成一塊，情急之中把炊具扔下，手持菜刀沖向敵群，一連砍倒4個鬼子，自己則多處受傷，最后壯烈犧牲。

一連打得更是兇猛頑強，子彈打光了就用手榴彈，手榴彈打光了就拼刺刀，戰士們個個左右沖鋒，銳不可當，最后大部分犧牲在清水泊的大洼中。

團部通訊排長常方田是有名的神槍射擊手，他用從日軍手中繳獲來的“三八”式步槍，一鼓作氣打倒了十余個敵人，負傷后繼續射擊，掩護同志多次突圍，直至光榮犧牲。

到下午4時許，八路軍指戰員已傷亡很大，部隊陷入雙層封鎖包圍圈，被圍困在清水泊中心地帶。指戰員計劃以蘆葦蕩作掩護，堅持到夜間再突圍，但敵人卻企圖搶在日落前消滅我八路軍。在一陣密集炮火后，敵人又集中兵力，瘋狂地從四面八方撲向清水泊中心。八路軍戰士人人視死如歸，寧肯戰死在沙場，決不當俘虜。戰斗命令一下達，戰士們應聲沖向前去，端起刺刀再次沖入敵群。直屬團四營教導員王光廷帶著一個連，端著明晃晃的刺錐，高喊著“是中國人的讓開路，我們殺的是日本鬼子”，喊聲震天，偽軍嚇得四處躲閃，很快便殺出了一條血路，沖出重圍，王光廷卻不幸中彈壯烈犧牲。廣壽二邊大隊和政府機關在向清水泊內轉移中與敵相遇，副主任燕銘書打死兩個鬼子后光榮殉國。

隨著夜幕降臨，戰場上的槍炮聲、喊殺聲漸漸沉寂下來。這時，敵人搶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又組織了一次拉網式搜索，生怕犧牲的八路軍戰士還能生還，竟殘忍地用刺刀穿過每一具尸體。時至夜半，有少數八路軍戰士才摸出重圍。清東獨立團長董酉炳、副團長陳乙齋帶著一個連，趁著夜色在敵人間隙中從東北方向突圍出去。

這次反掃蕩雖給敵人以重大殺傷，但我清東獨立團也遭受了重大損失。政委岳拙園和政治部主任王林身受重傷。王林同志負傷后，帶傷在黑夜中摸出清水泊，躲避到寇家塢村一老鄉家中。政委岳拙園因傷勢過重不能行動，利用草叢隱蔽了兩天以后，警衛員才把他找到，隨即轉移到小清河北軍區醫院搶救。

清水泊戰斗中，我八路軍指戰員得到沿湖村莊父老鄉親的大力支持，他們搬運和隱藏傷員、帶路突圍、送飯送水，展現出革命老區人民與子弟兵間的血肉情懷。戰斗也殃及老區百姓，日軍對逃難的當地群眾進行瘋狂掃射，僅死于湖中的就有200余人，連同其他遇難者，總數達400余人。

清水泊戰斗我軍雖然傷亡慘重，但以兩個連的兵力，抗擊了日軍7000之眾，共斃敵200余人，敵首蟠井受重傷。清水泊戰斗顯示了中國人民戰勝日本侵略者的堅強信心和毅力，特別彰顯了家鄉人民愛國愛家情懷和勇敢執著的頑強品格。正是當年像家鄉人民一樣千千萬萬個中華兒女不畏強敵、誓死報國，才贏得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