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家,鐮刀是掛在墻上的月亮。
在農家,鐮刀就是一件農具,就是鄉村人的標識。一把鐮刀,曾經對付田野間的野草,也曾經對付田埂上的荊棘。
一把鐮刀,在農家的地位,等同于重要的農具,如錒頭、鋤頭等。春末,野草就長勢旺盛,農民就拿上鐮刀去田間地頭,割下一片野草。
大型聯合收割機在鄉村有立足之地時,鐮刀,好像退居二線,夏收時節,小麥成熟時,收割機在田野間歡騰,轉眼間,飽滿的顆粒小山似的呈現在農民眼前。
面對轟鳴的機器,我仿佛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麥田里,四周全是高大的麥子,全都熟了,金黃金黃的!我的手里還有一把鐮刀,不是平常的鐮刀,好像就是月亮吧,就是鐮刀狀的月亮。我必須用這個鐮刀狀的月亮把麥子割完。只是我熱得很,這月亮又照得我眼睛發花,我疲倦極了,四周又長出了許多野花,我得先給自己編個花冠,還來得及,不會耽誤割麥子的。我開始割起野花來,可是不管我怎么割,野花一碰到我的手,就從手指間消失了,花冠也編不成了。這時候,我聽見有人朝我走過來,走近了,就叫我。我心里想著:“哎呀,來不及編花冠了!”不管了,我就把那月亮戴到頭上,當作花冠吧。我就把月亮戴在頭上,像戴個頭巾似的;我全身立即光芒四射,把周圍都照亮了。
如今,鐮刀退居在地頭一隅,默默無語,好像是自慚形穢,好像沒有它說話的份。
秋天,莊稼成熟的日子,鐮刀,偶爾派上用場:大豆熟了,眼看就要收割,鐮刀來了;谷穗黃了,鐮刀到了;高粱紅了,鐮刀趕到了;芝麻花凋謝了,鐮刀匆忙過去了。鋒利的刀刃上忽而變得更加明亮,手柄上也有光滑的痕跡,疊印著農民的手紋。
在這個時節,鐮刀感受到自身的價值。它在農家成為不可缺少的一員,收割機是龐然大物,在山坡上難以施展威風,一把鐮刀,可以揮灑自如,身后傳來鐮刀的嗖嗖聲。飽食過稻香,品嘗過豆香,親吻過草香,與秋天的濃香,融為一體。
瘋長的野草,曾經倒在鐮刀的手下,成為它的敵人。高大的荊棘、野蒿、狗尾巴草,它也毫不畏懼。鋒利的刀刃,留下一個又一個刀傷,磨刀石上走幾個回合,刀傷痊愈了。
此時,空氣更加清新,道路更加清晰,天色更加明亮,云朵更加潔白,草色更加翠綠。這時候,朝霞開始泛紅,天空中出現萬道金光,山谷里聚起騰騰煙霧;云雀在高歌;微風吹拂,就要黎明了,紅彤彤的朝陽冉冉升起,陽光噴薄而出,讓人歡欣鼓舞。一切都那么新鮮、歡快,讓人心曠神怡!周圍的一切都清晰起來。太陽迅速地升了起來,天空一片潔凈會是好天氣。一群羊出了村子,朝草地而來。羊群一路往山上而行,景色可真美啊!一條小溪蜿蜒而淌,綿延三五里,在霧氣里閃著朦朧的藍光。小溪那邊是濕漉漉的綠色草地。草地后面是平緩的小丘。在草地上空,有野雞在鳴叫盤旋。透過閃著濕潤光澤的空氣,遠處的風景一覽無余胸口的呼吸是那么自在,肢體又是那么靈活,整個人都被春的清新氣息所感染,強健起來。
鐮刀重新披掛上陣,田邊的荊棘倒下一大片,路邊的野蒿,失去往日的威嚴,狗尾巴草,不過盈尺就倒在田壟間。蒲公英、車前草、地丁、甘草,上坡、田埂、堰邊,民間的藥材走進百姓家的小院,或成為佳肴,或成為野菜湯,或成為稀有的品茗。
說起鐮刀,我想起一件難忘的事情,簡單地說,我左手上曾留下鐮刀的傷痕。在年少時,每到暑假,孩童喜歡到姥姥家小住數日,與當地的孩童混得火熱,小舅父與我的年齡相仿,他常領著我在田野間洗澡、割草、玩耍。那時,村東有一條小溪流,夏日里,水流不斷,清澈見底,流水沖刷的沙粒像珍珠一樣透明。玩耍累了,就割上一會兒野草,野草可以賣給生產隊喂牲口,我們也可以掙到工分。小舅父割草很快,不一會兒,就可以割一大堆,他不讓我割,害怕鐮刀割傷我的手或腳,越是這樣,我越是想試一試,趁他不在意的當兒,我拿上鐮刀割草,因架勢不對,鐮刀的方向偏差,我的左手中指被割傷,鮮血直流,小舅父看到后,立馬找來野草搗碎捂在傷口上,不一會兒,血止住了。
對鐮刀的記憶,我一直烙印在心里。
冬日,鐮刀,有閑暇的時日,掛在墻上的鐮刀,像彎彎的下弦月。唯有本家三伯父,常在冬日的清晨,踏著潔白的霜花,手拿鐮刀前往北山坡砍粗壯的荊棘,山坡上,成片成片的荊棘倒下,冬日的暖陽下,鐮刀似乎累了,似乎傷痕累累;三伯父,也坐在山坡的向陽處,或緊閉雙眼養神,或抽上一支他自己卷的旱煙,這時,他撫摸著傷痕累累的鐮刀,感嘆不已。
鐮刀,是他的親密伙伴,他的每一頓飯,都是靠柴草的燃燒而成,他吃不慣煤氣做的飯菜,他感覺柴草燒出的飯菜,噴香可口,米飯柔軟,香味醇綿。
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春天,天將拂曉,他手持鐮刀,走在沾滿白露的草地上,留下一排綠色的足印。他用雙手撥開潮濕的草叢,一股夜里蘊積的暖氣從中襲來,連空氣中都充滿了苦艾的青澀氣息,還有麥子、茅草的甜香氣味;遠遠地見到一處茂密的楊樹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天氣依然清新涼爽,但已能感到炎熱正慢慢襲來。空氣里芬芳四溢,香氣熏人。草叢延伸開去,望不到盡頭,只能看見遠處一些地方,碧綠的麥田泛著波浪,一望無際的麥田一直延伸到鳧山腳下。
初夏,山坡上的小麥熟透了,他靠鐮刀收割回家,秋天,山坡上的莊稼次第成熟,先是大豆的葉子黃了,他收回家。他山坡上的地塊多,且大小不等,形狀不一,三角形一塊,長方形一塊,梯形一塊,不規則的圖形一塊,每收割一塊都有難度,收割機是不能施展身手的,因而,三伯父就是一位忙碌的人。
繼而,他播種的谷穗,也沉甸甸地熟透了,高粱曬紅了臉膛,芝麻褪謝了花朵,咧開了嘴,露出整齊的牙齒。
他累了,他手中的鐮刀也累了,鋒利的刀刃,就像老人掉下的牙齒,露出一個又一個缺口,說話時,就好像漏風一樣,顯得有氣無力,顯得不清晰。
在磨刀石上,走幾個來來回回,高大的身材,忽而變得矮小了。
前幾日,在我前去上班的路上,我又遇見了三伯父,他手拿鐮刀,迎著北風,低著頭,身體佝僂著,向前走著……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忽然間,感到他的身軀,就像一把他手中的鈍鐮刀。我默默地注視著,眼睛漸漸地模糊了。
我心中有些不安,四下張望起來。剛才在面對收割機器的時候,已經起了一層薄霧,這薄霧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在天上高高地飄著,月亮掛在那里,仿佛成了蒙在霧里的小白點。
在鄉下,在農家,鐮刀就是我們掛在墻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