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獻玉是我爺爺?shù)牡艿堋?/p>
1938年初,懷揣理想一路向西,再也沒有回來。
老家那條長胡同中間有座簡陋的青磚小院就是王獻玉的家,卻都說二奶奶家。門楣上有塊“烈屬之家”的牌匾。
二奶奶平日常穿一件灰色對襟布衫,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煙,悠閑自得。方桌正中,擺著一張青年的畫像。進得屋內(nèi),總是先看到這位“青年”。散發(fā)著朝氣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投出堅毅的目光。
二奶奶叫高翠蘋,娘家是城北高河的富戶,16歲嫁給王獻玉,17歲生了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王瑞蘭。她生在寒冬雪天,起了小名叫“雪圍”,大名卻少有人知。
上初一時,清明節(jié)放假一天,我約上同村的伙伴超去縣城的烈士陵園掃墓。其實,是想找找二奶奶堂屋照片上青年是否也在其中。聽父親說,定陶縣烈士陵園的英烈墻上,有二爺爺?shù)拿帧?/p>
那天掃墓的人很多,大多是學校和機關組織的,先舉行紀念儀式,再依次獻花。我與超隨在人群后面,禮畢,進了紀念堂,從英烈事跡展板的第一個字開始看,幾乎是在最后,才找到英烈墻。
擁擠的人群中,我踞著腳一行行地找,在“巨大”的墻上尋三個小字的確費勁。當“王獻玉”跳出來,二奶奶堂屋畫像上那個青年的樣子似乎正走向我。眼角濕濕的,有點興奮和激動。
我與王獻玉有了“正式”的一面。
多年后,二奶奶以92歲高齡辭世。
一股力量縈繞著,我要尋找王獻玉。
想看看那張泛黃的紙,幾次問過父親。
“烈士證書在你大姑那里,現(xiàn)在這張是后來補發(fā)的,新中國成立初期發(fā)過一次,內(nèi)容簡單,不如中華英烈網(wǎng)上寫得詳細?!?/p>
知道一些關于這張紙的糾結(jié),是一個女人尊嚴和生活下去的理由。從二十歲,到九十二歲,二奶奶高翠蘋守著這張薄薄的紙熬過無數(shù)長夜,度過了漫長的一生。那張紙是她的全部,寫滿倔強、自我、獨立,心再難容下別人。
打開中華英烈網(wǎng),“真”有抗日烈士王獻玉:
“王獻(憲)玉,性別:男,出生日期:1917年3月,籍貫:山東省,政治面貌:不詳,生前職務:連指導員,犧牲日期:1943年2月,犧牲原因:不詳,犧牲地點:山西省高平縣,安葬地點:高平縣?!?/p>
關于王獻玉,信息是極其有限的。
1935年,他考入壽張山東省立第八鄉(xiāng)村師范三級二班。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學校停辦。
他要出“遠門”,父親王效如做出了“壯舉”,賣了郎集家后7畝好地交他做盤纏。
新中國成立后,是八鄉(xiāng)師同學張向善最先把他犧牲的消息通知了定陶縣的政府部門,有人送來了烈屬撫恤金和門口那塊牌匾。
他的同學,新中國成立后在貴州工作的南下干部高挺彥讀到過懷念他的文章,并寫過三封信給老家,說到一些零散、模糊的信息。
1988年9月出版的《山西文史資料》第59輯,有運城黨史辦首任主任鄭東《抗大式的干部學校—一民大四分?!芬晃模?/p>
“1938年2月下旬,日軍沿同蒲鐵路南下,迫近臨汾,進攻曲沃只是時間問題。民大四分校適時于2月25日把學校轉(zhuǎn)遷到翼城曹公村,學員在此一邊學習、訓練,一邊宣傳抗日救國,組織群眾拿起武器,開展敵后游擊戰(zhàn)爭。學校領回一批槍支彈藥,成立了一個帶槍支的學生游擊隊。號召和選拔合格的學員參加這個隊。第一次參加這個隊的有王漢雨、張朝祿、王獻玉、張向善等人。”
王獻玉第一次從史料中走來。
文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1938年初,在我黨的倡議下,為吸引全國各地青年參加抗戰(zhàn),山西臨汾辦起了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楊獻珍先后派張立森、殷實等人到西安購買教具等,在西安接收了一批民大四分校學習的學生,如曹振邦、王漢雨等。還吸收了陜西安吳青訓班的100多名學員?!?/p>
1938年春節(jié)剛過,八鄉(xiāng)師的同學張向善、張朝祿、張文東按照事先約定來到王獻玉家集合,對于兒子與同學的選擇,王效如是“理解”的,這位忙時務農(nóng)、閑時做點小生意的“莊稼漢”也算見過一些世面,雖然內(nèi)心更希望幾子畢業(yè)后能謀個當?shù)赝晷⌒iL或主任的差事,離家近也體面。
分別這天,家里特備了一桌八大件宴席,這是鄉(xiāng)間少有的隆重。大兒子王獻仁套馬車,把四個人送到佃戶屯與其他同學會合。后來知道,他們先后到了河南開封、信陽,又一路向西北。目標是延安,而去到了安吳青年訓練班,這里被稱為“青年干部的故鄉(xiāng)”。
時局動蕩,在西安事先得到消息的王漢雨與大家商量,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四分校來接學生,上學就是抗日。王漢雨在學校就入了黨,是幾個人的主心骨。
對于王獻玉們隨后的發(fā)展,還有一份史料。
1995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山西新軍決死第三縱隊》,有一篇《打破舊勢力,戰(zhàn)勝頑固派一一憶游擊十團二營的戰(zhàn)斗事跡》的回憶錄,作者王獻玉的戰(zhàn)友曹振邦。
因為結(jié)識了在中央檔案館工作的楊代云先生,才讓我真正走近了八鄉(xiāng)師。2024年12月20日,我們見了面。
仲冬的北京寒意撲面,古色古香的北平樓烤鴨館內(nèi)古色生香、暖意融融。初次相見,并沒有陌生感,一杯微甜的菊花茶入口,楊代云先生將一冊《壽張八鄉(xiāng)師》送給我。
一個火熱的年代,一群消逝了80多年的背影,王獻玉與他的同學們,從紙上走來。
三
侯馬是一個被馬匹托起的地方,因侯馬驛而得名。山西面積最小的縣,守著臨汾的南大門。
抵達侯馬時城市已被燈火點亮,作家王芳和考古專家田建文在一家酒館里等候多時,一見面,便招呼菜上桌,立馬倒酒入杯。
酒罷,我獨自在院子里溜達,想透透氣,房間里暖氣燒得很熱。
想起王獻玉們,到這里時也是嚴冬時節(jié)。那年那月應該比現(xiàn)在還要寒冷,他們不會感到冷,因為一團怒火燒得正旺。更不會考慮條件的豐奢簡陋。
這片土地的秉性氣質(zhì)似乎早已證明在歷史變革的節(jié)點會發(fā)出不一樣的覺醒。
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四分校舊址在侯馬與曲沃之間,一個叫鳳城大營盤的地方,過去屬曲沃。
風吹動天空,白云稀疏,有點陰冷。大家都沒來過,來過的一位朋友的朋友患了重感冒,在電話里指揮,尋找這座廢棄農(nóng)機廠大院的過程頗費周折。
走進破敗的大門。說是大門,其實并沒有門。唯獨水泥牌坊上“振興中華”四字較為醒目,讓人想象這家拖拉機廠紅火時的抱負。院子空曠寂寥,里面早被分出幾個小院,再往里,倒是兩排破舊的窯洞式的房屋突兀顯眼,青磚卷頂,房上長滿枯草,地上堆滿雜物,沒有門,也沒有窗,只是一溜房子。
從殘破的窗口跳到屋內(nèi),凝視老墻,舊報紙和斑駁的墨跡,似乎仍在追光。
“1937年‘七七事變’后,在曲沃的太原平民中學、絳垣中學和曲沃、翼城高小的部分師生積極要求參加抗日。山西新軍決死第三縱隊將這部分青年學生組成學生抗日大隊。楊獻珍任大隊指導員、高治國任政治指導員。在曲沃成立后就搬遷到鳳城大營盤,隨著擴大招生改名為隨營三分校。校長由山西新軍決死三縱隊政治委員戎伍勝兼任,政治部主任董天知兼校政治部主任,楊獻珍任教務主任具體負責。”
剛成立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招收從全國各地來的學生,臨汾放不下,給隨營三分校撥來1000多人,其中就有從陜西三原縣安吳堡戰(zhàn)時青訓班來的。分校改名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四分校,楊獻珍具體負責。
校舍就在眼前這個地方,當時有幾十幢磚窯,條件簡陋,生活很艱苦。只能吃上饅頭、咸菜。沒教室,就在院子里上課。大家熱情高漲,如饑似渴,為革命匯集著能量。
“在廣大的農(nóng)村建立抗日根據(jù)地,開展群眾性的游擊戰(zhàn)爭,堅持山西抗戰(zhàn),堅決不過黃河”是宣言,也是決心。
加入四分校,讓王漢雨、張向善、王獻玉幾個好兄弟一下子找回了在八鄉(xiāng)師的感覺。白天聽課,晚上聚在一起討論??磿?,暢談時局、未來與人生。
每個人心中都寫滿光明。
四
這是一所奔跑的學校,一支隨時都在戰(zhàn)斗的隊伍。
翼城中村距曹公村咫尺,駐著另外的部隊,他們也在“拉攏”學生,楊獻珍等看清了問題。1938年2月25日,決定把學校遷到了曹公村。
今天的翼城縣西閻鎮(zhèn)曹公村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到達這里,村頭是規(guī)模宏大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四圣宮,山西乃至全國唯一一座將堯、舜、禹、湯放在一起供奉的千年宮觀。
星火點亮前行的路。1938年2月,翼城縣抗日政府在四圣宮成立。曹公村以侯姓為主,和諧民風與通暢的地理環(huán)境是遷此辦學的重要原因。6月,中共翼城中心縣委又在此建立。翼城縣立國民第七高等小學校、山西鐵路工人自衛(wèi)隊也先后選擇在這里舉辦抗戰(zhàn)于部和青年培訓班。
朋友提前聯(lián)系了在外辦事的村黨支部書記,人非常熱情,安排一位5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過來開門,她吩咐我們隨便參觀,完事后把門鎖上就行。
門環(huán)輕叩,踩著回音走進這組布局完好的二進四合院宮殿,里面有100多間房屋
一點點找尋要找的影子,院內(nèi)的墻上展示著在這片土地戰(zhàn)斗過和出生的將領、英烈和優(yōu)秀干部的照片與事跡。鳥飛進飛出,劃破寧靜。
可以打仗了,摸著手中剛發(fā)下的槍,眼角泛著淚光,有些激動,王獻玉在為自己高興,幾個月來,走了許多路,吃了不少苦,一步步實現(xiàn)著自己的理想。剛剛加入帶槍游擊隊的王獻玉是興奮的。
這座“大廟”和村里的那一座座明清古建哪一間是王獻玉住過的,已并不重要。
1938年,日軍就四次侵占翼城。
五
在浮山山交村四分校與山西新軍決死三縱隊合在一起。學生分為兩部分,大部分繼續(xù)上課,小部分組成了游擊第一支隊由雷震率領。他們先后進入翼城、曲沃、絳縣、聞喜、夏縣、新絳一帶敵占區(qū)開展游擊活動。
1938年5月底,又把部分學生和決死三縱隊模范隊組織成立游擊第四支隊,活動區(qū)域不斷擴大。四支隊連續(xù)在運城外圍打擊騷擾之敵,保護群眾的生產(chǎn)生活。轉(zhuǎn)移到猗氏、萬泉和稷王山地區(qū),破壞敵人鐵路運輸。八九月間,決死三縱隊又將游擊一支隊、四支隊和在夏縣的游擊十一支隊合編為“青年抗敵決死三縱隊游擊十團”。團長雷震、政治部主任張維翰。
1938年7月的這一天很有意義,轉(zhuǎn)移到山交村與三縱隊合并不久的四分校迎來了一批學生結(jié)業(yè)。
楊獻珍、董天知等幾位負責人難得沒有任務外出,提議為大家慶祝一下,安排炊事班做幾道簡易版的“浮山六六席”。中午選了一座大點的院子,把辦公桌、課桌搬出來,叫上校部的戰(zhàn)友、學員一起聚餐。正吃著,一位采訪回來的戰(zhàn)地記者跑進來—一來、來,為大家照張相,一位年輕學員尤是興奮,把頭一歪笑出了畫面。
輕松、融洽、隨意,歡聲笑語在小院洋 溢著,傳得很遠。
登上了夏縣孤峰峭拔、蒼翠摩天的瑤臺山,一座現(xiàn)代化的縣城盡收眼底。那段血雨腥風的歲月,整編與集結(jié),都是正義與光明的握手。
“在浮山山交又發(fā)展了一批黨員,他們是孟警宇、章奮、權(quán)滋華、高久峰、王獻玉、王殿文、金延昌、項俊安、閻起林、彭壽祺等。”曹振邦回憶。
王獻玉入黨了,這是大事。
行走在巍巍太行與高原的溝溝壑壑中,區(qū)劃在變,村莊在變,人也在變,地名印在大地上,等候我們,讓迷失的時間有了光點。
圪瘩是山西、陜西一帶形容地形的詞。玉泊、院頭、山交是浮山寨圪瘩山谷中里的幾個村莊。1938年2月,八路軍首長率八路主力轉(zhuǎn)戰(zhàn)晉冀魯豫在此駐扎過11天。
浮山、山交這原本普通的地名,在我心中,在王獻玉的生命里是不一樣的,那是一段歷史與記憶無法回避的現(xiàn)場。
進入平坦的山谷找到院頭行政村,轄西坪、院頭、閆莊、玉泊、譚家溝,人口不多,常居村里的多是中老年人和兒童。
于一組雕像前駐足,將軍的身影高大寬厚,抵擋著風和寒冷。走進八路軍總部舊址和扁擔精神紀念館,心回到歷史記憶與時代的現(xiàn)場。
踏進玉泊村,一位老人聽聞犬吠從家里出來。問他抗日戰(zhàn)爭時期部隊活動和辦學校的事,他說不上來。問到祖師廟,他指著村西河邊的一片高坡說,就是那里,早毀了?!八姆中^D(zhuǎn)移山交玉泊村,校部就設在祖師廟內(nèi)”。印證了文獻的記載。
高臺上布滿磚石的舊跡,收完玉米,現(xiàn)在是一大片空地,地翻得很深,黃土裸露著,曬太陽、經(jīng)風雨。把一本《山西文史資料》放在殘存的臺基上拍照,鞠躬。
“獻玉爺爺,我來看你了,看你戰(zhàn)斗學習的地方,看你入黨的地方?!蔽倚闹心钸吨?。
當時黨組織處在秘密的情況下,楊獻珍非常重視黨組織在四分校的發(fā)展和活動,為加強新黨員黨的觀念,安排賈定基主持了一次黨的宣誓。那天參加的人并不多,新黨員王獻玉參加了,從在八鄉(xiāng)師對黨組織的啟蒙,到這幾個月的學習和斗爭,更多是這一路游擊戰(zhàn)斗的鍛煉與收獲。
參加完入黨宣誓,王獻玉又約上王漢雨、張向善談心,王獻玉覺得自己能這么快得到組織的認可,第一批加入帶槍游擊隊,受王漢雨的影響很大,幾個人在小院里聊到熄燈號響起。
八十多年后,一座紅色文化與自然生態(tài)為核心的寨圪塔康養(yǎng)文旅景區(qū)已初見規(guī)模,這一定是王獻玉們想不到的。
六
悠揚的嗩吶聲常從村里的文昌閣上傳出,早已司空見慣,老手藝人每做出一把好的器物,總習慣在文昌閣上吹上一陣。這聲音讓王獻玉傷感。
沒有任務時,王獻玉喜歡到西南呈的村里轉(zhuǎn)上一圈,村子大,圍墻高,民居大院漂亮,廟宇與樓閣厚重、精美。他們駐在村外的天神廟,也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建筑群,有上百間房屋。
出來幾個月。王獻玉想寫封家書報個平安,寫什么呢?寫自己入了黨成為干部,寫抗戰(zhàn)的形勢,顯然不行,還要考慮家人的安全。報個平安就好,他找到王漢雨、張向善商量,大家也都這么想。
王效如確實收到過一封從山西郵來的信,王獻玉講他在長子縣謀了商號賬房的職位,讓家里放心。這封信卻成了他留給親人最后的安慰。
西南呈對于王獻玉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
曹振邦回憶:“當時六連連長趙君壁是舊軍官出身,手下用著一批親信,讓指導員李師淵的思想工作很難做。營指導員曹振邦便向營長匯報,調(diào)整了幾個排級干部。1939年5月,部隊進入西南呈,王獻玉發(fā)現(xiàn)趙君璧常常在部隊熄燈后外出,夜不歸營,不知搞什么鬼。王獻玉向營長賈定基匯報,賈指示跟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與通信員王紹蘭去一個寡婦家,王幫著放哨,他在那里抽大煙鬼混。這樣把趙君壁抓了送到營部。團部把趙調(diào)到三營降職。后來趙又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很快被處理了?!?/p>
這下王獻玉的耿直果敢在團里出了名,雖提拔時間不長,但覺悟高、黨性強,也樹了威信,對交辦的任務完成得出色,一心一意帶兵打仗。
他們的工作也都十分出色,三縱隊的政治部主任董天知多次來營里看望大家,談心,為提升士氣,還搞過拉歌活動。
打聽三縱隊在此駐扎戰(zhàn)斗的事,一位年長的老人說,當年部隊來來去去,也不知具體哪一支。建議我們到村西的天神廟寺看看。
冬天黑得早,也快,夕陽緩緩落下,大地蒼茫一片。
到天神廟門口時,管理人員正要關門,說明來意,允許我們進去看看。整個建筑群幾進院落,從一塊塊碑刻題記看起,希望從石頭上覓點蹤跡。
從屯留的雁落坪到潞城、平順,走過許多地方,多得連王獻玉都記不清。雷震、賈定基都是打仗帶兵的好手,大家的干勁十足,從不覺得累,夜深人靜時算算戰(zhàn)績,看看月亮和星星。
七
王獻玉的烈士檔案標注,他1940年在高平負傷后犧牲,高平成了尋訪中最心念的地方。
曾通過很多渠道打聽王獻玉烈士安葬地的信息,不見一點收獲。一個地方犧牲的英靈,會在當?shù)氐牧沂苛陥@被守護。
2023年,我第一次去了高平。高平烈士陵園在一個半坡上,進門登上一段臺階,兩旁植松柏,雖不高大,卻郁郁蔥蔥映著不大的院落。
步履舒緩地走向正中的烈士紀念碑,這是跨越時空的相逢。
“王獻玉烈士您好!我應該叫您二爺爺,我是您大哥王獻仁的孫子,我的父親王昌儒是您的侄子,我代表全家來看您了,接您回家……”
烈士碑基座上,鐫刻著毛澤東主席的一段話:“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向前進吧”。豪邁,激昂。
院內(nèi)還有一座1945年立的高平縣抗日死難英烈紀念碑,也是對王獻玉們的告慰。
2024年12月31日,再次來到高平,訪野川鎮(zhèn)杜寨和尹家溝。
這是一個特殊的元旦,溫暖的元旦,心離王獻玉很近。
杜寨村地理位置顯要,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河,位列古高平八寨之首,曾是一座通衢和軍事要塞之地上的山水古寨。
杜寨八路軍總部舊址紀念館,是一座相連的兩進院落,門比較多,原是三佛大廟,現(xiàn)在成了紀念館的展廳,按照時間、內(nèi)容、事件等共分二十個單元、十五個展廳、三千多件實物。
穿過杜寨村前一片平坦的田地,來到尹家溝,在一座高臺前看一棵主干中空、千瘡百孔的老槐樹,憑借著樹皮部分相連生長。山西青年抗敵決死三縱隊政治部、司令部、后勤部曾駐在這里,還保存有董天知、戎子和的舊居。
走遠的時間如在眼前。王獻玉,這位剛剛從山交入黨不久的青年,來到了這里。當他看到這株古槐,看到杜寨宏闊的寨門,也會想起故鄉(xiāng)的寨墻,想到遠方的父母和妻女。
1939年11月,三縱隊的一個團還在高爐村整編過。
八
尋訪之路上,我遇見了許多標注國家散葬烈士工程的紀念設施,這一座座在村頭、路邊的散葬烈士墓和烈士紀念碑,每每遇見我們都會停車,念一念上面的名字,清理一下碑上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與那些進入了時間的英雄們打個照面。
松柏青青,站在襄坦烈士陵園門口,風吹來冬的寒意。不巧的是周一閉園,無法進入。
從西營鎮(zhèn)、下良鎮(zhèn)、王村鎮(zhèn),到虎亭鎮(zhèn),丘陵、陡坡,看似平坦,沒有村莊,近了,車子會進入峽谷內(nèi),順著崎嶇小路,到達要找的地方,尋見事件發(fā)生的村舍,總有新的發(fā)現(xiàn)。
西營鎮(zhèn)洞上村,山西青年抗敵決死第三縱隊第九團留守處舊址和機炮連舊址。1942年夏,第九團在這里設留守處,住趙俊峰家。
機炮連是繼1942年夏駐西營鎮(zhèn)軸凹村后,1945年夏移駐西營鎮(zhèn)洞上村的。連部在村民梁海法家的東院。我們聽幾位上了年齡的老人熱情講述父輩們傳下的故事,“村南山上有被服廠”“我們村人團結(jié),地勢好,隱蔽,山高谷深”。一位村民回家里取了《長治文史》給我們看,有一篇文章寫到這幾處抗戰(zhàn)遺址的故事。
下良鎮(zhèn)曹家坪山西青年抗敵決死第三縱隊第九團曹家坪舊址。1944年6月,九團移駐下良鎮(zhèn)曹家坪村一帶。7月1日,在開展大練兵活動期間,派第三營第九連深入襄垣興莊一帶敵占區(qū)攻擊敵偽據(jù)點。
在寨溝村漫尋訪時,看到路邊一個青年和老人正在聊天,湊上前去打聽決九團黃定基住過的趙三孩家,青年人指著面前的老人說,趙三孩是他爺爺。
“黃團長英俊瀟灑,就住我們家,他有一匹棗紅大馬,常常騎上便順著前面的山道去總部開會?!?/p>
黃團長似乎剛剛離開不久。
1945年2月,第九團團部從武鄉(xiāng)東堡移寨溝進行整訓與練兵。團部設在村西趙三孩家。
在下郝村,發(fā)生了五音山伏擊戰(zhàn)。今天的郝村是交通要道,一輛輛拉煤的貨車呼嘯而過,打破村莊的寧靜,農(nóng)家門口的花和菜園以自己的方式生長,擔任過村書記的老人只記得這里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斗。
有一座木佛廟遺址隱在王村鎮(zhèn)關家溝的山谷里,三縱隊在此辦過毛巾廠。路過一農(nóng)戶門口,老人正打著過冬的柴,如世外桃源般的清寂。
王村鎮(zhèn)南姚村,前哨劇團演出的桃花庵已殘破不堪,瓦礫與露天的柱石之上,激昂的情景劇似乎從未停歇。我們坐在殘破的磚石上聽著鄉(xiāng)野的風,我想到在武鄉(xiāng)魯藝舊址
的所見所聞。
在土落村南的山坡上,豎著鄧小平同志題字的“在上黨戰(zhàn)役犧牲的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上黨戰(zhàn)役土落截阻擊戰(zhàn)、磨盤惱戰(zhàn)役都是光榮之戰(zhàn)、勝利之戰(zhàn)。1995年決九團的戰(zhàn)友回來立了一塊紀念碑,讀著王獻玉戰(zhàn)友們的名字,撫今追昔,內(nèi)心復雜。
幾經(jīng)折返終于找到磨盤惱戰(zhàn)役戰(zhàn)場舊址的紀念碑,高高的山崗上,望遠山、大湖、溝壑里的村莊。
九
在沁縣新軍紀念館中,有一張二縱與三縱十團會合時的照片,拍攝地點是沁源縣法中鄉(xiāng)馬西村。
山西青年抗敵決死縱隊抗戰(zhàn)四年陣亡將士紀念碑園門口,一只貓迎著我們。推開未上鎖的門,灰塵落滿院子,草木無言,文字有聲。1941年,他們的戰(zhàn)友在此豎起這塊石碑。
閆寨村東面的坡地上,一片修整過的院子是太岳軍區(qū)司令部舊址,米黃色的土墻、簡單的陳設,像一座座農(nóng)家院,卻是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地方,留下嘶鳴與激昂。
坐在太岳軍區(qū)紀念館門前,欣賞天空的云朵,漫遠的山坡、村莊正書寫新的畫卷。
八十多年前,這里是沸騰的城,充滿信仰、活力的地方。
閆寨紅色記憶展館,一幅幅圖片、老物件無聲地講述著在場與蝶變,這是一次與鄉(xiāng)村的美好握手。
穿過一片蔬果大棚,來到法中鄉(xiāng)馬西村,村前是大片平坦的田野,村后是流線型的山脈。1940年1月8日,游擊十團突破包圍來到這里,與一縱二總隊在這片田野會合,留下了珍貴的瞬間。戰(zhàn)友們列隊敬禮、握手、歡呼,像一場隆重的節(jié)日。這些多時未見的戰(zhàn)友、老鄉(xiāng)、同學,熟悉的面孔與陌生的表情在這一刻重疊,幸福的是他們還能夠歡呼、
擁抱在一起。
王獻玉就在那張照片里,在黑壓壓的人群中。
我沒有見過,又怎么能認出哪位是他。高大的松樹見過,每一位戰(zhàn)友都留下了一個英雄的背影。
+
知道沁縣,因為這里有一座犧盟會新軍紀念館,全國唯一一座全面、系統(tǒng)反映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和以決死隊為骨干的山西新軍歷史功績的專題紀念館。
八年的全面抗戰(zhàn)中,決死隊共參加大小戰(zhàn)斗7000多次,斃傷日偽軍5萬多人,走出縣團級干部5000多人,省軍級干部500多人,81人被授予少將以上軍銜,有1.5萬將士為國捐軀。
他們書寫了一部光榮史、悲壯史。關鍵時刻,投筆從戎,用壯烈書寫情懷,用生命寫下不滅的祭辭。
2024年12月29日,迎著清晨的寒風,走進這座仿晚清民間四合院結(jié)構(gòu)的建筑。
展廳里800余幅歷史照片被一張張翻過,對三縱隊的幾張研究更為仔細,期待與那位心中的青年有一場陌生的相逢。
出了紀念館,想登高透透氣。
+1
“山山埋忠骨,嶺嶺皆豐碑,村村住過八路軍,戶戶出過子弟兵。”未到武鄉(xiāng)聽到這句話。
這是我第二次來武鄉(xiāng)。第一次參觀了八路軍總部舊址和太行精神紀念館,叩問傳奇,致敬信仰。
1940年5月,決死第三縱隊九團進駐武鄉(xiāng),駐扎在今天的石北鄉(xiāng)義門村。不僅很順利地找到這里,找到了那幢老房子,破舊的二層小樓矗立在面前,門窗斑駁,蛛網(wǎng)遍布。
在義門,還結(jié)識了老村主任、當年抗日自衛(wèi)隊長劉庚辛的兒子劉成柱,他主動帶我們參觀,講總部首長在義門的故事,感受窯洞土炕背后的記憶。那棵盤龍虬枝的老槐樹,院子里一盆盆金銀花苗,寫滿生活的希望。
武鄉(xiāng)山交村、西堡村也先后成為這支部隊的駐地,1943年,他們參加了蟠武戰(zhàn)役和蟠龍圍困戰(zhàn)。1944年,又在此整訓和練兵,守護武鄉(xiāng)的西大門。
山交村路邊,一名文保員一路小跑領我們到村西的金仙寺。殿前石碑上一段文字“山交地處倭寇南溝維持邊緣,武西八路游擊前哨,決九團敵據(jù)點突襲獨立營自普線破路多在打尖休憩歇憩,整訓”。
大有村裴家大院只剩殘破的門樓,山坡上的紀念碑和村頭十字穿心閣銘刻著大有阻擊戰(zhàn)的悲壯和郭國言壯國的肝膽。
老人們一邊回憶,一邊講述。
到武鄉(xiāng)八路軍烈士陵園,看望那些長眠的英烈,夕陽下石碑映出花紋,巨大的陵園,莊嚴,開闊,用山的臂膀為孤獨的英烈安家,有的被親人帶回家,有的從離開家那天起已沒有家,國即是家。
王獻玉可能就是陵園里某座無名烈士墓的主人,他的影子伴著這支部隊的足跡,已隱藏在這片黃土高原溝溝壑壑的褶皺里。找王獻玉,其實王獻玉也在找我們,打探故鄉(xiāng)的消息,在想父母、翠蘋、女兒。離家時這位英氣的青年,而今已超過百歲。
有個心結(jié),王獻玉英烈網(wǎng)黨員信息一欄是空缺的。
讀到賈振邦記述他與戰(zhàn)友在浮山山交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信息時我哭了,在書房里一個人豪聲大哭,喊著“王獻玉是黨員”“王獻玉是黨員”。
我一定要把這條信息補上。
一名普通的抗日烈士,就是一道光,一道玉光,從家照向國。
十二
1940年8月,在百團大戰(zhàn)第一階段的高平阻擊戰(zhàn)中,王獻玉負傷了,而且很重。
聽著漸遠的槍炮聲,躺在“臨時后方醫(yī)院”養(yǎng)傷的王獻玉,白天會有老鄉(xiāng)與他拉拉家常,講講當?shù)氐娘L俗民情減少疼痛。夜深人靜,傷口疼得厲害,便常常做夢。夢到八鄉(xiāng)師的校園,夢到那條金堤河,五花八門。
白天老鄉(xiāng)提到高平八大碗,晚上就夢到了,從老家來的那天父親安排的八大件席,夢著,人就醒了。好像有人在喊他,是翠蘋的聲音,還是女兒的哭聲。迷迷糊糊,說不清。
負傷有小一個月了,傷口一直不能愈合,伴著高燒。
出來打仗早不考慮生死了,但這幾天,心里總生出些感傷。部隊轉(zhuǎn)戰(zhàn)前張向善過來與他告別,這倆好兄弟,真是無話不說。“向善,我的傷情自己知道,不能隨部隊去打這場大戰(zhàn),心里憋得慌,好在有你們。”“等仗打完了,你有機會回山東老家,替我回趟游集,給俺爹、娘說幾句寬心的話,替我看看翠萍和孩子,也不枉來一遭?!薄安灰f喪氣話,咱們一起回去。”
數(shù)月后,王獻玉永遠留在了高平。
87年前,王獻玉和他的同學一起,跨過太行山脈,走過黃河與大地,在暗夜與跌宕中尋找光明,發(fā)出怒吼。今天的盛世繁華,找他就是要報告這令人振奮的消息,體會初心。
2025年2月11日,春節(jié)的歡慶在魯西平原不時炸響,我來到陽谷縣壽張鎮(zhèn)。
東門外村,那座存在了七年的學校,只剩下文化廣場邊一座樸素的石碑。校址被農(nóng)家小院覆蓋,當年建校取土挖出的池塘里,三五只鴨子憩在一邊,幾株柳樹垂下孤獨。幾間看上去有些年景的老屋,大概與這所學校的年代接近。
山東省壽張第八鄉(xiāng)村師范1931年始建。1934年2月,趙建民同志來到八鄉(xiāng)師,帶來了黨的火種。
大河奔流,心緒翻騰。
他們革命的種子其實在這里已種下,初心在這里。
十三
過了小滿,大地上的麥子開始灌漿,我回到故鄉(xiāng)。
那座衣冠冢,裝著一張與二奶奶方桌上一樣的畫像,也裝著一位92歲女人的人生。
墓碑是近年新立的,碑石上的文字來自我的父親。偌大的家族墓園里,只有這塊石碑帶著硝煙與熱血。
憶起揭碑那天,九十歲的瑞蘭姑佝僂著身軀,扒在石碑一遍遍哭喊:“娘,我的娘…·...” 沒聽她叫一聲父親。
這一路走來,內(nèi)心沉重而又被釋懷。一次次置身于王獻玉出發(fā)、進步、戰(zhàn)斗的現(xiàn)場,遇見善良、樸實,看到戰(zhàn)友們的碑石與雕像,聽到溫暖又平凡的故事。
雖然沒有見到“王獻玉”,但他在我心中已經(jīng)找到。那高大、英氣、堅毅、率真的形象,同他的父親、兄長一樣,一代代血脈相連,更與無數(shù)勤勞、善良、勇敢的人民一樣,蓄滿中國人的品質(zhì)與操守,揚著中華民族的精神與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