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下,我一個人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把漫無目的作為獨行的動力。城市的面孔永遠是一副呆板模樣,大多數(shù)時候令人揣摩不透。熟悉的樓房費不著用美好的詞句來修飾,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里也很少產(chǎn)生驚喜。我們與城市之間,始終各懷心事。若要生活的陣痛有所排解,我們得自行創(chuàng)作娛樂橋段。
我把自己隱在一條石板路上,手指搓著剛摘下來的松針。三米開外就是城市主干道,不斷有車輛唰唰而過,如同過江的游魚,車頭射出的光柱很是礙眼。要在這樣無邊的襲擾下獲得某種天賜的寧靜,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果斷折進了左手邊的巷道。這里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車,空間騰挪的動靜相對收斂,私家車像無數(shù)熄滅的螢火蟲,乖乖地躺臥在路牙邊。街邊的夜宵店很多,發(fā)光的招牌使人眼花繚亂,服務(wù)員們賣力吆喝,路過的人很容易腦袋發(fā)燙,暈乎乎地走進其中消費。我的腳步放得很慢,一對眼珠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重復(fù)的白日,也變得愈發(fā)無神與乏力。明明穿著打扮不像個食客,還是躲不過店家熱情的招徠。在這樣的盛情下,繼續(xù)保持嘴唇的緊閉似乎顯得無禮,只好老遠張手推辭。
廚房的辣子味飄到街上,令我猛嗆鼻子。玻璃櫥窗的菜單里還是那些雞鴨魚肉,千篇一律的同時頂多換種做法。桌上的食客三五成群,面前擺滿了濃嚴(yán)的啤酒和白酒,以及烤熟的動物皮肉和內(nèi)臟,他們用食物的豐盛掩藏內(nèi)心的貧瘠。酒杯碰撞得砰砰作響,激蕩著未必由衷的誠意。在沒有成為他們其中之一的時候,我尚且懷有無比自覺的清醒,例如此時此刻。他們晃蕩的不是爽口酒水,而是冰涼的井水。我在長街上的游蕩,更像是他們內(nèi)心的某種化身,代表著難以消融的情緒。這點上看,我們長相一致。
在一處僻靜的路口,我見到了警燈閃爍。兩名交警在互相攀談,威嚴(yán)的警械立在一旁。如果酒徒的推杯換盞能壓住漫溢的情緒,風(fēng)只是風(fēng),浪也只是浪。一旦理性的城堡被酒精攻克,個人的世界就不再安分,而是出監(jiān)的洪水猛獸。城市的守護者們之所以輪流值班,就是為了危急時刻,能迅速上前擰好閘門。我現(xiàn)在好好地喂養(yǎng)著思想的野狼,讓它有衣穿有肉吃,有房住有錢花,時不時帶它去形而上的幻境漫步,尚且引發(fā)不了傷人的騷亂。
滿街的路人和鏡中的自己,無一不是巨大的黑洞。我能無比鎮(zhèn)定地坐在那張長條板凳上,說明的確縛好了自己的袋口。至于他她它,我難以保證。畢竟我與那些人,隔著一座透明的山峰。我以一種極其放松的姿態(tài)端視著過往的陌生人,腰背不像白天那樣強裝挺直,衣領(lǐng)的扣子也沒有扣得十分妥帖。
我們雖非手足弟兄,但擁有幾樣共同的東西,家庭、愛人、功名、疾病。可輪到我們展開各自的冊頁時,愛情不像是愛情,友情不像是友情,一種處境,竟有天壤之別。我們中有些長著蜘蛛或蜈蚣那樣劇毒的觸角,有些天生丑陋的面容下藏著一顆溫柔的心。能夠融合我們形體隔閡的事物愈發(fā)地少,只能在酒杯里對彼此感同身受。
面前這些男女老少,有的背著肩包匆匆而行,有的穿著運動服跑步,有的在一個電話里垮掉高聳的脊骨。當(dāng)初橫豎不想做醫(yī)生,是料到了自己的無能。對于一顆即將墜落的流星,我除了默默禱告,什么也做不了。對于自愿沉在井下的頑石,我費多大代價也打撈不起。有一點可以確信,我們同屬于在夜晚遭逢的獨行者。偌大的城市里,欣于所遇的時刻并不算多。即便我們在似火的盛夏被澆上災(zāi)厄的冰霜,大家能在同一片低谷里相見恨晚,互道一聲怎么這么巧,也是一種難得的安慰。此時,我們還需要擁有隱匿的默契,盲目地介入對方世界是愚蠢的,留出幾分遙遠的體念已經(jīng)足夠珍貴。
很長時間里,我不大愛同朋友外出,嚼起口舌總是疲于應(yīng)付。碰見路邊整車售賣的流動攤販,買幾斤不知味的蘋果和梨,買幾斤用處不大的姜蒜,我從不思索猶豫。他們悄聲地提醒,不論善意與否,都有些多余。我沒有積累功德的野心,只是給老邁的攤主那頓泡面晚餐加根烤腸,只想給車上暗淡的白熾燈省些光亮。
尚未成年之前,我在繁鬧與獨處間游移不定。如今失卻十足的心力后,更理解了獨處的意義。那個每天必須途經(jīng)的涵洞,正是一座橋梁的秘密所在。盡管在那十米的距離里,有入口也有出口,我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不定頭頂掠過一只驚飛的蝙蝠,或者半路冒出一個瘋癲的流浪漢,有鳥在他頭上搭窩。我要穿越這塊弱水之地,手里必須緊握一塊兩斤重的石頭。
當(dāng)我穿梭過涵洞幾回后,便開始堅信一個判斷,一個被生活丟棄的流浪漢,一定與這涵洞心眼相通。我施予流浪漢的同情是多余的。比起人們一襲正裝躋身隆重的宴會,流浪漢反而成了自由的幸運兒。難道他需要在乎出門該穿哪套綢緞衣服嗎?難道他會在杯酒之中驗證自己的合群嗎?說不定流浪者已經(jīng)回到原鄉(xiāng),而我們陷在熱鬧里忘記了潰逃。
在人間,接納一詞顯得過于龐大。我欽佩面前的癲狂者,他的面頰抹著燦爛的笑容,推著一輛破舊的斗車,胳膊上掛著一束氫氣球,在熱鬧的步行街跳著舞。雖說舞姿沒有學(xué)院派那樣專業(yè),但保持了上下四肢的原汁原味。沒有一個人判定他是精神病人,也沒有一個人上前陪他一起舞蹈。現(xiàn)在,他的微笑澄澈如水,仿佛剛剛才降生在鬧市。城市的規(guī)矩對他不起作用,人們無法要求一個新生兒做這做那。
我們怎么成為朋友呢,或許一碗米飯就能做到。癲狂者敞開著全身上下,他是我們中唯一坦誠的人,我應(yīng)該對此有所表示。在他那輛小破車轱轆停下來的時候,我順手把我剛買的便當(dāng)放進去了。但凡是個看起來體面的人,必定對我的舉動有所提防,甚至可能趁機訛詐我一筆。辯論白馬非馬的口水令我疲憊,這也是我不敢隨意泛濫愛心的緣故。當(dāng)他手腳休歇的時候,會自行吃下我偷偷送給他的餡餅。沒有蝶喋不休的詰問與疑心,一個渾身邈遏的漢子,把簡單奉為自己世界的信條。我們之間用不著預(yù)設(shè)虛偽的橋,我放下飯菜不圖恩情,他取去吃不講客氣。一件事在吵鬧的風(fēng)里裂開,也迅速完整。
二
至今,我還遺憾來不及長大的自己,遺憾只會保護課本的自己。在放學(xué)后那些洶涌的人潮中,我比其他人更需要本分,畢竟沒有任性的本錢。打起架來我喊不來足夠多的朋友,糾集不了鼠輩以壯聲勢,以至于我被個小嘍啰在操場威脅,還躲在墻角不敢吭聲。但凡灌了些不管不顧的勇氣,高年級的男生就不敢當(dāng)眾取笑我,我更不會一放學(xué)就繞著那個背影回家。換做現(xiàn)在,我會用滿地找牙來招待他。浩浩蕩蕩的隊伍里,我身邊空無一人。
回家那條偏狹的泥路,以及路旁栽種的幾棵荷花玉蘭樹,是我噩夢的發(fā)源地。很長一段時間,樹后面經(jīng)常竄出一個卷發(fā)的高個男生,瞇著欲圖不軌的小眼晴一把攔住我,粗魯?shù)卦谖疑砩纤压瘟慊ㄥX。他只身一人,我也只身一人。可我膽怯到發(fā)抖,舉不起反抗的旗幟,只能本能地后退。
恐懼與擔(dān)憂,常常是我少年時代的江河湖海。我很希望沿路而行有我熟識的一幫同學(xué),那樣可以勾肩搭背,增些膽量與勝算,可我回回落單。本來我穿過一條污水河,越過平房和鞋廠,再經(jīng)過綠油油的菜畦,就能順利抵家。現(xiàn)實中我盡力避繞,那段回家路雖然短,可是沒有一盞路燈。
朋友眾多的同學(xué)是令人羨慕的,他們除了平時活躍的三頭六臂,還長著一雙洞悉一切的千里眼,全校的動靜都逃不過掌心。誰出什么糗事了,誰發(fā)現(xiàn)了老師的黑料,永遠比光榮榜那樣吸人眼球。似乎誰掌握了這些情報,就能在同學(xué)圈獲得無數(shù)擁羣。那些稚嫩的神氣,的確可以躲過寂寞的來襲,好過被人成天排擠在宿舍,最后從自己的王國縱身一躍。我不是沒伸出頭顱朝下望過,只是暈眩打亂了我的本來計劃。
原本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我也有幾個發(fā)小。我們一起水里游,山里跑,地里刨。孤獨永遠無法落地生根。當(dāng)我一頭跨進學(xué)堂的門,他們就與我漸漸失聯(lián)了。我的伙伴阿偉,聽聞輟學(xué)四下游蕩,去年年關(guān)時祭祖,驚訝他還是那么挺拔,只是少了年少的銳氣。他瑟縮著給我遞了根芙蓉王的煙,問我當(dāng)下的近況如何云云。實在無法料想,他如今初為人父。十年里風(fēng)云變幻,我和閏土之間已經(jīng)長出一道無形的厚障壁。即便故友敘舊,也是東一句西一句打發(fā)時間了。
舉家遷到鎮(zhèn)上后,馬路的車變多了,可我的朋友依舊少。后來者仿佛不具有入局的資格,周邊玩伴的友情業(yè)已固定。我只能央求中途參與,打打彈珠,拍拍畫片,其他有趣的事他們從不喊我。我再也找不到鄉(xiāng)下那種肆意游戲的爽朗了。于是便把精力轉(zhuǎn)到那輛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上,我頭一回發(fā)覺跑起來的風(fēng)那么舒服,似乎能無限消融一個人的心事。
每次被車子重重地摔在身下,我沒吭過聲,更沒掉過一滴淚,哪怕褲子磨破了滲出血來,也只是撣撣灰塵復(fù)又爬起。簡單的重復(fù)快樂里,我成了追風(fēng)少年。感謝那些溫柔的障礙與陰溝,始終余留我一條小命。直到后來,擁有一輛山地自行車,一個少年簡單而奢侈的夢才得以成全。
我一個人在家索然無趣,便把宅邊坡岸當(dāng)作天堂,沉浸在自設(shè)的理想國里,全然忘了做不完的作業(yè)。我對堅固的瀝青水泥沒興趣,只鐘情柔軟的沙子和泥土。黃褐色的泥巴里加些水,就能捏出陶陶罐罐。我可以捏成想要的模樣,也能讓它回歸黃土本原。有時我在坡上剜出一方孔洞來,就地掠些枯萎的枝枝蔓蔓,一把火便可點燃一個世界。柴煙裊裊如同仙人指路,廢棄易拉罐里的湯水沸騰后,總覺有個瀕危的病人會睜眼,被這味平平無奇的草藥救回。
棗樹下那片稍平坦點的黑土地上,種著我從表哥家移栽的五株菊花,其中有白種,也有黃種。盡管在父親那付出了鞋板炒肉的代價,我也堅定地讓它們在那個雨天落地生根。有了新的朋友,我暫且忘記了自己。每每窗外刮起疾厲的風(fēng),我總要下樓看看,憂心花不及開苞便殞命在此。我不能讓我的王國成為它最后的葬土。
可是一個放學(xué)的黃昏,母親蹲在地里,無情地薅去我的花苗。猶如喂養(yǎng)許久的孩兒天折,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抑制不住地破口大罵。我沒想過跟成人的世界產(chǎn)生認(rèn)知沖突,我已經(jīng)讓步到方寸之大的荒野田園。
顛顛簸簸考上大學(xué)后,我的世界再次大到逼仄。每天像放養(yǎng)的羊一樣找不著方向,難道向素來無感的游戲妥協(xié),強行加入老鄉(xiāng)們的網(wǎng)吧計劃?啤酒倒在臉盆那么大的菜鍋里,一口氣咕咕下肚才能證明友誼的堅實不摧。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是我想要的。我終究顯得不那么合群,在舉手投足間的細節(jié)里,他們把我剔除了隊伍。我去參加跆拳道訓(xùn)練,可運動的痛苦打不倒我,只能麻醉我。
為了反過來抵抗我的影子,我打算犧牲我的尊嚴(yán)。普通話說不標(biāo)準(zhǔn),也站在講臺上慷慨演講,五音里四音不全,也去參加校藝術(shù)團的歌唱面試。刺眼的聚光燈打在我身上時,我的羞慚放大到極致。盡管我聽到臺下有人噗嗤笑出聲來,盡管我知道評委手里的筆已經(jīng)畫好叉,可也比回到那間昏暗的孤室好,也比被胡思亂想蠶食掉肉身要好。人終究是要群居的,需要群居的熱鬧填充,哪怕是虛假的,客氣的,暫時的。
父母送我千里之外念書,時日久了,日常的分歧擴大成丘壑。過年回家團坐一起,氣氛總有微妙變化。同樣一件事,在兩代人手里,成了來回交鋒的主題。長輩的經(jīng)驗或許受益,也足夠桎梏。我的見解或許先鋒,也足夠稚嫩。一談到具體問題話鋒便尖銳起來,彼此扯著嗓子無法說服對方,可又不能改變背后的癥結(jié)。此時往往是我先閉口噤聲,擇下筷子上樓去了。
鍋里剩下的米飯也不起身去盛,肚子里的隔膜能消化到第二天早上。再合理的話也無法讓一個成年人改變想法,抽去畢生奉為圭桌的認(rèn)知基座,這種坍塌無法承受。成年人的世界只能被篩選,難以被教育。這是每個人安全堤壩的基礎(chǔ)。我更多會點到為止,否則丟掉舊包袱,又要背上新的包袱。就像書架上那么多的治病偏方,一是一的說辭,二有二的門道,三有三的命數(shù)。萬物都在獨處,你我只能靜默。
三
住進城里比起住在鄉(xiāng)下,明明變大的世界其實變得更小。人們前所未有地拘謹(jǐn)了起來,那些喧鬧像浮在水面的一層油光。小區(qū)那臺不停升降的電梯里,每天有形形色色的外賣小哥來往,偶爾也可能碰見我的鄰居,但我們并不會互致問候,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平日里電器燃氣壞了,一個電話維修工上門,收錢辦事流程化處理。找鄰居借工具自行調(diào)理,反而是比燈壞本身更大的麻煩。
前兩天,對門獨居的女孩換了人,來了一對中年男女,看不出來是不是夫妻,并沒有秘密擅自翻越走廊。我們自始至終沒打過一個招呼,甚至上下班也少打照面。這棟樓四部電梯,對應(yīng)著許多可能。唯一可能使我們腳步相遇的,是同層樓那條公共廊道。在這二十米長的窄道里,無法建構(gòu)互為照應(yīng)的鄰里關(guān)系。相對的門嘭地一聲響,隱形的鴻溝也就形成了。黑色的影子,開始浸濕房子,直至蔓延整棟樓,這座城市也由此冷一塊熱一塊。我因此懷念鄉(xiāng)下,懷念天地很大,懷念你追我打,懷念那條水泥路經(jīng)過千戶萬家。
原來少年時代奇怪的夢是真切的。先進城再出城,經(jīng)過俗世喧囂,再回歸自然。最終像梭羅那樣,移居到瓦爾登湖畔。當(dāng)孤獨融入到廣闊的世界里,就會被完全覆蓋,就像從未發(fā)生過。我正在花費數(shù)十年打點一個時機,憧憬著純粹的日子盡快到來。
到時,我要先打掃一遍茅草屋,換掉那些朽爛的老物件,大聲喊一嗓子我回來了。祖母教過我如何手編簸箕,我少年的腦子里播下過技藝的種。后山的竹子一年比一年高,多余的竹料可以再圍一道籬笆。總的來說,我的住所看起來要小巧,毗鄰著萬物生長的叢山,方便大自然以恢弘解釋一切。出門不到五百米,我要能摸到長有水葫蘆的池塘,最好壘兩塊板石,雖然算不上什么大工程,洗衣服洗菜方便許多。
那塊主產(chǎn)糧食的耕田,在我的精心料理下,年底多少要能有些盈余。我不會在田里插上稻草人,讓稻草人在田間巍然站立,與鳥雀為敵,就是與自然為敵,那相當(dāng)于在縱容大地?zé)o情。從衣裳上撕下一塊破布很簡單,但我的良田不該差那一小撮糧食。冬天走了春天來了是一樁美事,讓稻草人遇見豐收也不見得多壞。
鳥兒的叫喚仿佛天然鬧鈴,日出之前我必定早早起床,順帶喊醒墻角的鋤頭和鐵鍬。春日降臨的浩蕩場面下,冬天的催眠藥已經(jīng)失效。我的花生地荒蕪了一季,該播下些新的花生種子了。花生苗的長勢里,藏著播種的疏密經(jīng)驗。它們等我手動修正,雨水不解風(fēng)情,永遠無法代旁。我要勤勞起來,死去的親人們就在對面的山崗躺著,我耕作的姿勢是他們所授。這塊地上的情景,那邊瞧得一清二楚。我不想一把年紀(jì)到底下去了,還被長輩訓(xùn)斥這那不對。就讓我把塊地?zé)o止境地種下去吧,直到我的腿腳深陷土坑之下。
不知所蹤的風(fēng)還在屋頂穿梭,槐樹的輕微晃動都能覺察得到。狂風(fēng)偶爾在半夜亂竄,但不值得我憂心。樹林間的猛烈只是暫時的,風(fēng)在我跟前,永遠是個孩子。我教過它如何聰明地卷下樹上的枝葉,生死簿上沒有記載這一類善惡。風(fēng)還是那么知恩圖報,新的一年,它一定先吹醒地頭的土豆種子,再來吹走我院子里的敗葉。清新的空氣里,一年四季分明。我推開木頭做的柴門,鼻頭淺淺翕動兩下,該添幾件衣服,該播種還是秋收,立馬心底有數(shù)。我要的靜謐從來不是完全的寂靜,孤獨在大自然面前一敗涂地。
我的地平線就是那一道山脊,我的房子早就對方圓十里有過指示。一天之內(nèi)柴煙燃起三次,對應(yīng)著早中晚果腹三餐。我那僅供一人居住的房子常年閉鎖不開。一般不會有陌生的訪客到此,有也是來去無蹤的獵戶。而我不歡迎手持獵槍的人光臨,也不會拿出倉庫的糧食款待他們。我對與生靈為仇的人沒什么耐心,投喂野生的松鼠我倒有些興致。最近的人家離我有一公里左右,那里比我方便的物資應(yīng)有俱有。但凡出現(xiàn)一枚陌生的腳印,我的鋤耙都會十足警惕。是虎是狼還是人,半只手掌就能量出。我只是與豺狼虎豹交集較少,可以把我理解為遁世者,但并不意味著我軟弱。
我的鄰里最好住著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只要能穩(wěn)穩(wěn)走道來去自如就行,哪怕有些皺紋有些伯僂也能讓我心情愉悅。我們互為睦鄰。她三天兩頭從雞窩里拿出剛下的蛋,給我送來她沖的一碗蛋花,那味道像極了我祖母的手法。我沒有什么好回饋,老太太也沒有企圖。但我會雙手合十,朝漫天云彩寄去我的盼禱,禱告的范文是祖母曾經(jīng)親自口授的,禱告的主題關(guān)于老太太健康的身體。
長長的禱文脫口而出后,我突然感到詫異和激動,那些東西在我身子里沉默了大半生,直至垂暮的年紀(jì)再度復(fù)活。想起兒時跪在地上禱告,我在虔誠的祖母跟前耍盡機靈,原以為口中的禱詞早就失落在外,沒承想一個念頭,它們就全回來了。我想念我的祖母了,只有她和她拗口的禱
詞懂我。
如果什么時候嫌棄院子過于安靜了,我會養(yǎng)些雞鴨鵝狗之類的家禽。每天看兩只雞互相啄食,是種千金不換的樂趣。我很容易從一群雞里區(qū)分哪些是宿敵,然后抓出一把稻米讓它們重歸于好,如同一道閃電彌合崩裂的山谷。廚房的墻上掛著鋒利的菜刀,但雞們不會從中嗅到任何威脅,我對殺雞的手藝一竅不通。血腥場景也只允許在叢林發(fā)生,院落以內(nèi)的生死由我一人執(zhí)掌。在這一點上,雞鴨鵝和狗的待遇一樣,盡管狗在外玩得蓬頭垢面回來,又在我膝下?lián)u尾亂轉(zhuǎn),蹭臟我剛換的褲子,我還是不會樹起非人的敵意。盡管該死的狗把我的飯碗不小心打碎在地,我也不至于在某個晚上密謀吃它的肉。我的院子里,仇恨永遠發(fā)不了芽。
等到我的雞鴨鵝狗不再為我喚醒黎明。很快在某個傍晚,我坐在藤條椅上晃蕩,像兒時的搖搖床那樣。孤獨開始慢慢抽離一個老人的身體。院子里沒有一絲動靜后,空明的群山之中,將有一場暴烈的雨水降落。在我的房子塌掉之前,我把自己還給大地,把藤椅還給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