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騫,男,1988年生文學創作三級。自2012年發表作品以來,有小說、散文等發表于《中國校園文學》《作品》《莽原》《散文百家》《山東文學》等,共計40余萬字。有散文入選《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曾獲首屆山東省青少年泰山文學獎等。
事情出了變化都是因為那天早上的那只黑貓。
老張像往常一樣,早晨六點四十分的鬧鈴一響起來,就睜開眼睛,雙手搓搓,然后揉揉心臟,這才慢慢向左轉,側過身子,伸手關掉鬧鐘。
又是美好的一天,老張心想,一切都和昨天一樣,鬧鐘準時響起,搓搓手,心跳依舊。
一邊想著,一邊提著略有些肥大的睡褲走到衛生間,老張輕松地解決了一些個人問題,就來到鏡子前。老張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接著低下頭擰開水龍頭,清澈的自來水“嘩嘩”地流淌出來,老張伸手捧起有點涼的水,灑到自己的臉上,任由水流到脖子里、手臂上。不等臉上的水干,老張拿起牙刷,又從牙膏管屁股一端小心翼翼地擠出黃豆粒大小的牙膏抹在毛刷上,輕輕地開始清洗自己的牙齒。老張很自豪,自己的牙齒依舊這么堅固耐用,一如自己的這副身板,要不是劃了六十歲這道線,自己再干二十年也沒有問題。
就在老張牙咧嘴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的牙齒的時候,心底驀然有些傷感,一晃四十年過去了,老張兢兢業業,沒白沒黑在同一家公司干了一輩子的會計。前幾天,財務主管、人事總監一起找他談話,鄭重告訴他,今天,對,就是今天,是他光榮退休的日子。
老張有點蒙,但又接受了這個現實。老張摸摸自己的胡子茬,仔細地打上泡沫,認真地刮干凈了自己的胡須,看上去老張還不到五十呢。老張回到臥室,整理自己的著裝,看著偌大的衣柜,里面只有一套西裝,幾件襯衫,三五條內褲,一身半休閑半商務的工作常穿的衣服,顯得衣柜空落落的。老張伸手拿起西裝,看著西裝套上落下的薄薄的一層塵土,感覺對不起這身衣服。老張拉開拉鏈的手有些抖,伸手抓了好幾次才抓住拉鏈吱一聲,藏藍色的西裝出現在眼前。
多好的料子。老張皺巴巴的手摩挲著,感覺自己的手有點太硬,卻不忘自我感動一番。
十分鐘后,老張穿上了這一身筆挺的西裝,就差領帶沒有系上,似乎自己有些句僂的腰也直立起來,整個人變得像一棵小樹苗一樣。老張對著鏡子開始打領帶,好容易打了個結,卻發現細長一端的領帶頭過長了,得重新系。反反復復好幾次,老張終于找到一點點竅門,領帶結不歪不扭地卡在了襯衫領口處。老張把襯衫領子折下來,又對領帶加以固定,左邊拽拽,右邊微微調整一下。最后滿意地點點頭,穿上西裝外套,準備離開公寓。
老張買下的公寓面積不大,進門是個玄關過道,直通客廳兼用做臥室的大屋,左手邊是一個不通燃氣的小廚房,往里是廁所。老張不是個不知道滿足的人,當初四處找房子的時候,第一次來到這里,老張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我的房子。果然,老張奮斗了大半輩子,終于從一名租客成為了公寓的主人。老張在和房東談的時候,把不通燃氣的問題指出來,節省了大概一萬塊錢,老張自認為值得,誰讓自己是個精細的會計呢。
這樣小的公寓,當然不能容下太多人共同生活。老張也從沒想過會有這么多人共同生活,那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和害怕。
老張是個孤兒,從記事起就跟著大舅生活。大舅家孩子多,但老張始終沒能融入他們,晚上睡大通鋪,永遠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好像就沒有人多看他一眼。舅媽也不待見他,經常指桑罵槐,老張那些年只能寄希望于讀書習字,他只想早一天長大,自食其力,永遠離開那個勉強能稱為家的地方。幸運的是,老家一個公司缺記賬的人手,老張聽到消息馬上毛遂自薦,就這么湊了個數,從此跟著公司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一個新的世界由此打開。
教老張記賬的師傅很嚴格,一個個格子打好,紅線藍線畫好,不充許有半點差錯,阿拉伯數字填寫的時候自有另一套規范,上下對齊,左右標正,蓋章的時候壓在騎縫處,抑或表格右下角,更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稍有不對或者傾斜、模糊不清,師傅便讓老張重新做表,直做到師傅滿意為止。老張因此得到師傅真傳,但也同樣遺傳了師傅的刻板和認死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會計的身份使得老張受到普遍認同和夸贊,但這并不代表可以把這種情緒代入與人相處的實踐中,尤其和女人。老張似乎渴望過女人,經人介紹過,自己自由戀愛過,可到頭來哪個都沒成。老張把對待賬目的一絲不茍轉移到女人身上,約好下午四點山體公園北門見面,女方坐公交遲到了幾分鐘,結果老張等到四點看沒人,竟然轉身走掉了,從此也就沒了下文。老張認為自己并沒有錯,堅持認定是對方不守時的錯誤,依然故我。后來約著一個女生吃飯,談笑風生,頻頻舉杯,兩人感覺都不錯,誰承想,結賬的時候老張提議AA,這倒也無妨,可接下來,老張將費用精確到了小數點后兩位,再三強調要四舍五入,女生哭笑不得,只善意地道了珍重,也就離開了老張的視線。
時間一年年過去,老張思前想后,得出日子還是一個人過比較好的結論,從這以后便開啟了獨居生活,一晃三十多年。
老張滿意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到廚房端出牛奶,找出黃油、切片面包一一最近吃起了西式早餐一一坐下細細咀嚼起來。
時間已經來到了七點三十分,該出門了。老張擦擦嘴,撣掉身上的面包屑,把掛在墻上的公文包取下來,最后一次照了照鏡子,伸手摸向了門把手。
老張很得意,他把公寓選在了距離公司只有十分鐘路程的小區里,節省了早晨的通勤時間,讓他可以從容出門,順道和小區保安打個招呼。
固定的模式和平淡的生活,老張都很滿意,從不會去想著改變什么,但是今天,畢竟要發生點事情,讓老張的退休日變得不同尋常。
黃銅色的門把手只需要往左擰兩圈,這扇公寓門就能夠順利打開。一如往常,老張準備邁出左腳,踏出離開公寓的第一步。
就在這時,公寓門前過道里的燈晃了幾下,熄滅了。
早就和物業說過多少次了,過道里的燈該換新的了,就是不聽。老張心下有些憤,可還來不及等他多想一會兒燈泡的事兒,又一件事兒讓他剛想放下的心就提了起來,提得高高的。
一只黑貓。
老張有些詫異,町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這是一只純黑的貓,通體沒有一根雜毛,烏黑油亮,在走廊暗暗的光線里折射出一種令人迷醉的線條,兩只尖尖的耳朵高聳著,綠色的眼晴直勾勾地看著老張,后背高高隆起,蜷縮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并沒有做什么大動作。
老張抬起來的左腳慢慢放下,黑貓隨著調整了一下姿勢。老張多么希望此時能夠有人出現,把這只黑貓走,或者,吸引一下黑貓的注意力,自己能夠趁機溜出門去,順順利利過完自己的退休日。
事與愿違,這個時候走廊靜悄悄,似乎整個樓都是空蕩蕩的。老張看著那雙琥珀般放出綠光的眼睛,心中一陣抽搐,他決定以退為進,于是關上了房門。
就好像被什么兇神惡煞的人追趕了好一陣子似的,老張呼吸有些急促,上氣不接下氣,背緊緊貼在門上,內心驚恐不已。自己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即便是一只安靜的貓,老張也感到難以應對。老張第一時間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才過去了五分鐘,卻如同五個世紀那么漫長、難熬,那貓是誰家的?樓上新搬來的小夫妻嗎?不對不對,自己曾經在電梯里和他們打過照面,他們對飼養任何寵物都嗤之以鼻,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這家被排除掉,那么就是對門那個奇怪的老頭?住在這里這么些年,總共沒見過幾次面,據說他是個動物學家,一輩子深居簡出,把一顆心都奉獻給了蜥蜴、蟾蜍、蛇一類的冷血動物,那么,養只貓合不合理呢?要么就是公寓物業的問題,除了收物業費的時候會不厭其煩地找上門來,他們啥也不會干,也不愿意干。這樣一只貓隨意地出入肯定鉆了物業管理員的空子,大概這只貓來的時候,管理員正抱著酒瓶子呼呼大睡。老張轉念閃過無數種可能性,他把耳朵貼在門上,毫無動靜,那貓…應該…走掉了吧?
老張再次輕輕轉動門把手,慢慢拉開一道門縫,走廊依舊靜悄悄,門縫又拉開了一點,剛好能伸出整個腦袋去,老張壓住怦怦跳的心,兩只眼晴雷達一樣掃描了一圈。貓不見了。
老張慌慌張張地擠出門來,又把門帶上,仔細上了鎖,這才放心地邁開步子走出公寓。經過一樓管理員門口的時候,老張聞到刺鼻的白酒味道,老張皺皺眉,心想,即便這個時候進去告訴那個長著酒糟鼻的管理員公寓進來一只黑貓,酒糟鼻管理員肯定也只會斜睨著眼,換個姿勢繼續打盹,那就等下班吧。
心中憤憤地想著不作為的物業,老張剛走出公寓,就開始后悔,琢磨著早上發生的一切,心思都用在了那黑貓身上,忘記了自己是先邁的左腳,還是右腳。老張伸手拍打一下腦門,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只黑貓來得蹊蹺,莫不是我老眼昏花,把什么別的東西當成了貓?一路上,老張都在糾結,眉頭擰巴著,嘴里念念有詞,直到來到公司大樓。
辦公室在大廈十七層,最里面一個房間,自己的工位不算大,但一切有條不紊,辦公用品諸如膠水、剪刀、鉛筆、尺子、文件夾等依次排列,擺放有序,桌面上一塵不染。即便這樣,老張走進辦公室,第一件事依然是拿起懸掛在辦公桌左側的抹布,將桌子擦拭一遍,然后才打開電腦,準備一天的財務報賬工作。四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唯一有所區別的只是膠水的牌子換了幾個,剪刀由尖頭的改成了圓頭的。老張桌上有兩部電話,一部是紅色的,直通老板,一部是白色的,和所有同事以及外單位溝通。每當那部紅色電話響起的時候,老張隨時能夠放下手中的活兒,一把抓起,禮貌地問候,掛掉電話后,老張會拿到一大堆單據,這就是老板的報銷單子,車票、發票、證明文件等一大堆,老張覺得自己親自粘貼單據才能體現自己的業務能力和對老板的忠心耿耿,于是就一頭扎進單據中。而那部白色的電話振鈴的時候,老張心中默念著響鈴的次數,響夠八次才會慢條斯理地接起來,因為在老張的概念里,能夠耐心地響夠八次的電話才體現出了撥打電話那一頭的誠意和對打擾接聽電話這一頭的歉意。做會計這么些年,老張一直秉持著這種工作態度,倒沒出現什么岔子,賬單也能滿足財務憑證檢查的要求,每一次都會順利過關。老張的會計哲學現在已經爐火純青,做賬單或整理憑證時,一個個的數據眼睛過一遍,手填一遍,計算器加一遍,然后往數據系統里一個一個數字敲進去,每一個數據都要來回折騰四五遍才能夠放心。老張對待每一個數字都像是繡花,極為耐心和仔細,以至于工作效率大打折扣,但老張不以為意,依然鐘情于自己的數字情懷。
八點三十五分鐘,老張剛坐下,破天荒,沒有擦桌子,只是揩揩額頭上的汗,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想起要干點什么。來辦公室晚了五分鐘,老張走過辦公室過道時,感覺每個人都在看著自己,而那一刻,自己像動物園的猴子被大家指指點點。老張心里有些緊張,無數雙眼睛里射出無數的蜚語,增添了老張的煩悶。都怪那只該死的貓,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上班的早高峰時間段現身,讓自己的生活節奏起了波瀾,而這變化令人不快。自己生活軌跡當中沒有預留出這只貓的位置,僅此而已。
老張終于拿起一張單據,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擱以前,老張大概能自己想辦法解決掉。可今天,老張突然想鄭重地提出來,本著懲前毖后的原則,希望老板能夠加以重視,這樣也能夠順利地報賬。
就這樣,老張拿著單據徑直來到老板辦公室門口,準備伸手。這時,從里面傳來一陣笑聲,老張從沒聽過的聲音,這個聲音充滿自信、爽朗,但同時充滿誘惑。老張紅了紅臉,有些躊躇,最終還是“咚咚咚”敲了三下門。不等老板喊一聲“進來”,老張就低頭推門了。
老張心中暗罵自己,怎么這么不穩重了,好歹等老板指示一聲啊,可是自己整個人已經站在了老板辦公室里。老板端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后面,整個人顯得特別小,臉上面無表情,沒有動嘴,卻用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看,仿佛在質詢什么。老張明明聽見有個女人的聲音,但進來后并沒有看見,眼睛不自覺地往四下里鱉了一下,當老張的目光接上了老板的眼神時,老張瞬間縮小了,忙低著頭遞過去單據,然后指著單據上的問題向老板報告。老板看了一眼那張已經蓋了章簽了字的單據,反問道:“然后呢?”
老張有點蒙,解釋道:“老板,這單據有問題。”
老板,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單據:“問題?哪里有問題?有問題解決問題啊。”
老張額頭上沁出一點點汗,弓著腰,伸手指了指單據的左上角,“這里,恐怕不行。”
老板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把單據往前一推,“你做了這么多年會計,這點問題都解決不了?”
老張默然。
空氣有些緊張,凝固住了,老板向后靠在椅背上,點起一支煙,擺擺手示意老張離開。單據被一陣風吹起來,老張猛撲過去,動作夸張得令自己惡心。
老張托起這薄薄的紙,讓汕地朝老板笑笑,慢慢挪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一個上午,老張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子,這樣的小事情,往年都是自己就圓滿處理掉了,根本不必驚動老板。今天是不是搭錯了哪根筋,犯起軸來了,還顛顛地跑過去一本正經當個事兒匯報。老張癱坐在椅子里,仰頭看著房間頂上的一個斑點,伸出手想擦掉,但無濟于事,只能頹喪地放下發酸的胳膊,長嘆一口氣,唉!回想起老板的神情、語氣,我今天上午的行為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斑點,不,純粹的污點。老板會怎么想我呢?老張覺得自己一下子老去了十歲、二十歲,真的是老了、糊涂了,干不動了。
老張手里捏著單據,一會兒嘆口氣,一會兒町著單據左上角,其他事情都被拋在了腦后,堆成小山一樣壓了過來。
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很快要吃午飯了。
老板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闊步從老張門口經過,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甚至都沒有扭頭看一眼。老張行注目禮一樣,腦袋從左轉向右,直到老板拐過墻角,不見了,這才心里空空的,心情沉重地看向在手里一上午的單據,繼續慨嘆。不知怎的,眼睛竟然有些發熱,似乎要流出一點眼淚來。老張被自己的狀態嚇了一跳,趕緊抓起紙巾,擦擦眼角,調整好自己的心情,準備去吃午餐。
老張慢慢走著,來到電梯間門口,有幾個同事正在等電梯,互相打了招呼。老張隨他們一起走進電梯,然后來到五樓餐廳。
老張平日里吃得不多,不常來餐廳,今天卻感到特別餓,餓得心中發慌,老張端著空空如也的餐盤直咽了幾口唾沫。
“今天怎么來餐廳吃啊?”人事部的老王搭讓了一句。
“唔唔…今天來吃餐廳…”老張一時想不起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了兩句。
排隊的人往前走了幾步,老張也跟了幾步。
“今天怎么來餐廳吃啊?”銷售部的老劉帶著有點意外的口氣問道。
“唔唔對,今天來吃…”還沒等老張說完,老劉已經走遠了。
老張看著老劉的背影,僵在原地,直到后面的人噻噻著讓他快點往前走走,老張才尷尬地走到就餐窗口。
“吃點什么?”打菜師傅熱情地招呼著,手里的長勺當空飛舞,點了幾個菜給老張看。
“額…”老張看著眼前的各色菜肴,有點茫然,剛剛撈出一條魚的勺子,接著又去夾蒜蓉西藍花,湯汁斑斑點點灑了一些在窗口,讓老張不太能接受,“師傅能不能給我換個勺子盛菜?”
“什么?”打菜師傅沒聽明白,彎腰低頭,瞪著眼睛望著老張,“你說什么?要哪個菜?”
“我”老張沒敢正眼看打菜師傅,隨手指了指靠近窗口的兩個菜,“要這兩個吧。”
打菜師傅伸出長勺,輕輕松松地打了兩勺,反手重重地扣在老張的餐盤中,老張差點沒端住,紅著臉又要了一塊饅頭,領了免費玉米糊糊,想找個地方坐下。
老張抬眼四處看看,似乎到處坐滿了人,老張機械地端著盤子,在餐廳里轉了好大一圈,胳膊都酸了,還是沒有找到什么合適的座位。剛剛有一個吃完走人的,還沒等老張趕過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老張望座興嘆,走到了邊邊角角處,終于坐下了。
這里挨著墻角,卻也面對窗戶,人少,安靜。老張搓搓手,滿意地喝了一口玉米糊糊,準備開始吃午飯。
窗戶外是一個室外平臺,被一家咖啡店承包,擺放了一些涼棚、桌椅,充滿小資情調,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坐在那里,端著馬克杯,小口嘬著,桌上還擺著精致的碟子,蛋糕也相當誘人。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坐在當中的一個涼棚下,端著明黃色的大號馬克杯優雅地喝著咖啡,臉上緊繃著的神色瞬間變得舒展,一種愜意的享受感從她的半邊臉上就能看得出來,服務生送過來一小塊蛋糕,上面點綴著手指餅干,姑娘用纖細白嫩的手捏起餅干送進涂了口紅的嘴里,閉著嘴,咀嚼肌開始工作,細嚼一番,順著修長的脖子咽了下去,同樣的,姑娘先是小口咬著那塊蛋糕,估計口感不錯,第二口的時候姑娘就顧不得形象了,嘴巴張開到最大,恨不能一口吞進肚里去。老張一時看得呆住了,忘記了自己面前的飯菜,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菜都快
涼了。
老張夾起一口菜,看著對面窗外的姑娘,慢慢往嘴里放,卻是味同嚼蠟一般,只好胡亂嚼了兩口,勉強咽到了肚子里。老張現在有些恨自己,為什么要跟著同事一起到餐廳來吃,和以往一樣到常常光顧的那個面館不好嗎?
姑娘已經離開了,留下空空的座椅。老張艱難地用筷子撥拉著菜品,看著順眼的才夾起來放進嘴里,一口一口地用力嚼著,然后用玉米糊糊沖下去,這讓老張感覺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吃藥。今天所有事兒都和往常不太一樣,除了太陽東升西落。老張想。
餐廳里沒有多少人了,相比剛才冷落了不少。老張四處張望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不多了,該上去了。
老張簡單收拾了一下餐盤,準備送到收殘臺那里去,站起身來正要走,發現椅子也跟著往上抬了一下。老張納悶了,怎么回事?放下餐盤又嘗試了一次,椅子還是跟著動,似乎有什么東西使得椅子和自己粘連在了一起。老張假裝繼續收拾餐盤,把筷子又重新整理好,眼睛快速地瞥了一下,大概沒人會往這里看。老張這才放心地伸手往自己屁股下面摸,老張的手一點一點地伸進屁股與椅子之間的縫隙中,手指往上摳,慢慢地摸索到粘連的位置。果然,有什么東西軟軟黏黏的,就在自己的屁股尖正下方,已經被壓得扁平。老張不禁火冒三丈,哪個缺德鬼?轉而憐憫起自己的新西褲,剛穿上沒幾個小時呢!
老張用指甲慢慢摳動著,這玩意兒越發軟黏了。老張一邊摳,身子一邊向另一側傾斜,終于,屁股瞬間一松,和椅子分離開來。老張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更糟糕的事兒發生了,這軟黏之物非但沒有干脆利落地徹底剝落分開,反而蜘蛛吐絲一樣,被扯得又細又長,斷掉之后,自然下垂,飄落在西褲上,黑白分明,像是褲子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老張扭著頭,伸手拽起西褲,身體擰巴著,他想看看自己的西褲到底被折騰成什么樣子了,可是,老張的脖子擰成麻花也沒有看到,不得已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嘗試。那條軟黏的物質像一條寄生蟲附著在老張身上,拼命貪婪地吸吮著老張,老張的心也被撕開,負了重傷似的,汨泊地流著鮮紅的血,如果再不想辦法縫合傷口,自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死得毫無尊嚴。
老張咬了咬牙,幾步就把餐盤送到收殘臺,然后把西服外套脫下來,搭在小臂上,背起手來,橫在腰間,艱難地用手掌支撐著外套,讓它牽拉著,既能遮住那條白線,又不至于黏住外套。老張很快找到一個洗手間,進去之后,穿好外套,開始解開自己的腰帶,小心地脫下西褲拿在手里,這下可以好好觀察一下了。
白線似乎有一種香味,哼,口香糖。老張做出了判斷,不容置疑。伸手摸了摸,好像粘得沒有想象中的厲害,得抓緊時間找什么刮掉它。老張馬上要付諸行動,洗手臺看了一圈,就抽了幾張紙,用水打濕,捏著白線,一段一段地清理著。得益于四十年做賬的細心和耐心,老張瞬間全身心投入了戰斗,渾然不覺自己還露著兩條干瘦的如同衣架的腿。
不知道過了多久,十分鐘八分鐘,或者一個小時,老張顧不上了,一番操作過后,舉起來看了看效果,多少還是有點清理不干凈,但已經無傷大雅。
老張再次回到辦公室,似乎將之前的所有不順利都拋之腦后,面對著一桌子的單據,老張幾乎全程站立著完成了最后一次粘貼單據的工作。
最后一張單據被膠水牢固地粘住時,老張面無表情,只是排列整齊,收拾好桌子,最后看一眼,然后走出辦公室,轉身,鎖門。老張面對著這扇門,像是第一次見到它,暗紅色,上有雕花,簡單不繁瑣,門把手是黃銅色的,經常轉動的地方已經磨掉了表漆,閃閃發亮,鑰匙要平插進去才行,往左擰動兩圈打開,往右擰動兩圈就反鎖。
門把手像一塊吸鐵石,老張的手握在上面好一會兒才松開。
走出大廈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
老張的心如同海綿吸飽了水,沉甸甸的,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此時已經距離下班時間很久了,老板和同事們早就走光了。老張匯入另一種涌動的人流,成為一朵小小的浪花,隱沒其中。
走路,是個不錯的選擇,使人平靜,內心祥和,有益于身心健康。當甩開的兩臂有規律地擺動時,兩條腿也在按照相同的幅度交叉前進,血液流淌在全身,不斷地循環著,帶去充足的氧氣,心臟稍微會加快跳動速度,呼吸節奏也會深而悠長,眼睛不斷地看著前方移動的人群、行駛的車輛、絢爛的廣告牌,耳朵也保持著靈敏度,迎面吹來的風和小雨掠過臉龐、脖子、雙手…
多么美好!這夜色帶給了老張白天種種不愉快一種彌補,包裹著老張,撫摸著老張。老張走著,腳下放松得很,幾乎就要蹦跳起來。老張守著規矩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街口,紅燈讓他停止,綠燈使他前進。當他經過一處公園的時候,大門剛好關閉,從里面被清場的人群在門口四散而去,各奔東西。老張停頓半晌,掉頭往公寓的方向走去。離公寓近了,老張的心忽然失去了規律的跳動,時快時慢,快的時候如同敲響了戰鼓,在安靜的夜色中,“咚咚”的心跳聲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心臟懸在嗓子眼好久不能放下。老張過度關注心跳的時候,突然又抓不住心跳的存在感了,一顆心丟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一絲漣漪都沒見到就沉了下去。
老張摸摸胸口,走了幾個小時的他有些撐不住了,胃里火燒一樣,有點痙攣,像有一雙手在撕扯,雙腿也酸軟不堪,就要承受不住自己干巴巴的身軀了,鞋子不太合腳,備受煎熬,可能已經磨破了腳后跟,現在走一步就鉆心地疼一下。老張看到了公寓頂樓的霓虹燈亮著,心中鼓起了最后的勇氣,一瘸一拐地走到公寓樓的便利超市,買了瓶牛奶,一包切片紅豆面包,然后爬到了自己的公寓樓層。電梯又在檢修。老張憤憤又無奈,一年到頭沒完沒了地檢修,哼!檢修就如同改良,改良改良,越改越涼,冰涼!
老張回味著老舍的話,摸索著拿出鑰匙去開門,依舊是兩圈,永遠是兩圈。老張對著門鎖終于能夠輕松地笑起來。
晚餐極其簡單,老張也不在意,等到小心翼翼地挑破腳上的水泡之后整個人就陷在松軟的床里,再也不想動彈了。翻了幾個身,老張睡著了。
六點四十的鬧鈴響了,老張按照熟悉的做法開始準備起床,搓手,揉胸口,側身,慢起,如廁,洗漱,出門,上班,填數字,貼單據,沒有不速之客黑貓,沒有誤闖老板辦公室,沒有難以下咽的飯菜,沒有令人無比尷尬的口香糖,沒有行走數小時的折磨,一切照舊,一切順利,一切美好。
六點四十的鬧鈴又一次響起來,老張笑著搓手,揉胸口,這一揉不要緊,自己的雙手直接插進了胸膛,等到老張低頭看時,肚子里面什么都沒有了,好像是個黑不見底的空洞,只有一顆血淋淋的心被自己拿在手里一鼓一鼓的,老張嚇得扔掉了心,這顆心骨碌碌滾動幾下,變成了一只黑貓,眼晴射出不祥的綠光,吼叫一聲,向老張一個猛撲。
老張“啊”一聲,猛然睜開眼晴,掀起睡衣低頭看看肚子,五臟六腑都在,后背卻已經濕透了。老張癱坐在床邊,這時窗外有光一閃而過,緊接著傳來低沉的隆隆聲,繼而轉換為一聲巨響,一個炸雷打在老張心頭。老張渾身一哆嗦,睡意全無。
老張站起來,挪到窗邊,一陣風吹來,窗簾隨之飄起,裹住老張,遠遠看去像一個巨大的蠶蛹。
老張關好窗戶,任憑狂風呼嘯,豆大的雨點粗暴地撞擊著玻璃,電閃雷鳴中,老張感到有些口渴,他抓起杯子,顧不上水涼,一陣猛灌,擦干嘴角流出的水,再度回到床上,仰面躺倒,拉過被子,閉上了雙眼。
下半夜似乎都很順利,一覺醒來,老張看見自己的腳露在了被子外面,像是自己記賬時把數字“7”寫出了格子。
老張心中發涼,抱著頭,眼角不斷流出揪心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