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然的長篇小說《閃光的高原》,基于作者自身多年的西北生活經歷,以20世紀60年代國家三線建設為主題,反映在西北荒漠中的玉明鋼鐵廠從無到有、從有到大的全過程。雖然作品所表現的內容與特定歷史階段的國家發展戰略緊密相關,但作者沒有囿于三線建設頂層設計的固有框架,而是將寫作視點下移,從普通建設工人視角切入,展現建設人員之間、干群之間、地域之間、個體與集體之間、家國之間的關系和互動機制。隨著時空線索的推進,新的精神矛盾又漸次層出?;赝D難歲月,那種投身實干的熱情、家國情懷的選擇、集體生活的樂趣,在物質的荒漠與精神的高原日益消逝之際,通過作品而重新喚起時代記憶中的閃光和回響。
《閃光的高原》前半部分情節主要圍繞正反對照式的人物展開,也就是玉明鋼鐵廠工人周華勝和苗逸嚴,還有玉鋼建設工程大會戰指揮、副指揮常德和王邯路。兩組人物在內部形成矛盾對照,同時又相互間形成權力等級差序構成的干群關系網絡。左右人物命運的關鍵因素,在于個體訴求是否與集體愿景相一致。他們的行事準則、價值標準在大方向上與當時代主旋律保持著高度一致,而個體訴求往往又得到集體力量的保障。
來自沂蒙山區的退伍軍人周華勝,英俊高大、吃苦耐勞、胸懷寬廣,既有作為普通人的心理和需求,又具備主流話語形態所提倡的明朗樂觀、高亢昂揚的英雄主義情感。他根正苗紅,有著多年當兵經歷,接受了身體、技術、紀律相關訓練,具備足夠過硬的身心素質,能夠快速適應西北戈壁中的艱苦物質條件。吸引周華勝長期堅守戈壁的,除了他崇高的家國情懷,也離不開冶金工業廳及有關部門的戶籍政策:“但凡參建玉鋼工程大會戰的正式在編人員,配偶及子女全部轉為非農業戶口?!痹诠さ?、鋼鐵廠埋頭苦干,不僅是其優良作風、沂蒙精神的延續,也是他獲得未來保障的必要條件,更是在時代洪流中保全自身的選擇:
不管前一天累成什么樣、餓到什么地步,第二天照樣精神十足地趕往工地。他只知道埋頭干活,上頭讓干啥就干啥,無論是大氣候還是小形勢,對他這個異鄉青年來說知道多了反而不好。
作為異鄉者和普通工人,樸素的勞動青年周華勝明確知曉自己的優勢和劣勢所在,與集體方向保持高度一致理所應當成為他的最優選擇。周華勝如此,其妻王秀英亦然。非農戶口的承諾和獲得是在艱險環境中從事重體力勞動的重要精神支撐:
眼下,無論是嚴寒還是懷著身孕,都令王秀英面臨著最嚴峻的考驗。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在冰雪交加中繼續干鋼筋工,每當快挺不住時,就會想起自己原本是一個農村女人,好容易跟著男人轉為非農業戶口,村里村外許多識字班都向她投來無比羨慕的眼神,不能隨意地埋沒這份榮耀。她相信一切都會先苦后甜,那種沒有付出就能享受到的幸福,正如她當初撿公家焦炭取暖一樣,不會令人心安。
與普通工人相比,身為玉鋼建設工程領導的常德等人既有共同的吃苦耐勞、精神高尚、行事正義等美好品質,又與工人們有著思想格局上的梯度區分。身為總指揮的常德,在工作任務、觀念意識、行為準則等方面對周華勝進行全方位引領。同樣面對戶籍問題,常德的奶奶讓其爺爺把戶口改為蒙古族,以便享受當地諸多優惠政策,而對方堅決拒絕,表示絕不會背叛祖宗。和其爺爺一樣,常德高瞻遠矚,不為眼前蠅頭小利所動。面對普通職工苗逸嚴的禮品討好,他堅決回絕,“總覺得那些送上門的東西都是些精神上的不定時炸彈,說不定何時就會爆炸,把多年積攢的威信和名譽炸得四分五裂”。常德具有一名優秀領導所具備的諸多素質,他卓越的領導才能、超前的思想意識為玉明鋼鐵廠的建成建好提供了強有力保障,且在遏制反面人物不義行為的同時保護正面人物免受風波的侵害。
此外,對美好未來的期盼,也讓他們能夠長期忍受艱苦、惡劣的條件,由此形成“先苦后甜”的堅定信念。20世紀60年代至本世紀初,在歷史契機的作用下,玉明鋼鐵廠的發展呈現快速線性上升的狀態。從開始坐落于一毛不拔的戈壁荒漠,逐漸建設起自己的糧站、郵電局、青年農場,有了職工子弟學校、職工住宅、大商店、肉鋪、理發店?!跋瓤嗪筇稹焙陀衩麂撹F廠的繁榮及周邊配套基礎設施的持續推進、優化密不可分,同時在憶苦思甜時能夠欣然接納已逝的艱苦歲月。
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是《閃光的高原》著重呈現的另一方面的重要內容。在這里,人與自然并非簡單的對立關系,而是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有機整體。首先體現在自然對人的制約和人對自然的利用。自然具有兩面性,既為人類提供生存資源,也帶來挑戰和災害。在西北戈壁荒漠的艱苦環境中,自然環境的嚴酷給生存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不得不高度依賴自然所提供的有限資源。初入荒漠投身建設時,沙塵暴、洪水、暴雨等,以及匱乏的水和食物,嚴重威脅著工人們的生命安全。極端狀態下,工人不得不借助動物的智慧尋找水源,挖掘、打獵一切能夠維持生命的食物。這種自然力量的壓迫,使得人與自然展開艱苦的抗爭,從而煥發出不屈不撓的“三線精神”。與動植物的頻繁密切接觸,還催生了人對動物、植物的情感依賴,構成了生命共同體似的存在模式。捕獵時,指揮官常德強調不打懷孕的母黃羊;食用野生動物時,常德不忘呼吁:“我們要記住這些為國防建設而英勇獻身的野生動物!”不僅感恩一切生命,面對用作宿舍的黃土地窯,周華勝也發出類似感慨:
這些在自己生命中出現的地窯窯無疑都是為國防建設服務的,穴居在里面,感嘆條件艱苦的同時,也應該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如果沒有這些適宜挖窯的寶貴黃土,難以想象會是何種境地。
人與自然間休戚與共的關系既體現為人對自然資源的依賴與面對惡劣條件時的抗爭,也體現在自然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滋養。馬克思將自然界視為“人的無機的身體”,強調了自然界的雙重屬性:一方面,自然界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基礎,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離不開自然所提供的資源;另一方面,自然界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類的精神需求和文化創造同樣依賴于自然。白刺(酸溜溜)、沙棗樹、沙漠蜥蜴(馬蛇子)、“牛?!钡然哪械膭又参锷粌H提供了生存的條件,也提供了生活的樂趣和情感的慰藉。王秀英靠賣沙棗補貼家用,在打棗間隙將沙棗樹比附人生,發出如下感慨:
看看這些樹身彎曲的沙棗樹,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都能開花結果,真讓人佩服。世上許多事情好像是上天故意安排好的,注定要承受這樣或那樣的磨難,扛不住也得扛。
在艱苦歲月中,沙棗花的香氣為周華勝提供了在禁閉期間的精神撫慰,沙棗樹上的刺被常德借用過來啟發為人處世之道,沙棗樹的頑強生命力和甜美果實讓人們常懷敬佩與感恩之心。沙棗已然成為一種精神象征,不斷激勵人的前行。西北的草原戈壁、壯麗星空等自然景觀,亦使人在特殊的環境中依然保持樂觀和堅韌的精神狀態,并獲得大自然的精神滋養。而且,少數民族與漢族人們在對自然資源的共同利用中,實現了文化的交流與融合。這種交流并非單向的文化傳播,而是一種雙向的、動態的互動過程,不僅豐富了應有的生態內涵,強調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也體現了對多元文化的包容與尊重,進一步呈現一個充滿生態智慧和民族情誼的和諧世界。
作者善于在歷史與當下之間尋找“小我”與國家和民族之“大我”的結合點,將個人之家庭敘事與國家主旋律融合在一起,塑造出以融洽干群關系、和諧集體關系為主要表征的理想共同體形態。理想干群關系主要體現于領導干部與工人群眾之間頻繁密切的良性互動中。例如,干部為當地群眾獻血,當地群眾為干部送羊,干部又回請鋼鐵廠工人吃羊。干部對群眾生活、工作點滴進行關心和幫助,群眾對干部的無私奉獻表達感激、信任和支持。通過互動,小說展現了當時人們之間的深厚情誼,有力地推動了良好干群關系的深度遞進,體現出共同體精神的光輝。例如,玉明鋼鐵廠職工攜家屬集體看電影的熱鬧場面就有代表性:
眨眼工夫,露天影院里人山人海,擠滿了清一色的大棉祅二棉褲。滿場的喧囂與躁動不安,充斥著孩子們的打鬧聲、父母吆兒換女的急切聲、年輕人的嬉笑聲等,一些久未謀面的人相互拉著手噓寒問暖,女人們更是家長里短嘰喳不停。總之,各種雜音交織于一體,組合成戈壁灘里的特殊“交響樂”。
炒瓜子、嗑瓜子、做手影、交流電影、熱切閑聊諸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和景象再現了艱苦環境下其樂融融的氛圍,簡單而純粹、單調但和諧的集體生活體現了當時代的社會風貌和理想共同體的精神狀態。
《閃光的高原》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當代社會中的人們在物質追求與精神堅守之間的矛盾和抉擇,為讀者提供了寶貴的精神啟示與思考空間。小說不僅再現了三線建設時期的社會現實,還通過新時代語境下對歷史的反思與重構,為當下從“共名”走向“無名”的時代提供了借鑒和參照。作者在后記中特別強調“艱苦創業、無私奉獻、團結協作、勇于創新”的三線精神,這種精神同樣激勵著一代又一代普通勞動者煥發出深沉的家國情懷。那種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感、使命感,那種甘于奉獻、勇毅擔當的精神,在當下仍舊存在、依然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