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湯湯

初春，時隔兩周，又訪古汶口。其實，這個地方已經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但每次都有如初見，每次都興致盎然。

波光蕩漾的汶河水面，依舊白鷺翻飛、水草肥美，岸邊綠柳如煙，蘆葦搖曳生姿。悠久古老的明石橋，南北橫跨大汶河。

橋依舊是那座古橋，村仍舊是那個古村。不同的是，陌上花已開，游人次第來，金黃的油菜花海洋映亮了蒼茫碧空。

“汶水湯湯，行人彭彭。”古老而美麗的大汶河是一條神奇的河，早在春秋時期，她就已被寫進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大汶河，古稱“汶水”，發源于泰萊山區，她是山東省境內唯一一條自東向西流淌的河流。大汶河孕育了肥沃的汶陽土地，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同時又滋養了近乎渾然天成、充滿詩情畫意的文學，推動了華夏文明的腳步。

汶河岸邊的古村

“啪啪！”兩記清脆、響亮的羊鞭甩在了汶河夕照的暮色中，水面上似乎同時蕩起了漣漪。

傍晚，大汶河落日熔金，金波萬頃，一湖金光燦爛，白鷺的叫聲清脆嘹亮，時而回蕩在天空，時而響徹在水草叢中，令人忘記今夕何夕。

落日的余輝給古老的明石橋鍍上了一層暖色，放羊的老大爺趕著成群結隊的山羊，從橋上走過來。羊群吃了一天的嫩草，滿足地“咩咩”叫著，羊群后面伯僂著身子的老大爺，留著白白的小山羊胡，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揮舞著長鞭，吆喝著羊群，在夕陽的映照下，他和羊群長長的影子斜映在石板上、水面上，真是一幅絕美的鄉村暮色晚歸圖。

泛著金色光澤的石板橋上，陸續有人絡繹不絕地經過。有的騎著自行車，一路叮叮當當地駛過，有的騎著三輪車，哼著小曲兒愉快地駛過，還有孩童在家人的看護下蹦蹦跳跳地跑過。

明石橋的一個橋墩旁，一位60多歲老婦正在用汶河水漂洗著衣服，用木槌聲聲捶打，這種浣洗衣物的方式自古流傳至今，仿佛古老的時光從未走遠，就此停滯了上千年。

他們都是祖祖輩輩生活在汶河沿岸的人家。位于大汶河北岸的大汶口鎮，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古鎮。它也是享譽世界的大汶口文化的發源地和命名地，深邃豐富的歷史元素讓汶口古鎮天然帶有一份獨特的文化記憶。建國后，著名考古家蘇秉琦教授曾說：“大汶口文化的發現，使我們真正找到了齊魯文化、孔孟圣人文化、泰山封禪祭祀文化的源文化。”

如今的汶口古鎮依然保留著鄉村最真實最質樸的風貌，大汶河世世代代滋養著兩岸的村民，古鎮因水而生、因水而美。鎮上的古村落，櫛風沐雨，靠著一種難得的、近乎本真的執著，按照原始風貌一代代保留了下來，充滿著濃郁質樸的地方鄉土特色。其中，山西街村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水上石頭古村落。小村依托舊的石頭房子，精心打造以文化旅游為特色的水上石頭小鎮，古色古香的石頭小路，石碾、石墻、石房子，門口、村邊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的老槐樹，還有幾乎家家戶戶屋門口掛著一串串金燦燦的玉米、紅艷艷的辣椒，村中有著狹長的石板路胡同，胡同里雀躍著嬉鬧的孩童，農家小院飄出的飯菜香味，所有這些，無不向人們昭示著，這里有最接地氣的人間煙火和鄉土親情。

古鎮的復興留住了這里土生土長的鄉親們，更多的古鎮村民與這片古老而充滿生機的土地共生共榮。當地政府通過對古鎮的復興計劃，對古鎮古村的破舊石頭房屋進行加固和改造，保留了石頭建筑的原始風貌，把小鎮打造成“回得去的故鄉”。

村南的關帝廟門口，一棵三百多年的大槐樹，正吐露著新一季的枝芽。樹下，85歲的鄭希蘭老奶奶坐在馬扎上曬著太陽，看起來精神矍鑠，一臉的安謐平和，她慈祥地和我們嘮嗑聊家常。不一會兒，老人的兒媳婦從家里出來，叫著老人回家吃飯，我們問這位兒媳在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告訴我們，“椿芽炒雞蛋，海帶燉肉，野菜小豆腐，炸果子仁，用電餅鐺做的菜餅，還熬了小米粥。”好客的娘倆一再熱情邀請我們一同去家中吃頓便飯，那種感覺就如同被自家親戚招呼回家一樣樸實、親切。

明石橋北行的盡頭，便是汶口古鎮的南大門。大門口旁邊，汶水邊上長大的這個三歲的小女娃，扎著朝天辮，正在爺爺的陪護下，在河邊的沙地上專心致志地“過家家”。她用肉乎乎的小手在沙地里翻找著田螺和小貝殼，找到的寶貝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已經積攢了一小堆。她告訴我，那個小貝殼是用來盛飯的小碗。看著她的小手愜意地在沙地里鉆來鉆去，那種溫暖和細膩的感覺，我的心都萌化了，真羨慕眼前這個小女孩，能夠在這個古老而年輕的村莊溫暖懷抱中，自由自在地成長。我相信這種在原生態鄉土中成長出來的小女孩，將來對故鄉的情感認知一定是真摯而深刻的。

汶河古渡今昔

“五汶縈回一脈深，回崖轉壑下千尋。飛流益鳥波光動，界首長虹草色侵。曲水亭邊云漠漠，文姜臺畔雨沉沉。渡頭憑吊當年事，卻羨漁舟傍綠潯。”300多年前，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明代知州戴經來到汶河古渡口，望著滔滔汶水，懷古之思油然而生，禁不住感慨萬千，揮筆賦詩這首《汶河古渡》。透過詩作，今人也可以遙想一下當年汶河古渡的生動情景。汶河古渡作為泰安的八大景之一，在古時是齊魯古道必經之地，數百年來，一直被無數文人騷客所吟詠和提及。

據汶口的老一輩人講，自古時起，百姓便靠筏甕渡水。甕渡，就是將一口大甕四周捆綁上粗木棍，用以漂浮。渡者在甕中，由善游者四五人，邊推邊游，于波濤激流中渡過，由此，可以想象當時過河是多么險惡不易，在牟汶河上，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還有人這樣渡河。每到雨季，竹筏木船穿梭不息于兩岸，尤其是逢汶口大集時，岸邊更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后來，明石橋的建成，是繼“汶河古渡”的一個飛躍，它結束了汶河兩岸人民交往僅靠舟楫的歷史。南來北往的人們就不用再乘船過河，汶河古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再也不見往日的繁忙景象。

現在的古渡口，已經建起了3公里長的大汶河岸帶狀公園，在河中央建起了“河心公園”，人們可乘小舟到河心公園游玩、垂釣，陶然忘我，這里濕地上萬畝，碧波萬頃，水鳥成群，魚翔淺底，與舊時的渡口不可同日而語。

漫步在汶河北岸，從古渡口北行不遠，有一處隆起于周圍一米五左右的土臺映入眼簾，大概有幾十畝的樣子。專家根據史料和實地考證，這是文姜城遺址，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水經注》記載：“今汶上夾水有文姜臺。”文姜，春秋時期齊僖公次女，后為魯桓公夫人。文姜城是魯桓公為方便文姜回國省親而建。這件事從側面也足以印證當年汶河古渡的顯赫地位。

透過眼前這一堆并不起眼的土臺，我們仍然可以想見，當年這里一定是樓臺軒榭、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美艷絕倫的文姜長袖善舞，卻并沒有在歷史上留下美名。世事如夢，一切是非功過都淹沒于煙云之中。說到魯國，不禁想起了孔子，孔子生活在距文姜一百多年之后。史料記載他曾到齊國待了兩年，在泰山周邊及泰山上有諸多活動，并留下了不少名言、傳說和遺跡。如人們耳熟能詳的“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巖巖，魯邦所瞻”“苛政猛于虎”“孔子登臨處”“孔登巖”等等。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斷定，他一定是經過汶河古渡許多次，因為這里是必經之地。那句膾炙人口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會不會就是他站在汶水河畔，望著滔滔汶河水而抒發的哲思和感慨呢？

水中“蛟龍”古石橋

汶口鎮的西南大門是一個頗有歷史年代感的大門，拱形的門口進進出出不知迎送了多少游子和鄉親。透過拱門極目南望，一座長長的石板橋映入眼簾，宛如白色的“蛟龍”，身姿婉轉地俯臥在煙波浩淼的大汶河上，這便是被列入全國文物保護的大汶口明石橋。夏天，當水位上升到一定高度，古石橋便變成了漫水橋，在河面上若隱若現，蛟龍一般游弋在水面上，十分壯觀。

明石橋，顧名思義，即修建于明代的石橋。大汶河世世代代滋養著一方土地的兒女，但同時，她也給當地人帶來交通往來的不便。據記載，直到明朝隆慶年間，在汶河古渡的下游不遠處才建起一座石橋，不料，清雍正八年毀于大水。清乾隆六年，著名工匠姜桂松捐資重修，后來又經過幾次大的整修，至今還依然完好，繼續造福著兩岸的百姓。

明石橋系山東境內現存最古老、最完整、最長的一座大型石橋，也是當年古驛道上連接汶河兩岸唯一的石橋。

走在石橋上，此行和我一同前來的年過七旬的父母親，格外地振奮和開心。他們東走走，西看看，尤其是對腳下鋪就的大石板產生濃厚的興趣，邊打量邊用手機拍個不停。巨大的石條，以及磨得光滑如亮矩形和八字形的鐵巴，無不透出一份歲月的滄桑感。當地的友人介紹，石橋的每塊石板長達3米多，重達數千斤，全部為泰山花崗巖石。這不能不令人詫異和感嘆：在當時沒有先進發達的交通運輸條件下，能工巧匠們是如何完成這樣一項不可思議的浩大工程的呢？除了搬運之外，還有壘砌、架設、加固等等，無不需要巧思妙想和精確、智慧才能完成高技術難度的運作。

幾百年前，也是這座石橋，也是夕陽西下，形形色色的人在上面走過，商人、農人、老人、小孩、牧羊人走著走著，他們便走進了時光深處，不見了蹤影。有的地方車轍仍清晰可見，深深地壓進石板上。這座石板橋究竟曾經走過了多少人，承載了多少車馬，印記過多少重量和痕跡？見證了多少繁華和寂寞、喧囂與清冷，走過此橋的人，又是帶著怎樣的喜怒哀樂？

誰也不知道。此刻，西邊的高架橋上，隆隆駛過裝滿貨物的火車，長長的列車一路歡鳴南奔而去，帶著這個時代特有的速度和節奏，呼嘯而過。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風馳電掣般地愈駛愈快。如今，大汶河之上，除了古老的明石橋，京滬鐵路汶河鐵路大橋，通往曲阜、新泰、寧陽的汶河公路大橋、104國道汶河大橋、北騰村汶河大橋、京福高速公路汶河大橋、京滬高速鐵路汶河大橋先后相繼建成，七座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建筑風格的橋梁見證了時代的變遷。一座座橋梁宛若彩虹橫跨在大汶河上，書寫著新時代發展的“速度與激情”。站在明石橋上，眺望遠處的一座座高架橋，綿長的歷史縱深感從心底油然升起。

明石橋在建成后，不僅成為南北交通要道，更極大地推動了古鎮大汶口經濟的繁榮。這里商賈云集，就連山西商人也看好這一黃金地段，在明石橋北端的大汶口鎮建起了一處山西會館，用于商人集會、洽談業務。那時候商賈貿易交流繁忙，明石橋上也是一派熱鬧興盛的景象。據說，橋南的茶棚村就是因為村民為給過往的商旅提供喝水休息的場所，紛紛搭起棚子賣茶水，久而久之形成規模，茶棚成片，村子也就因此得名。

順著明石橋北行，穿過大汶口鎮的西南大門，北行不過百米，就到了聞名遐邇的山西會館。山西會館坐西朝東，雖然現在看上去沉寂安靜，偶有游客和村民進來游玩，但在300多年前卻也是聞名遐邇的繁華之地。而今，重新修舊如舊的山西會館，保持了原有古色古香的建筑格局和特色，古老建筑的墻面上，新舊斑駁的磚瓦穿插而成，如同一幅新舊交融的圖畫，獨有一番味道。

山西會館的存在，不僅印證了大汶口鎮當年商業的繁榮，而且詮釋了大汶口鎮的包容和開放，揭示了其興旺發達的奧秘。

山西會館門外，是一條窄狹的石板街道，漫步其中，透過一座座青磚灰瓦的傳統建筑，以及雖然油漆斑駁但雕刻精美的木質窗榻，仍能夠喚起人們對于這處明清商賈重鎮當年車水馬龍、一派繁華的幢憬與想象。那情景，大概像極了《清明上河圖》這幅歷史風情畫卷。

斑斑駁駁，都是歷史；無盡思緒，且隨風去。汶河上的明石橋，仿佛變成了時間長廊，串聯著世世代代古鎮的過往和現在。岸邊一個個古老的村落，到處彌漫著梧桐花的馨香。古村仿佛從未老去，靜靜地傾聽著河水湯湯，時光流淌……

此時，橋邊不遠處，蘆葦叢中，駛出一對齊齊整整的野鴨，它們像一艘艘小船，悠悠駛過水面，水面的波紋一圈圈旖旎輻射開來，疊加擴散，伴隨著水波起伏，一直蕩漾到你的眼前、手邊，似乎伸手就可以抓住一個大大的水紋波圈。來往從橋上走過的人，就像古石橋板上投射下的影子，不過是歷史滄海一粟、滄桑一瞬。這正是：

一座明石橋，走過古今客。

千古大汶河，湯湯西流過。

寂寞文姜臺，當年曾斷腸。

岸邊誰家院，花開又幾朵。

今與古，過去與未來，現代與傳統，速度與沉穩，正在交相輝映，深度融合。凝望著一河汶水粼粼波動，感受著蒹葭蒼蒼的詩意、大汶河兩岸的滄桑變遷，似乎能夠傾聽到歷史的回響，同時更感受到了時代發展脈搏的跳動。

煙波浩渺的汶河水，承載著古村的鄉愁，古老的明石橋，連通著古今的記憶和腳步。然而，無論周遭如何發展變遷，綿綿的鄉土人情，它一直都在。當游子離鄉遠去，再次踏上故土，不論晨曦或黃昏，他最想看到的，一定是這古村依舊、河流依舊、炊煙依舊，村頭曬太陽的老人依舊。一切都是她最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