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生態環境保護公益訴訟案件辦理要點解析

摘 要：排污企業將未經處理的高濃度含苯廢水偷排至不具備處理能力的污水處理廠，經污水處理廠排入長江，應認定該偷排行為已造成外環境污染，排污企業應承擔相應的環境侵權賠償責任。檢察機關可以對此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辦案中通過深入現場調查核實、委托專業機構鑒定評估、召開專家論證會等方式，準確認定侵權行為、侵權賠償責任主體、生態環境損害數額等，積極履行公益訴訟檢察職能，切實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關聯公司之間構成人格混同的，應連帶承擔清償責任。

關鍵詞：高濃度含苯廢水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 虛擬治理成本法 用人單位責任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經過

L化學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L公司”）主要生產苯甲酰氯和二苯甲酮，生產過程中會產生高濃度含苯廢水。L公司與M環境檢測有限公司（以下簡稱“M公司”）簽訂了《委托檢測勞務合同》，與D環保有限公司（以下簡稱“D公司”）簽訂了《污水處理合同》，約定L公司的化工廢水經M公司檢測合格、達到接管標準后可排入D公司污水處理廠。2018年8月至2019年8月，在明知企業污水處理設備損壞、無法正常使用的情況下，L公司法定代表人季某某授意分管環保的副總經理曹某某，在企業污水站出水池存放大量工業自來水兌入少量工業廢水制造虛假水樣，供M公司采樣檢測，檢測完畢后，曹某某用泵通過暗管將存放在污水站初期雨水收集池內的高濃度含苯化工廢水排往污水處理廠。M公司采樣員徐某在收受曹某某的好處后，明知L公司污水處理設備不能正常運行、水樣檢測結果明顯異常，仍作出檢測合格結論，致使L公司高濃度含苯廢水排入D公司污水處理廠，而D公司污水處理系統不具備處理高濃度含苯廢水能力和條件，該部分廢水經污水處理廠排入長江。2018年8月至2019年8月，共計違法排放廢水1572噸。經鑒定機構評估，L公司違法排放廢水的行為造成生態環境損害費用344萬余元，損害評估費用20萬元。另查明，2015年開始，L公司因幫他人擔保貸款，公司銀行賬戶被凍結，無法對外開展業務。為此，季某某作為實際控制人，于2016年注冊成立了C化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C公司”），由L公司負責生產產品，以C公司的名義對外開展業務和走賬。

2020年7月，檢察機關在辦理L公司、季某某等涉嫌污染環境罪案中，發現L公司等污染環境的行為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遂進行民事公益訴訟立案，公告期滿后，無相關機關和社會組織聯系起訴，社會公共利益仍處于受侵害狀態。2020年9月，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訴請判令L公司、C公司、M公司共同賠償違法排放含苯廢水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費用344萬余元，共同支付環境損害評估費用20萬元。此外，2020年5月，檢察機關以L公司、季某某、曹某某、徐某涉嫌污染環境罪向法院提起公訴。2021年5月，法院判決認定L公司、季某某、曹某某、徐某構成污染環境罪。2023年8月，一審法院判決支持檢察機關民事公益訴訟全部訴訟請求。C公司、M公司不服，提出上訴。2024年11月，二審法院判決駁回C公司、M公司上訴請求，維持一審判決。

二、長江生態環境保護公益訴訟辦案重點和難點

（一）明確侵權行為，含苯廢水經污水處理廠排入長江屬于污染環境行為

本案中，L公司生產過程產生大量高濃度含苯廢水，應處理達標后排入污水處理廠，但L公司通過制造虛假水樣、暗管偷排的方式，將未經有效處理的廢水排入D公司污水處理廠，苯濃度為11.2-65.5mg/L，超出接管標準與《污水綜合排放標準》（GB8978-1996）允許排放濃度的22.4-131倍。同時，環境影響報告書中要求L公司污染物年排放總量廢水中苯≤0.001噸，本案中L公司2018年外排廢水316噸，苯排放量為0.004-0.020噸，超出總量控制指標的4-20倍；2019年外排廢水1356噸，苯排放量為0.014-0.082噸，超出總量控制指標的14-82倍。綜上，L公司外排污染物苯的濃度超出了排放標準，且排放總量超出環境影響報告書要求，違反了《水污染防治法》第10條“排放水污染物不得超過重點水污染物排放總量控制指標”的規定，由于D公司污水處理工藝無處理含苯廢水能力，可確認本案中特征污染物苯從產生、排放到污染環境遷移路徑連續、合理，L公司存在污染環境的行為。L公司排放的廢水中苯是有毒污染物，在水中難以降解，水體中含苯濃度低的情況下人畜飲水會造成苯在體內累積，含苯濃度高則可能導致魚類及其他水生生物死亡。盡管長江流量較大，且存在凈化能力，但苯屬于難降解污染物，對生物體存在毒性，因此L公司將高濃度含苯廢水排入長江會對生態環境造成損害。

（二）厘清責任主體，C公司、M公司應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本案中，L公司作為排污企業，承擔侵權賠責任毋庸置疑。問題在于，C公司、M公司是否應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C公司辯稱，其與L公司不存在人格混同，不應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根據檢察機關調查，C公司股東并沒有實際出資，法定代表人萬某某系掛名，C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L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季某某。L公司與C公司雖登記為彼此獨立的企業法人，但實際上注冊及辦公地址相同、人員混同、業務混同、財務混同，已構成人格混同，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違背了法人制度設立的宗旨，其危害性與《公司法》第23條規定的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情形相當。因此，C公司應參照該規定對L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本案中，M公司辯稱，其不存在過錯，不需要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根據檢察機關調查，徐某為L公司違法排放化工廢水提供了幫助，本應與L公司共同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但根據原《侵權責任法》第34條第1款規定，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徐某作為M公司采樣員，與M公司存在勞動合同關系，其到L公司進行水質采樣系公司委派，其行為屬于執行工作任務的職務行為，因此，M公司作為用人單位應根據法律規定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三）評估損害后果，運用虛擬治理成本法準確測算生態環境損害數額

根據《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II 版）》等規定，虛擬治理成本法屬于環境價值評估方法之一，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可適用虛擬治理成本法：1.排放污染物的事實存在，由于生態環境損害觀測或應急監測不及時等原因導致損害事實不明確或生態環境已自然恢復；2.不能通過恢復工程完全恢復的生態環境損害；3.實施恢復工程的成本遠遠大于其收益的情形。本案中，因長江水流量較大且L公司違法污染環境行為具有間斷性，污染物在水體中遷移、流動性較大，無法通過現場監測量化全部損害，因此需采用虛擬治理成本法對L公司違法排污行為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進行量化。虛擬治理成本法的計算公式是廢水治理成本×環境敏感系數。本案中，檢察機關委托L公司污水站的設計單位對廢水治理成本進行了測算，2018年8月至2019年8月期間L公司污水站正常處理生產廢水的成本為492192元。根據《環境保護部關于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虛擬治理成本法運用有關問題的復函》，在量化生態環境損害時，應根據受污染影響區域的環境功能敏感程度分別乘以相應系數，地表水敏感系數確定原則見下表。

本案中，L公司生產廢水排入的水體屬于II類功能區，故環境污染損害評估選擇7倍系數。因此，L公司偷排廢水所造成的地表水生態環境損害數額為：492192元×7=3445344元。

（四）有效駁斥辯解，M公司提交的專家意見不能證明廢水已被有效處理

本案中，M公司辯稱通過模擬試驗可以證明D公司污水處理系統具有處理苯的能力，L公司偷排至污水處理廠的高濃度苯經調解均質后濃度得到有效降低，案涉偷排廢水已經D公司處理后達標排放，并提交了專家評審意見。為論證M公司專家意見的科學性、合理性，檢察機關邀請環境科學和水污染防治方面的專家召開了專家論證會，對M公司模擬實驗和評估報告進行了專門研討和論證。與會專家一致認為，本案的待證事實是L公司偷排超標含苯廢水期間，D公司的污水處理系統是否具備處理能力，生化池是否會受到沖擊和不利影響，模擬試驗并未對2018年8月到2019年8月期間D公司污水處理系統具備處理超標含苯廢水的能力和抗沖擊能力進行任何證明。模擬試驗的設計與方案與本案待證事實并無關聯性，既不能反映案發時的真實情況，也不能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M公司提供的專家評審意見僅僅針對的是限定參數條件下的模擬試驗作出的評價和結論，而非針對本案待證事實。模擬試驗與本案待證事實不存在關聯性，結論缺乏科學性和客觀性，且試驗內容和證明過程并不能反應案發時的真實情況，因此不能作為認定D公司污水處理系統在案發時具備處理苯系物的能力以及生化池具備抗沖擊能力的證據。

三、高質效辦理長江生態環境保護公益訴訟案件的思考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增強愛護長江、保護長江的意識，實現‘人民保護長江、長江造福人民’的良性循環。”［1］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理應在長江大保護中積極發揮作用。通過本案的辦理，筆者認為檢察機關在辦理長江生態環境保護公益訴訟案件中應關注以下三個方面。

（一）充分調查核實，全面認定環境污染事實

最高檢應勇檢察長指出，要“善于從紛繁復雜的法律事實中準確把握實質法律關系”“檢察履職辦案‘以事實為根據’，必須準確認定法律事實，重現或最大限度接近客觀事實，從中理清法律關系，進而找到實質法律關系”［2］。而準確把握實質法律關系的前提就是充分的調查核實。本案中，為證實L公司偷排廢水污染環境的事實，檢察機關作了如下調查核實工作，一是通過現場調查，確認了L公司污水處理站污水處理設備損壞、無法正常使用的事實；二是調取刑事案件卷宗，通過梳理相關人員的供述證實L公司明知污水處理設備損壞，通過制造虛假水樣、用泵通過暗管將未經有效處理的高濃度含苯廢水偷排至污水處理廠。M公司采樣員徐某在收受曹某某的好處后，明知L公司污水處理設備不能正常運行，仍作出水樣檢測合格結論，致使L公司高濃度含苯廢水排入污水處理廠；三是調取D公司環境影響報告書，證實D公司污水處理系統對苯沒有處理能力；四是調取D公司污水接收臺賬記錄，確定L公司向D公司偷排廢水量；五是調取C公司的工商登記資料，證實C公司與L公司注冊及辦公地址相同、業務混同。通過一系列的調查核實工作，全面查清了L公司通過暗管偷排廢水污染長江的事實，為下一步開展訴訟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二）領悟法治精神，準確適用相關法律條文

檢察履職辦案要以法律為準繩，而要準確適用法律條文，必須深刻領悟法律條文蘊含的法治精神。本案中，M公司和C公司均辯稱自己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檢察機關正是通過深挖具體法律條文背后蘊含的法治精神，準確適用法律，有力駁斥了被告的辯解。原《侵權責任法》第34條第1款規定了用人單位責任，這種責任屬于“替代責任”，“替代責任”是與“自己責任”相對應的侵權責任形態，其顯著特點是，致害人與責任人脫離，賠償義務人不是直接加害人，而是與加害人有特定關系的責任人或者與物件具有管領關系的人。［3］用人單位責任屬于無過錯責任，其目的是減少或避免用人單位侵權行為的發生，促進用人單位提高技術及管理水平，以及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益，使受害人的權益能夠得到及時救濟。因此，本案中，雖然M公司并未實施侵權行為，其辯稱自身并無過錯，但之所以要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正是基于原《侵權責任法》的前述規定。當然，考慮到徐某的幫助行為在本案環境侵權中起次要作用，M公司應負次要責任，可酌定由其承擔30%的賠償責任。

同時，《公司法》第23條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股東利用其控制的兩個以上公司實施前款規定行為的，各公司應當對任一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該條文規定了公司人格否認制度，是股東有限責任的例外情形，旨在矯正有限責任制度在特定法律事實發生時對債權人保護的失衡現象。2019年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明確，認定公司人格與股東人格是否存在混同，最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公司是否具有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最主要的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基于關聯公司之間存在高度財務混同、業務交叉和利益輸送的事實，由于這些公司在實質上已喪失各自的獨立性，淪為控制股東逃避債務、非法經營，甚至違法犯罪的工具，因此法律上并無保護其獨立人格的必要性［4］，相互之間應對外部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由此可見，本案中，應認定C公司與L公司已構成人格混同，C公司需對L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三）運用智慧借助，精準測算生態損害數額

本案中，因長江水流量較大且L公司違法污染環境行為具有間斷性，污染物在水體中遷移、流動性較大，無法通過現場監測量化全部損害，如何準確認定L公司偷排行為是否污染環境以及污染環境的損害后果成為一個難題。在此情況下，檢察機關應樹立“智慧借助”理念，充分發揮社會力量特別是專家學者、專業技術人員等“外腦“的作用，有效破解難題。本案中，檢察機關委托專業鑒定機構介入案件，一方面，鑒定機構專家運用專業知識充分論證L公司存在污染環境的事實，L公司將未經預處理的高濃度含苯廢水通過私接暗管的形式偷排至D公司污水處理廠，而污水處理廠對苯沒有處理能力，可以認定L公司超標生產廢水經排污管道直排長江，存在污染環境的行為。另一方面，明確本案可以采用虛擬治理成本法對生態環境損害進行量化，并通過準確測算廢水治理成本和確定地表水敏感系數來精準得出生態環境損害數額，檢察機關才能據此提出明確的訴訟請求。此外，在環境公益訴訟被告通過專家意見來辯解時，檢察機關可以通過邀請環境科學和水污染防治方面的專家舉行專家咨詢論證，抽絲剝繭、針鋒相對，通過專家智慧，有力駁斥被告的辯解，為案件勝訴添磚加瓦。